

建筑師帕特里克·德拉圖爾(Patrick Delatour)是古跡保護專家,現任海地共和國旅游部部長,2009年因遺產保護方面的突出貢獻榮獲UNESCO獎章。
在我看來,修建金字塔純粹是為了它的美和雄偉,是為了創造出第一個世界奇跡。毫無疑問,金字塔被賦予了一些功能,但那不過是當時的統治者尋來的借口。
——阿敏·馬盧夫:《非洲人萊昂》
圣馬利亞號1之后
我真正進入殖民時代海岸要塞的世界,是在作為古跡建筑師第一次執行聯合國任務的時候。當時,我的身份是海地人、海地歷史的承載者。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我讓那些說英語的加勒比同仁感到驚訝。那會兒,他們剛剛扯起獨立的大旗,所以很好奇我會對象征殖民化和奴隸制的要塞說些什么。
在他們眼中,我是一份崇高記憶的守護者,這份記憶由一批歷史古跡組成,它們是國家獨立的遺產,我們曾為之付出巨大代價,如今則自豪地加以維護。40年過去了,我們如何能真正忘卻俯視美麗的格林納達圣喬治灣的喬治堡壘和弗雷德里克堡壘、高高聳立于圣盧西亞鴿島的羅德尼堡壘,或是圣基茨六大要塞之一的布里姆斯通山城堡?出于兩個原因,我們尤其珍視布里姆斯通山城堡。一是因為城堡的布局(其大本營由一圈堡壘保護);二是因為在我們的建議下,城堡已被圣基茨政府用作具有象征意義的招待地點。
每一次會議、每一次“發現”都有助于我理解法國、西班牙及英國的殖民者是如何在這些島嶼沿岸建立堡壘的。基于對地區或世界范圍內發生過的著名戰例的分析,他們利用“盾牌”心理組織殖民地,將民眾封閉于根據不同的軍事戰略改造的建筑之內。在鞏固征服的過程中,當一方取代另一方控制領土、打擊 “敵人”時,每一次變革都有自己的文化注釋,反映出殖民者的防御觀、海洋觀及其對國家財富的掠奪。寫入古跡的這段歷史有自己的語法、句法和詞匯,我知道我能夠在那個時代的不同殖民首府的圖書館中找到它們,但我仍必須讓人們相信,這些要塞是屬于其奴隸祖先的自然和人類遺產,因此他們有義務接受這些遺產的所有權。這不單是由血汗和淚水澆鑄的爭取自由的歷史遺產,也是人民即使在世界面臨崩潰時依然渴求生存的象征。我還必須讓人們相信,我們海地人絕非僅靠自己的力量反抗了奴隸制,我要提醒人們,我們從這些島嶼最早的居民身上學到很多:正是他們首先摧毀了海岸要塞,為自由而戰。
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執行聯合國的任務也為我提供了相當多收集原始資料的機會,這些資料極大地有助于解密過去的建筑方法。當時我們手頭上的書面資料很少,它們很難說清楚山地要塞是如何修建的,人們又是怎樣運用精湛的技藝將堡壘連成了一片風景。此外,我們一代又一代人一直在堅持做一件事情,就是消除關于“22個非洲民族被送往伊斯帕尼奧拉島”的記憶,這樣人們才能融合為一個嶄新的整體。
我帶著豐富的經驗回到祖國,繼續完成自己的研究,海盜的故事2以及星羅棋布的要塞復制品(比如海地人曾據守抗擊法軍的克里特阿皮埃羅堡壘)驅使我在海地尋找執行任務時所見所聞的那些元素。因此,我拋棄了殖民要塞的500年歷史,它們象征性地形成于圣馬利亞號的殘骸之上,支撐的是一種商棧式的政治經濟學。我的結論是,作為一個民族,我們海地人升華了自己的歷史,以拒絕屈服的方式,擺脫了由奴隸貿易和人間地獄般的種植園創造出的殖民統治和文化侵略。這意味著我們從奴隸一躍成為英雄,我們每一個人都記住了開國者的功勛,將其小心翼翼地埋藏于一句話中:幸福的人沒有歷史,他們讓自己在傳奇中不朽……因此,我們的國家誕生于韋蒂耶爾戰役3,此次戰役自1803年起成為每一代人的驕傲和榮耀!我們結束了奴隸制,譜寫出一部本土軍隊的史詩,從歷史上說,它似乎使我們超越了所有其他民族,就好像我們的山地城堡矗立于一片風景當中。
一旦意識到這一點,我才敢自認體會到國家歷史公園的心靈,也只有這樣,我終于可以把“我”改稱“我們”。
參觀者到達島嶼北部的米洛特時,看到的所有街道都筆直地通往桑斯蘇西宮的宮門,第一眼的印象是,與其他加勒比殖民港口不同,這一區域及其行政中心、居民區和防御工事(就是今天的國家歷史公園)都向百姓開放。
如果我們想要了解這里到底有什么不同,就不應該懷著預先的假定觀察一切,而應允許自己被全新的印象填滿,它們顯示出海地國王建立這些防御工事的初衷。一進入公園,人們就會立刻對桑斯蘇西宮的遺跡形成一種視覺印象,或者說是感受到一種力量和規模。從繁華的港口城市法蘭西角被亨利·克里斯托夫將軍摧毀(當時勒克萊爾將軍4率領的法國軍隊入侵,試圖再次征服這片土地),到亨利(即后來的亨利一世國王)興建新城海地角、城堡、桑斯蘇西宮和拉米爾斯堡壘,中間只隔了短短18年。然而,這18年也是形勢混亂的時期。當時的海地充滿變數,分裂成了兩個國家——一個北方的王國和一個南方的共和國(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甚至出現了第三個國家),而來自其他國家的、消滅海地革命“壞榜樣”的巨大壓力,也讓海地人感到極為恐懼,不知能否守得住這份付出高昂代價贏得的自由。當時,奴隸制仍舊是所謂文明國家的社會經濟基礎,人們怎能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宣布《人權宣言》的普世自由!
