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按照現代經濟學對經濟驅動的基本理解,沿著企業和企業家為導向的市場原則,觀察、分析百年中國企業史,觀察當下中國企業和企業家的生態,就必須成為我們要守住的第一理論前提。事實上,正是沿著這樣的維度,我對跨越百年的官商結合模式的觀察和分析,才得以順利展開。
其一是奧地利學派的企業家理論。在經濟學史的層面上,奧地利學派有一個很了不起的貢獻,門格爾、米塞斯、龐巴維克等人直接指出,只有企業和企業家為主導的市場經濟,才是徹底的市場經濟。在奧地利學派誕生之前,古典經濟學在整個經濟學框架中,沒有“企業家”這個名詞,也沒有人提出經濟的主導力量是什么。古典經濟學有價格理論、供求關系、經濟分工、迂回生產、邊際效應,但卻一直不重視企業家定義。從奧地利學派開始,從門格爾、米塞斯、龐巴維克,到哈耶克乃至羅斯巴德,他們第一次在經濟學史的框架之內提出了企業家的概念,而且明確提出,只有以企業家為導向的市場經濟,才具有可持續發展的動力。
這樣的理論意義何其偉大!看看今天的這個世界,最發達的國家必定站立著一大批更加偉大的私人企業,美國如此,日本如此,德國如此,英國如此,乃至韓國也如此。所有發展比較好的國家,它的經濟載體、第一信號、第一表征是企業家或者企業,而絕不是一個無所不能、無所不做的大政府。
其二是德魯克的公司的概念。如果說第一個奧地利學派企業家緯度是我們分析企業的路徑之一,那么,德魯克的公司概念則是另外一個需要我們重視的分析框架。德魯克在他的《公司的概念》里有一個很優美的描述,他說人類社會首先是家族,然后是民族,然后是國家,一直發展到今天全球化的格局。德魯克在這里隱含著一個預期,他認為人類如歷史所呈現的,不會止于家族,不會止于民族,也不會止于國家,國家不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終點。他認為人類社會的組織架構下一步應該落腳到什么地方呢?落腳到公司,只有公司這個組織形態,才可能消解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邊緣。這個描述其實很有意思。要知道,德魯克的這些分析,是在1960年代。看看今天,人們事實上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公司的人,也正是由于公司概念的出現,國家跟國家之間的意識形態對抗、利益對抗再也不像當年那樣需要兵戎相見,而是用一種經濟模式、公司模式,建立起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利益互動關系。所以到今天,在上海,在北京,我們看到大量的跨國公司,我們也看到中國大量的企業去美國、香港、倫敦上市。公司逐漸消解了國家跟國家之間的對抗,或者是國家的邊界。
德魯克是記者出身,所以他的書對于真正的學院派來講,沒有什么價值,可是對一個想思考,同時又希望能夠看到遠方景色的人而言,德魯克的東西就具有啟示意義。大家都說德魯克是個管理大師,事實上德魯克他自己最認可的還是他的思想價值,他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對文明的思考。所以,他還提出另外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公司在某種意義上,事實上是一個人文組織。我想其他的管理學家不可能說出這個話,在人們看來,公司首先是盈利機構,是賺錢機構,公司如果不賺錢,這個公司就沒有意義。
第三就是熊彼特的創新理論。熊彼特一直認為自己是奧地利學派的傳人之一,他所說的創新,是一種回到奧地利學派企業家緯度的創新,只有企業家帶來的創新才有市場意義。熊彼特對市場的描述有一個理論的線索,首先他假定整個市場是均衡的,就像今天我們的世界。太陽和地球之間的距離剛好是均衡的,不多不少,如果太近,我們就會被燒死;如果太遠,我們就會被凍死;如果角度變了,春夏秋冬也就會發生變化。熊彼特認為市場之美,事實上相當于我們的太陽系之美、宇宙之美,它是均衡的。“創新”理論就建立在這樣的均衡基礎之上。企業家出現以后,他們的創新行為就會偶然的、尖銳地為市場的均衡狀態提供新的內容,而這個過程剛好是企業家賺錢的過程。
熊彼特有兩個東西需要說明一下:首先熊彼特假定市場是均衡的,這就意味著他所研究的“創新”這個關鍵詞事實上是基于市場的美好,基于完全的自由競爭。我比較認同這個觀點,我認為真正的市場經濟有一個自我修正的過程,它自我均衡,而不需要政府、某些組織、某些人去強制干預。只有在這個理念上,再來談企業才有價值。如果我們不認可“市場是均衡的”的說法,那政府就會有足夠的勇氣去介入與干預,就會出現國有企業用壟斷的方式打破市場平衡,破壞整個市場鏈。
