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英國劍橋大學、荷蘭萊頓大學訪問學者,考察游歷了歐洲許多著名博物館。主要研究方向為數字博物館、網絡媒介與社會文化、互動媒體策劃與設計。
引 子
剛到荷蘭時想掃盲一下當地的歷史文化,朋友推薦了一本小書——《荷蘭概覽》(The Netherlands in a Nutshell)。這本2005年出版的小書是由荷蘭發展計劃委員會推出的,包含50個主題:通過公元前3000年以來的重要人物、事件和發明,展示荷蘭的歷史發展軌跡。委員會組織各方專家,讓他們充分討論了一年,而且專門開設了一家網站,公開討論過程,并吸收公民的意見。最后,這50個主題的內容結集成一本100來頁的小書,每個主題約占兩頁,包含幾張圖片,一段文字,以及參考資料。參考資料由“可走訪的地方”和“網站”構成。“可走訪的地方”主要就是遍及全國的博物館,每個主題下都有若干個。
其中的一個主題是“安妮·弗蘭克”(Anne Frank),通過這個不幸少女的故事,介紹1929—1945年納粹迫害猶太人的歷史。安妮·弗蘭克是德國猶太人。1933年,為了躲避納粹的迫害,安妮隨家人從德國流亡到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市。1940年,荷蘭也被德國人占領,之后納粹開始大肆抓捕猶太人并送進集中營。整個二戰期間,荷蘭有10多萬猶太人受害。
德國人入侵荷蘭后,安妮的父親奧托·弗蘭克(Otto Frank)預先將其公司所在辦公樓的后樓偷偷改造成密室。13歲的安妮隨父母、姐姐及另外兩個猶太家庭共8人,從1942年7月開始躲進密室,靠幾個朋友偷偷提供的物資生活,直到1944年8月密室被人告發。在25個月暗無天日的躲藏日子里,安妮一點一滴地記錄著對納粹的恐懼、對躲藏生活的絕望和對世界天真的幻想:“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成為一名記者,以后無論如何要成為一位著名作家。等戰爭結束了,我無論如何都要出本書,書名就叫《密室》。”
密室被告發后,納粹將密室洗劫一空,8名猶太人全部被押送到集中營。密室的救助者之一梅普·吉斯(Miep Gies)偷偷將安妮的幾本日記轉移,并送還給1945年從奧斯維辛死里逃生的安妮父親奧托·弗蘭克。其他7個人都死于集中營,安妮因傷寒死于解放的前一個星期,差3個月滿16歲。
在奧托·弗蘭克的努力下,1947年《安妮日記》在荷蘭出版,隨后在法國和美國出版,并引起強烈反響。很多人慕名來參觀安妮躲藏兩年的老屋,尤其是那些國土沒有直接遭納粹踐踏的美國人和英國人,他們很難想象納粹對猶太人慘絕人寰的暴行。1957年以奧托·弗蘭克牽頭的安妮之家基金會成立,該非營利組織的初衷為募集資金以保留即將被夷為平地的安妮密室。1960年5月,密室作為“安妮之家”博物館正式對公眾開放,到現在已過去了半個世紀。
在《荷蘭概覽》這本小書上,與安妮主題相關的“可走訪的地方”,第一條就是位于阿姆斯特丹的“安妮之家”博物館。安妮的故事我雖知大概,但沒讀過《安妮日記》,也沒有看過相關電影,既然安妮被列入荷蘭歷史文化之Top50,這家博物館是怎么都該去看看的。
“安妮之家”的體驗
安妮密室位于阿姆斯特丹運河老街上,這里河道交錯,兩邊的老屋密密麻麻,狹小擁擠。密室老屋原有前后兩部分,四層一共也就幾百平方米:前面的主樓原是安妮父親奧托·弗蘭克的公司辦公室,底層的倉庫一直延伸到后面樓房的底層,密室就隱藏在后樓的二層閣樓里,從“安妮之家”網站上可看到1947年密室老屋的照片。為保護擁有近兩百年歷史的老屋,人們用一個現代建筑的框架將其支撐起來,老屋周邊的房子被重新規劃為博物館的咖啡廳、書店和公共教育活動空間。