我們需要記住奴隸解放的漫長歷程:它從海地革命的半個世紀后開始,又綿延了近半個世紀,從1848年馬提尼克島、瓜德羅普島和法屬圭亞那等法國殖民地起事,一直持續到1886年古巴等一批西班牙殖民地的解放。我們還應該記住從未間斷過的恢復殖民統治的企圖,以及某些聲稱白人擁有種族優越性的科學思想運動——盡管國際人道主義者采取了有膽識的行動。當我們注視桑斯蘇西宮時,首先沖擊我們心靈的是這樣一段歷史旅程,它見證了一個民族的鑄就和一個國家的建構。
為了讓子孫后代在思考設計建造者的史詩性作品時由衷地感到驕傲,這里設計了具有符號意義的建筑和奇特的美。這讓我們忘記了建造海岸要塞的原則,直接關注到領土接管的過程。最艱巨的任務在于轉變政治經濟模式,從不斷增加宗主國的財富轉向滿足生存需求、實現獨立自主。實現模式的轉換是維護獨立、不斷追求自由的唯一途徑。
一旦從亨利一世國王的壯美宮殿中回過神來,我們將注意到首個遺產清單中28座王國政府建筑的遺跡,這份清單證明了政府模型的復雜性,它試圖重建國家的財富創造體系,因為之前的獨立戰爭摧毀了這顆“加勒比珍珠”的經濟。不過,先是破壞財富創造體系,導致其支持的經濟體系崩潰,再是對其進行重建,此舉令新國家的政治合法性陷入窘境。
“記憶守護者”的時代
一切必須從頭再來,一切必須做得更好,而且不可能依靠當時僅知的積累資本方式——奴隸制。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首先,必須重建海地角,以恢復往來貿易。其次,必須建立一座行政首府,必須在前哥倫布時代文明模式的基礎上改造生產體系,以保證民眾的生存和長期的備戰能力。最后,需要建立巍峨的外圍工事以滿足集體的想象力,在設計上,外堡建筑需要支持對自由和國家所有權的表達,同時擔當防御之責,作為堅不可摧的中世紀城堡的現代典范。然而,很重要的一點是,建筑不可以具有防御工事的外觀,以免泄露軍事機密。最終人們的選擇是:保證所有生活必需品的生產圍繞在主體建筑周圍;防御工事可以兼作谷倉和水塔。后來,此戰略又得到進一步發展,重新引入了五個酋長領地,每名地方將領(酋長)全權負責其領地內的防御工事。
一條陡峭、多石的山路向上通往城堡的心臟,那里是國家公園的珍寶,不為時間和人類所動。拉米爾斯堡壘支撐著城堡,它們一道守護北方平原上豐饒的山谷。在海平面以上900米的峰頂,建筑物的占地面積達到1萬平方米。43米高、4米厚的城堡是亨利一世國王留下的世界遺產中的核心杰作。
作為被雇用的“記憶守護者”,“我們”的時代是用人生中的另一個30年緊隨大師阿爾伯特·芒戈奈5的腳步。然而,在能夠領會這份記憶之前,我們必須經受許多考驗,因為急于對亨利·克里斯托夫國王的意圖下結論,會受到依照開國者的方法修筑的古老建筑的嘲弄。
首先,就像我之前說的,我們一直在尋找與世界其他古跡的相似之處。在調查初期,這個“世界”僅限于曾經給我們帶來巨大麻煩的海上列強,而且我們也接受了遺產和審美的歐洲中心觀念。
隨著時間的消逝,我們的方法變得更具批判性,也更能接近建造者們通過建筑的語言努力傳達的意義。在國家歷史公園主體建筑的布局中,立于拉費里埃峰頂端的城堡確實一直在對抗那些舊世界中的杰作(這個世界反對我們的自由)。它也一直在向新世界宣告,一種扎根于前哥倫布時代的新文明正在形成,而此文明根源給了我們關于土地、場所和實踐的本質性知識,海地的山地要塞正是在其基礎上產生的。此外,開國者們稱本土軍隊為“印加軍”,它將這一“多山的地方”6搬上了共同的自由家園的祭壇。同樣地,為新世界的自由而戰的將領包括弗朗西斯科·德·米蘭達和西蒙·玻利瓦爾,戰場則包括薩凡納和亞特亞大。
非洲人遠離故土,割斷了與非洲之間的臍帶,法國的前任將領們用軍裝和肩章交換建筑水泥,在這一時刻,國家歷史公園的城堡、桑斯蘇西宮和拉米爾斯堡壘——作為一座自由的紀念碑——走進了世界歷史。有些千年文明被認為已經消失,而海地的新統治者們想要將這些文明納入自由民族的根基,因此國家歷史公園也成了一座自由復興的紀念碑。
