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郵差的情書

一

人所喜歡的，往往是自己所短缺或不能的。

M，雖是個典型的物質(zhì)主義者，卻會由衷地喜歡那些具有清貧氣質(zhì)的人群與事物。鄉(xiāng)村教師袖口一點白色粉筆灰，山廟小和尚的清癯之笑，傳達(dá)室老者的陳舊而含糊的問好，等等。

所以，她喜歡郵差羅林，也是很正常的了。當(dāng)然，這種喜歡，無足輕重，可能跟兒童喜歡別人的零食、男人中意第一口冰啤一樣。這里面的深淺程度。相差無幾。

這個郵差，他的真實姓名，是否便叫羅林呢?肯定不是。《郵差羅林》在歐文·斯通替梵·高所寫的傳記里——以印刷品的方式出現(xiàn)在開頭幾頁的銅版紙上，略有些反光的紙上，色澤深淺不一，郵差羅林一手支頤，眉頭緊鎖，帶著小鎮(zhèn)居民常見的那種拘謹(jǐn)與嚴(yán)肅。M沒有看過原作，她很少有機會看到大師的原作。生活與藝術(shù)的距離。恰恰就在印刷品與原作之間。這種不遠(yuǎn)不近，恰好有著M所能感受的“度”。

比如，一個中國郵差，他與阿爾小鎮(zhèn)的羅林，一定是有著共性，而又略有些不同的……綠色的職業(yè)制服有些嫌小了。在肚子處掉了一個扣子。自行車破爛但結(jié)實，兩邊的馬鞍袋里塞著報紙信件和一些小小的包裹，沉甸甸的。他像靈活的木馬。在小巷里與M迎面碰上，眼神下意識地躲避開去，宛若小鳥倏地飛走……

或許僅僅就是因為那幅畫吧，M開始決定喜歡郵差了。這里面，有種她所追求的趣味，沒法加以解釋。柴門輕叩，從臉色黝黑的郵差手中接過沾著露水的遠(yuǎn)方書信……

在她這個年紀(jì)，又長得漂亮，自然是有一些追求者的。她不開玩笑地分別跟他們說:不要送禮物。不要寫E-mail，不要發(fā)手機短信，不要上MSN，不要給我的博客留言。你們就給我寫信好吧。紙質(zhì)的傳統(tǒng)的那種信。唉，這個時代，要與郵差打交道，不得不人為地加以設(shè)計了。

既是芳心所托，自然會有響應(yīng)者?？上麄兌紱]有足夠的耐心，或許覺得M也只是心血來潮。稀稀拉拉幾封應(yīng)景之作，薄薄的信封，寒磣地寄到手中，完全是儀式之下的產(chǎn)物。拆開細(xì)看，所寫之文，還是像短信或QQ聊天記錄。字跡歪歪斜斜，不忍細(xì)看。

M想起她曾經(jīng)看過的一個短句，一直不知其意:“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上網(wǎng)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正好可以用來形容她的這些男友們，他們在寫信一事上的表現(xiàn)與作為。唉。

到底是M，她突然想到一個聰明的辦法。網(wǎng)上郵購，讓羅林來給她投遞。她知道有好多郵購?fù)ǖ?，麥考林之家，貝塔斯曼書友會，阿里巴巴，eBay易趣，淘寶等等。當(dāng)然，她也注意到，并不是每一個網(wǎng)購的投遞渠道都會通過郵差羅林，這就需要她在選擇時特別注明:使用中國郵政投遞網(wǎng)。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她可以與郵差羅林經(jīng)常照面了。看到他皺巴巴的制服，冬天里他嘴唇上方的清鼻涕，關(guān)節(jié)粗大生有紫色凍瘡的手，遞過來請她簽字的那支舊圓珠筆，纏著的膠布已經(jīng)黑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M想起了梁實秋的情書集《我每天等候郵差》，與聶魯達(dá)發(fā)生瓜葛的意大利電影《郵差》，以及還沒有看過的《郵差總按兩次門鈴》——她不肯承認(rèn)，這是很小資的想法。小資，這個詞現(xiàn)在過時了，臭大街了，惡心人了。她現(xiàn)在比較喜歡的詞兒是:品位或格調(diào)。