我隨著排隊的長龍來到門口,看見玻璃窗上貼著配圖告示:因館內狹小,大件行李不得入館,隨身的雙肩包需背在胸前,以免擁擠碰撞。進入購票廳,觀眾可自由選取導覽小冊子,共有12種不同語言的版本,簡單介紹了安妮的故事和博物館的游覽路線。進入接待廳,墻上印著躲入密室前13歲的安妮天真爛漫的笑臉,幾乎占滿整面墻。拐過一條狹窄的過道,兩邊開始出現安妮日記的片段,靜靜地直撲入觀眾的眼簾:“躲?我們躲到哪兒去?怎樣躲?什么時候?”安妮日記的片段,以及沿途醒目的游覽標識,引導觀眾在迷宮式的老屋里一步步走近半個多世紀前的歷史。
從接待廳拐過一條窄窄的過道,首先進入一間狹小的放映廳。三塊大顯示屏幾乎占滿整面墻壁,屏幕上默默地滾動播放著一段幾分鐘的錄像,中間屏幕的畫面與兩旁的不同,但主題一樣。放映廳中央等間隔地立著幾根一米多高的聽筒柱子,每根柱子上掛著好幾只聽筒,觀眾拿起聽筒,可從柱子上選擇8種不同的同聲語音。一批批觀眾在初春的室外排隊半個小時,然后穿過狹小的過道,站立在放映廳內,通過錄像先了解二戰及納粹殘害猶太人的背景。雖然片子以黑白圖片為主,但整體畫面的動感效果,以及聽筒內傳遞的不同語音,一下就把觀眾拉入當年的氛圍。
人流不斷,但并不擁擠。過道和墻上,仍然間或出現安妮日記的片段。當年密室被告發,躲藏者被押送集中營后,老樓內的家具用品等凡能移動的物品都被納粹洗劫一空,奧托·弗蘭克認為博物館應維持被洗劫后的原樣。前面的主樓原是辦公場所,一間一間地通過圖片、文字以及循環播放的紀錄短片,呈現當年的故事并介紹8名躲藏者的身份,其中一間還陳列著整棟老樓的模型,按照奧托·弗蘭克的回憶,模型展示各個房間被洗劫前的場景。房間和過道不斷出現安妮日記中的相關片段,它們是場景的最好注釋。紀錄短片多是當年密室協助者的采訪錄,一兩分鐘一段,屏幕上一半是視頻,另一半是5種不同語言的字幕。如此,觀眾慢慢了解和深入到安妮的故事里。
經過一道陡峭的窄樓梯(荷蘭老屋的特色之一),來到連接前面主樓和后樓的通道。一只可移動的書柜擋住密室通道的小門,邁進小門,一道幾乎直立的窄樓梯通向后樓,當年8名躲藏者在這里躲了兩年。所有窗戶如當年那樣完全密封,見不到一點外面的光。可以想見當年躲藏者要保持絕對安靜,與世隔絕的情景:“我如此地渴望一切:交談、自由、朋友以及獨處……我煩躁不安,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呼吸著從緊閉的窗戶縫隙里透過的空氣。”
昏暗的燈光下赫然可見墻上一道道的劃痕,那是躲藏的兩年時間里,記錄的孩子們身高的變化:“我長高了,襯衫只能到腰那兒。”在安妮和她姐姐的屋里,墻上貼著許多女孩子喜歡的畫片,包括當年的電影明星的圖片。爬到閣樓頂,還可以看到當年安妮偷偷仰望窗外那棵大樹的小窗口。到此,密室建筑的游覽結束,觀眾心理也達到共鳴的高潮:“當我抬頭凝望天空,我總會感到事情會越變越好,殘酷終將結束,和平與寧靜會重新來臨。”
博物館在后來的修繕中,在屋頂上建造了一個空中走廊,將密室的閣樓直接通向前面的主樓,這樣觀眾就能單向行走,解決狹小的老樓內雙向人流的擁堵。從空中走廊穿過,觀眾來到一間多媒體展室,這里用圖文影視互動的方式介紹密室被人告發后,8名躲藏者被押往集中營后的命運。當年的紀錄圖片,證人采訪錄像,文字說明……除了安妮的父親奧托·弗蘭克死里逃生,其余7人在隨后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先后在不同的集中營死去。
下一間展室里是安妮的全部日記本和手稿,它們承載著70年前的13歲少女在此一點一滴的記錄和內心表白;另一間展廳陳列了各種版本的《安妮日記》圖書,迄今已被譯成65種文字,成為20世紀文學中影響深遠、讀者數量最多的作品之一。在最后的休息大廳,大屏幕上播放著奧托·弗蘭克的采訪錄,以及安妮之家基金會的發展歷程。