所以,談熊彼特的第一個前提是,認可市場經濟是均衡的,就像我們認可整個世界、整個宇宙是均衡的一樣。我們有一個無處不在、自有永有、至高無上的神在掌管這個世界,一定要有這個意識。否則這個世界沒有神,政府就是神,你就是神,那么這個世界就亂套了。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講,假如這個世界沒有神,我們什么事都可以做。我將這句話做了一下延伸,假如我們不認為市場是均衡的,那么我們也什么都可以做,政府可以大張旗鼓辦國有企業;政府可以壟斷一切它想壟斷的資源,因為政府認為這些行為對市場的自我均衡不構成破壞性;人們也可以做假冒偽劣的事情,可以在牛奶中加三聚氰胺,可以將私人財產、企業產權公有化,可以搞公私合營,可以將老百姓的房子拆遷,而且不給賠償,這都是可以的。因為這些人認為,這么做只是為了市場更好的發展,而市場始終掌握在政府和既得利益集團的手中。
熊彼特很偉大的。他說市場是均衡的,這個均衡之美不可以被打破,誰打破市場之美,誰就失去了發展的可能性。亞當·斯密的話也異曲同工,他說市場是一只看不見的手。什么叫看不見的手?手是看得見的。但亞當·斯密說市場是看不見的手。所以我們說,市場在上帝的手上。熊彼特、亞當·斯密都是有信仰的人,所以許小年教授經常說,我們要敬畏市場,如同敬畏上帝一樣。
第四,企業和企業家的三個基本屬性。首先,一個企業、一個企業家必須有清晰的產權。企業是自然人的,所謂的自然人一定是個人,而不能是團體或組織。其次,一個企業、一個真正的企業家必須面對一個自由競爭的市場。也就是說,企業所涉足的行業沒有任何限制,除了那些公共產品由政府來把控與管理外,其他的所有的企業行為都基于自由競爭的市場氛圍。再次,企業家要有創新精神,必須有核心價值、品牌價值和附加值。當一個企業,或者是一個企業家,在產權、自由競爭和創新這三個維度上形成了清晰的定義,那這個企業或者企業家就真正成為了一個經濟體的某種主導力量。某種意義上,這三個維度是我們分析一名企業家最基本的坐標。或者可以這樣說,當用這三個指標來分析今天的中國企業家時,我們會發現在中國,真正稱得上企業的公司,真正稱得上企業家的人,實在太少。
第五,放寬歷史的視界。大歷史是黃仁宇先生研究歷史的方法論,我們在看企業家,尤其是百年之內的企業家時,也要學習黃仁宇先生的大歷史觀。因為只有在大歷史的背景下,我們看企業,看企業家的命運,看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才能看得更為清楚。
一百多年以來,中國企業的發展,大致劃分為三個區間:第一區間是洋務運動。洋務運動是中國真正開始談企業、談企業家的時期,它的近代企業有三個形態:官辦、官商合辦和官督商辦。第二個區間是黃金十年,1928年到1938年。十年之內,中國出現了一批非常優秀的家族企業,比如著名的榮氏家族、張謇。第三區間則是1978年以后一直到今天。其他的一些歷史時期,比如文革、1950年代、北洋軍閥時期以及抗日戰爭時期、解放戰爭時期,都沒有企業建設。
如果說這個區間劃分的是大區間,那么,接下來還有一個小三代的區間劃分,這就是1978年以后的代際劃分。第一代是帶有原罪的國有企業改制和紅帽子企業,比如首鋼的周冠武、云南煙草的褚時建、王石、柳傳志,以及江蘇大量的鄉鎮企業,他們都屬于第一代。第二代就是“92派”。1992年鄧小平南巡之后,大批知識分子和很多體制內的官員下海,這構成了1992年的下海經商潮。十幾年之后,這個下海潮中出現了一批不錯的企業家,如潘石屹、馮侖、陳東升等。“92派”在企業制度建設上是一個承上啟下的載體,通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形成了中國企業前所未有的制度框架,這就是創始人制度和創始人期權制度。這對第一代企業家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第三代是新經濟企業家與現代企業制度。如果說中國有真正意義的現代企業制度,那應該僅僅局限在第三代,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張朝陽、丁磊、陳天橋、馬云這一代人。他們有海歸背景與外資背景,基于Internet工作,加上我們的政府對互聯網經濟并不了解,不知道怎么管制和壟斷,這為第三代人留下了空檔,從而使他們真正擁有一個比較規范的現代企業制度。
那么跨越百年的官商模式,究竟如何影響了,或正在影響著我們的時代和我們的生活?(待續)
作者:蘇小和,財經作家、獨立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