二

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羅林吧，看看M一心記掛著的郵差。

他長得有點苦巴巴的，瘦長的臉，嘴唇微微向里癟，頭發(fā)黃而軟，常年趴在頭上。

有些人就是這樣的，長得不那么樂觀，好像永遠(yuǎn)走不出泥地，并隨時準(zhǔn)備著承受更大的打擊與不測?？粗哪?，你永遠(yuǎn)不會聯(lián)想到諸如童年、夏威夷度假、愚人節(jié)PARTY之類美好、奢侈、糜爛的玩意兒。實在要聯(lián)想，你大概只會想到隔夜的剩菜、卷起的褲腳、發(fā)黃的搪瓷缸。

上班要穿制服，要掛工號牌，要微笑服務(wù)，郵件要保持整潔完好，二次投遞不得超過十八小時，改退郵件要注明原因……違反任何一項，就得扣錢。羅林時時記得這些。他穿著工作服(幸好是深綠的，要不然，會多臟!)，別著工號牌(風(fēng)吹雨淋，反面的別針完全銹了，不過沒關(guān)系，永遠(yuǎn)沒人會靠他那么近)，投遞郵件時，他帶著一副僵硬的表情——他是在笑，不過沒人認(rèn)為那是笑容。

得承認(rèn)，郵差不是什么美差。好在羅林有一個本事，像任何一個小人物一樣，他們總有一些秘密的技巧與出口:他能夠一邊干活，一邊想心事。每天凌晨五點四十分。趕到投遞班上，他抱著一大堆信報，在灰撲撲看不出顏色的工作臺上，按照自己的騎車路線進(jìn)行排序。上百封信，上百份報紙。他得按照它們的地址排成一個完美的單程路線，像把散落的石子(不是珍珠!)穿成若干個不太規(guī)整的環(huán)形。不要有回頭路，不要重復(fù)的行程，沒有游離在外的投遞點……這算是個細(xì)密的活兒，但他能夠一心二用，想著家里的事情。

“我亦無他，唯手熟耳?！?/p>

投遞班里有個愛讀古文的投遞員，他總是一邊排信一邊大聲唱歌，當(dāng)班長威脅著要扣他獎金時，他嚴(yán)肅地?fù)?jù)理力爭:“我亦無他，唯手熟耳。”班長想了想，同意了這句似曾相識的古文，果真沒有扣獎金。羅林在一邊看了，還是覺得唱歌不好，沒有他這樣默默地想家里的事情好。

老母親的白內(nèi)障越來越嚴(yán)重了，渾濁的眼珠，與世間隔起一道屏障，羅林勸她去開刀。這個每天十幾小時收聽半導(dǎo)體的老人，馬上列舉出各種醫(yī)療事故與收費黑幕，態(tài)度激烈，“不去!就是明天瞎了我也不去”，一邊說一邊捉住手邊的桌子角，好像羅林會用武力把她拖到醫(yī)院似的。實際上，羅林知道，那跟醫(yī)療事故無關(guān)，她是不想花兒子的錢。老母親終身都是個家庭婦女，從未有過任何收入，對于在自己身上用錢，一向非常敏感。

而妻子，就在今天早上，羅林悄悄從被窩里爬出來準(zhǔn)備上班時，她突然坐起來，好似一夜未睡，神情極為清醒，口齒清晰地宣布她當(dāng)晚就要離家出走，出去“瀟灑瀟灑”。她用一種很別致的口氣，反復(fù)地說“瀟灑瀟灑”，眼睛閃閃的，像在提前索取一個意外的禮物。羅林臨走時隔著臥室門回看，發(fā)現(xiàn)她又重新躺到被子里去了。那么，剛才她說的，是夢話嗎?