我沒想到自己會被這座小小的博物館所震撼。從展廳出來,我突然感到身心疲乏,好在眼前就是博物館的咖啡廳。與狹窄昏暗的密室相反,咖啡廳寬敞、明亮、現代,通過兩整面玻璃墻,可以看到樓下依然排著長龍,周邊運河的美麗景色和阿姆斯特丹老城的特有風貌盡收眼底。咖啡廳樓下是安妮禮品店,從老屋、密室到現代的咖啡廳、禮品店,這里帶給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安妮之家”的啟示
奧托·弗蘭克作為安妮的父親,也是密室的唯一幸存者,余生一直致力于安妮之家基金會的建設。這家“獨立于任何政黨和宗教的非營利性組織,其宗旨是管理安妮之家博物館并傳播安妮的故事和理想”。
1947年《安妮日記》出版后,越來越多的讀者前來密室參觀。但戰后密室老樓已被輾轉賣給了一家公司,該公司1955年計劃將老樓拆除改建成廠房。1957年安妮之家基金會成立,初衷是為了募集資金以保留將被夷為平地的密室老樓。在基金會的努力和社會的聲援下,連當時的阿姆斯特丹市長都親自參與了資金募集工作。最后是地產所屬的公司把密室老樓捐給了安妮之家基金會,基金會用募集到的資金買下了密室隔壁的樓,這就是博物館創建的原始過程。博物館從1970年開始實施付費參觀,門票收入用于維持日常運轉,而幾次大的建筑維護和擴建工程,資金主要來自各種基金會、合作伙伴、朋友以及慈善捐助,或者來自歐盟和荷蘭政府的支持。
博物館1960年正式開放,第一年參觀人數為9,000人次,第二年就翻了一倍,以后逐年增加,30年后的1990年參觀人數為33萬多,50年后的2010年為105萬人次。逐年遞增的年客流量數據,連博物館創始者都沒有料到:他們在博物館初創期間曾以為最多30年,“安妮之家”就會因沒有客源而關閉。
根據2004—2008年的統計數據,觀眾主要來自博物館文化和經濟發達的國家:美國(26%)、英國(19%)、荷蘭(14%)、西班牙(9%)、德國(7%)、意大利(6%)、法國(6%)、澳大利亞(5%)、日本(4%)、加拿大(4%)。荷蘭總人口1,600萬,阿姆斯特丹只有70萬。這個彈丸之地的小博物館每年接待100萬人次的參觀,平均下來每天2,700多人。
是否奇跡發生了呢?人們并沒有因為二戰的遠去而淡忘歷史。相反,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里參觀。優秀的博物館體現了一個地區或國家的真善美之精華,同時,博物館本身又是一種大眾傳媒,傳播著求實、審美和道德精神。“安妮之家”不正是這種精神的體現?這棟運河邊不起眼的老樓,以及老樓密室里發生的故事,通過日記和圖文的呈現,靜靜地引導著觀眾體驗和感受二戰的歷史。狹義地看,“安妮之家”折射出猶太人在面對納粹時那種不屈不撓的骨氣;廣義地說,正是這種精神,為后人傳遞著民主、和平和正義的理念,以及對戰爭和種族歧視的譴責。
現代博物館的理念已從傳統的以藏品為中心,轉變成以觀眾為中心,并秉持現代化的管理思路。一層的禮品店里有各種有關安妮的出版物和紀念品,我剛拍了張照片,就被一名工作人員制止:連這里也不讓拍。出口處有員工在做觀眾調查,我跟他聊了一會,他很快幫我找來一份博物館的年度報告資料,并將另一本荷文書中的重要統計數據復印給我。從安妮之家的發展歷程,可看出觀眾的培養和觀眾調查,一直是博物館的重點工作之一。50年來每年的客流量記錄,不間斷的觀眾調查,博物館貼近觀眾的常展設計,都能充分地說明這一點。
通過2004—2008年的觀眾年齡分布比較,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觀眾向低齡化發展:2004年30歲以下的觀眾占49%;2008年上升為62%。20世紀80年代,每年約有600個團體參觀,多數為中小學團。博物館設有專門的教育部門,參觀團體會預先參與在接待中心舉行的教育活動。2009年,841所小學參與了博物館舉辦的教育活動。“安妮之家”還在30個國家和地區組織了巡展,合作伙伴遍及德國、英國、美國、阿根廷、奧地利等國。