代表記憶的旅游業興起
一旦像阿爾伯特·芒戈奈和他的團隊這樣的人完成對所有建筑的修復,每一塊古老的石頭都將講述自己的故事,而我們也將探索出一條通往歷史真相的道路。就像我在別處寫到過的7,一塊塊石頭,一頁頁紙,我們已經發現了海地建造者們完整的、親密的,甚至是肉體的經驗。他們的愿望是肥沃農田、繁殖人口、重建國家,讓形成中的新民族影響到海地的每一寸土地。開國者們向我們傳遞了他們對土地的熱愛,這種熱愛保護我們不受兵火戰亂的侵害,也保護我們擺脫命運逆境的困擾,因為它使我們的根基更加深厚,遠不像失控的集權統治那般脆弱。就我們個人和集體而言,對祖先建造的紀念碑式建筑的熱愛不會讓我們變得冷漠。
1980年,國家歷史公園內的亨利城堡被UNESCO 確認為一處世界遺產地,此后,由旅游部接替建筑師們負責遺址的改進工作似乎不可避免。早在1970年,來自美洲國家組織的報告即強調,加勒比國家的未來有賴于旅游業的發展。
重建今天的國家
2010年1月12日的地震及震后情況已經證明,海地人民仍然擁有同樣的能力,能夠重建這個國家、重振這個民族。作為負責重建工作和國家形象的旅游部長,應總理的要求,我想向外界、特別是馬德里俱樂部傳達這一信息。如果亨利一世國王需要18年時間重建海地角、創建國家、鑄造民族,把國家公園傳給子孫后代,那么我們必須知道,我們不可以允許自己被災后措施的年度評估所束縛,而是應該傾盡全力,投入一項20年以上的重建計劃,我們使用的方法毫無疑問應該建立在對共同遺產的關愛之上。
因而,遺址和它的歷史傳達給我們的信息依舊如昨:“無自由,毋寧死!”這句話提醒我們,我們已經用自己的生存能力向開國者們致以了崇高敬意。
(聞樵 譯)
注釋
1 哥倫布首航艦隊旗艦。1492年12月24日,圣馬利亞號在伊斯帕尼奧拉島附近海上擱淺,斷裂后被棄。——譯注
2 16世紀中葉,伊斯帕尼奧拉島上的原住民阿拉瓦克人因天花絕跡,西班牙人在失去勞動力后放棄了島嶼西部的種植園和牧場,之后這里被英國、法國、荷蘭等國的海盜作為據點。至16世紀末,這些海盜已經嚴重地威脅到西班牙的海上航線。——譯注
3 1803年11月18日,海地反抗軍和法國遠征軍在韋蒂耶爾展開激戰,這是第二次海地獨立戰爭期間的最后一場重要戰役。戰后不久,德薩林將軍于1804年1月1日宣布海地建國,而法國扼殺海地革命的企圖也被徹底粉碎。韋蒂耶爾戰役標志著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由奴隸軍隊領導的自由革命取得勝利。——譯注
4 拿破侖·波拿巴的妹夫,1802年執行拿破侖對圣多明各的遠征計劃,試圖在伊斯帕尼奧拉島恢復奴隸制度。夏爾·勒克萊爾將軍指揮了一系列消耗巨大的叢林戰役,擊垮了杜桑—盧維圖爾的軍隊,并將盧維圖爾誘捕后送往法國。勒克萊爾本人于1803年死于黃熱病。——譯注
5 1972年,建筑師阿爾伯特·芒戈奈在海地創設了一家旨在保護和加強海地歷史古跡的私人實體。1979年,海地政府在其基礎上改建了國家遺產保護研究所(ISPAN),這是一家負責保護和加強海地古跡遺址的獨立專業機構。在阿爾伯特·芒戈奈的領導下,ISPAN 負責亨利一世城堡、桑斯蘇西宮和拉米爾斯堡壘的修復。查詢ISPAN的網上公告可登陸: http://www.haiti.org/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articleid=121Itemid=90
6 印第安語中海地被稱為Ayiti,意為“多山的地方”。——譯注
7 本文作者為《復原的城堡》(Jean Hérold Pérard, La citadelle restaurée)一書所做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