還有兒子，前天的課間十分鐘，撞壞一個同學(xué)的眼鏡，同學(xué)從小便是弱視，那鏡片是定制的高度散光，韓版加硬鍍膜防紫外線。要賠七百五十塊，今天就要送到學(xué)校。班主任在電話里的語氣十分嚴(yán)肅。

排完信，羅林開始裝袋。人們總認(rèn)為，在這個時代，古老的郵差是該要失業(yè)了，可是真奇怪，每天的郵包還是那么重——沒完沒了的銀行對賬單、保險宣傳冊，超市郵報、商場促銷頁、免費抵值券，地址不詳?shù)膹V告函、名人辭典入選函、獲獎通知、征訂單。當(dāng)中的大部分信件，羅林前腳剛走，收件人馬上便把信丟到廢紙簍了。連拆都不拆。唉，羅林感到他每天都在精心處理一堆堆垃圾，從一個巨大的公用垃圾中轉(zhuǎn)站，先集中、再分揀，轉(zhuǎn)移到無數(shù)個私人的小型垃圾桶……

當(dāng)然，還有廣告越來越厚的報紙與越來越重的銅版紙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郵購產(chǎn)品——魔術(shù)撲克牌、水晶麻將、生發(fā)靈、自動充氣床墊、萬能理療儀，總之，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東西，也開始出現(xiàn)在羅林的自行車上了。

然后，在七點之前，羅林便與他的伙伴們在郵局側(cè)門口的岔道上分手了，分道揚鑣，各人騎往各人的小街小巷，騎往他們各自的環(huán)形投遞道。去時靠右，回時靠左——在大街上，羅林唯一的特權(quán)是騎反道。交警從來不攔他，這里面，有一種約定俗成般的規(guī)則:全中國的交警，都不會去管一個送信的郵差。

騎反道的郵差，聽上去，像是一個嚴(yán)謹(jǐn)?shù)倪壿嫞袑ΨQ之美。

三

對于他若干個環(huán)形投遞道上的收件人，羅林有一個大概的記憶。

有個老頭兒，就一個人住。天天一大早站在小區(qū)傳達(dá)室等待他的《參考消息》，如果偶爾沒了，比如，節(jié)假日?？?，印刷廠晚點，他會失態(tài)地拖著羅林的自行車不讓他走，表情絕望，好像他接下來的一天都沒法過了。

有個中年男人，不知為了什么事，不上班，吃低保，長年在家用毛筆寫上訪書，從國家總理開始寫起，一直寫到人大、政協(xié)、省里、市里、區(qū)里，輪過一回，他安靜地等待回音。一個月之后，再重新開始，周而復(fù)始，永無止境。只要看到羅林送信，他都會蔫蔫兒地湊上來，衣襟上沾滿黑色的墨汁。他在羅林的郵包里翻來翻去，細(xì)心地凝視每一封信件的收件人姓名?！罢沂裁?”羅林一問，他便迅速地縮回去，一晃，人就走了。

有個賣藥的，或許是個聲名遠(yuǎn)揚的騙子，成功的騙子，他每天都會收到匯款單，從九塊五到九百五十，數(shù)額不等，均為九塊五的倍數(shù)。有一次，為了感謝羅林每天替他送匯款單，他神秘地送給羅林一包他的藥:免費贈送，聊表心意。羅林回到家拆開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包壯陽沖劑。他猶豫了一小會兒，到廚房悄悄地用開水沖開，喝到嘴里，有股海腥氣，還有點粗渣子。羅林吐出來，放在指尖一看。是沒有完全碾碎的一塊貝殼。

還有個姑娘，好像頭腦不大對，一直在家等高考錄取通知書，從十八歲等到二十六歲，一套運動裝的校服天天都穿在身上，肘部發(fā)白，又舊又小，像是撿來的衣服。她十分懂禮貌。每次都喊羅林作“叔叔”?！笆迨澹量嗔?，有我的掛號信嗎?”

還有個大學(xué)教授，喜歡收藏雜志創(chuàng)刊號，他的印刷品多得驚人，每天都會有各種各樣的雜志。卷成個大雪茄或攤成個大燒餅，把羅林的郵包撐得像中年官員的肚子。他非常挑剔，只要發(fā)現(xiàn)郵件有一點破損，都會把老花鏡推到禿光的頭頂上，盯著羅林的工號牌看:“我要投訴!向你的上級反映!”