“安妮之家”及其建筑在形式與功能上找到了一種完美的平衡。首先,安妮日記的片段貫穿觀眾的參觀路線,引導、強化和還原了不同建筑空間的歷史背景。其次,“安妮之家”在新媒體運用方面一直走在時代前列,幾乎與信息技術的發展同步。比如,1960年開館時,觀眾能欣賞到一小段紀錄片;1988年,博物館已可以為中學生提供磁帶介質的語音導覽服務。多媒體的應用豐富了靜態建筑空間,使觀眾能在幾乎空無一物的建筑內,想象和體會當年的人物故事和情景。
“安妮之家”的定位從一開始就是超越國界的。它通過多種語言為世界各地的觀眾提供導覽和服務:12種文字版本的導覽手冊;8種同聲語音的紀錄片;以及5種語言字幕的采訪錄像。
放映廳已經成為現代博物館的基本配置。“安妮之家”空間狹小,當年的錄像資料也非常有限,主要是一些黑白照片。不過,放映廳采用動態多景的呈現方式,三塊屏幕同時播放兩部不同的錄像,觀眾只能站立著觀賞,因此能夠被一下拉入到歷史的緊迫背景中。
安妮網站(www.annefrank.org)是安妮之家的數字窗口,目前有6種語言版本。網站開發了“在線密室”(The Online Secret Annexe),利用虛擬三維動畫,還原密室當年被洗劫一空之前的場景。虛擬技術的應用,在這里恰當地彌補和豐富了博物館的內容。
“安妮之家”另一先進之處是電子商務的運用。由于平均每天有2,000多人來此參觀,狹小的空間內可容納的人數有限,所以博物館借助高效的電子票務系統,對入館人數加以嚴格控制,一旦館內觀眾超過400名,入口處就暫緩放行。此舉既能有效保護藏品和老屋,又能保證良好的參觀環境。2007年,博物館網上售票功能開通,觀眾可網上付費并打印門票。電子票按半小時間隔入場,觀眾可自由在網上選擇入場時間,持票直接從另一扇門進入博物館,避免排隊之苦。此外,安妮網站還提供安妮商店的網購,電子商務有效地提升了博物館的管理水平。
隨著Web2.0技術的發展,博物館也進一步利用互聯網,加強與觀眾的互動。Facebook上的“安妮之家”(http://www.facebook.com/annefrankhouse)為全球各地的觀眾提供分享體會和發表感言的空間。大量各種語言的觀眾留言和討論,拉近了博物館與觀眾之間的距離。YouTube上的“安妮之家”頻道(http://www.youtube.com/annefrank)2006年2月注冊,2009年9月正式開播,3周后有來自180個不同國家的共計60多萬點擊率。這里展示的是與“安妮之家”有關的視頻資料,包括安妮父親奧托·弗蘭克的采訪,安妮密室救助者梅普·吉斯的采訪,甚至有安妮日記中那棵大樹的近況的視頻報道,而戰前鄰居拍攝的一小段錄像中有安妮的短暫鏡頭,這段唯一的安妮活動影像的點擊率超過了200萬。
1980年,91歲的奧托·弗蘭克去世;2010年11月,密室的最后一名見證人、安妮手稿的救助者梅普·吉斯也以百歲高齡安詳辭世。她生前說:“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做了自己必須做的事,因為那是對的。”
“安妮之家”的確完成了安妮的夢想:“我希望我死后,仍能繼續活著。”2009年,安妮的全部手稿已列入UNESCO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密室里已安裝現代化的環境監控設備,自動調控密室的溫濕度,以保證這筆全人類的精神財富能夠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