當(dāng)然，還有一個衣著時髦的年輕姑娘，她最近忽然成了一個郵購愛好者。五指襪、打折書、情趣內(nèi)衣、瑞麗版長靴、多功能晾衣架，她郵購各種她所喜歡的小玩意兒。

“我離不開網(wǎng)絡(luò)，我靠網(wǎng)絡(luò)來賺錢。又靠網(wǎng)絡(luò)消費……”

“來，看看，我今天買的什么。來，沒關(guān)系，你進(jìn)來看……這個抱枕叫‘男朋友’，你看，因為它做成了兩只胳膊的樣子，我可以躺在這兩個胳膊中間睡覺，想象自己躺在男朋友懷中，怎么樣，這個設(shè)計很棒吧……”

她經(jīng)常會很親切而熱心地跟羅林說話?？墒牵怯H切里，怎么說呢，羅林總能感到……一點點居高臨下的意思，當(dāng)然，這并不令人討厭，所有漂亮的年輕姑娘，對男人都是居高臨下的……再說，她的郵購商品，每個月都會為羅林的獎金做一些真正的貢獻(xiàn)。所以老實說，羅林很愿意替她服務(wù)。

四

看《參考消息》的老頭兒，上訪信書寫者，壯陽藥販子，等錄取通知書的魔怔少女，收藏創(chuàng)刊雜志的禿頂教授，郵購品愛好者。像挨個澆灌花草的園丁，羅林在每一個收件人處做短暫的停留。核對郵件，遞上圓珠筆，簽字或加蓋私章。與昨日無異，每一天的情形都與上一天無異，日子像流水線上的合格產(chǎn)品……

羅林仍舊面帶謹(jǐn)慎微笑，可實際上，他還在接著想家里的那些小問題:白內(nèi)障，七百五十，“瀟灑瀟灑”……這就像衣服上層出不窮的褶子，他總在想著，能用什么方法把它們燙平，他到哪里去找那樣一個萬能的熨斗呢?

五

M今天郵購的是一個微型按摩器。作為一個典型的電腦寄生蟲。M患有肩周炎，可能不是那么嚴(yán)重。但她感到有必要早做養(yǎng)護(hù)。這是一種意識和姿態(tài)，對自己的愛，永遠(yuǎn)至高無上……

她一邊簽收，一邊飛快地打量了一下羅林，他的表情跟從前一樣，僵硬之極……M熟悉這個，銀行小姐、百貨店職員、飯店侍應(yīng)生、有線電視修理工……他們都是這樣，因為對職業(yè)的極度厭倦，又因為行業(yè)所要求的親切與熱心，他們的表情，便在矛盾之中變得別扭和僵硬了……唉，可憐的家伙。

M把淡淡的優(yōu)越感壓下去，人文主義的悲憫突然像酒氣那樣從胃里往外涌上來，擋都擋不住，令人心潮澎湃——M突然想到，她應(yīng)當(dāng)給羅林的生活里增加“一抹亮色”。一抹亮色，這是她在晚報上經(jīng)常能看到的詞匯……夠通俗。也夠精確。

想想吧，一個沒什么盼頭的郵差，毫無成就感，更談不上遠(yuǎn)大的理想與希望，日子永遠(yuǎn)死氣沉沉，難道他不需要一點新鮮的刺激嗎?就像詩人、作曲家或畫家一樣，M看過許多這方面的人物傳記，瞧他們，為什么會無休止地談戀愛呢?很簡單，他們需要激情，從異性的眼淚里吮吸生命的養(yǎng)分……沒有激情的生活，那跟墳?zāi)褂惺裁磪^(qū)別?即便是一個郵差，他也有獲得激情的權(quán)利不是嗎?

崇高感和新奇心，兩種情緒作亂之下，M決定采取一個偉大的行動，把羅林從他枯燥的日子里拯救出來……

羅林瘦削而凄苦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他在自行車上輕微地扭動著身子，粗大的車輪碾過飄著紙片與塑料袋的骯臟街面。M站在小陽臺上，撩起白色紗簾看了一會兒，直到羅林消失在街角——這多么像法國電影的某個畫面。M簡直被自己給感動了。

然后，她回到桌前，開始在電腦上飛快地敲打起來。

親愛的羅林:

你不知道我是誰，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封信，因為我不得不寫信……

M滿意地點起一根煙。真他媽太詩意了，太經(jīng)典了，太格調(diào)了——一個每天見面的陌生女人，給郵差寫信示愛，但又絕對不是因為愛情……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大會用筆寫字了，只得先在電腦上打個草稿。她提醒自己。等會兒，一定要用最優(yōu)美的書法把這封信重抄一遍。她要炮制一份最正宗的情書，像味道純正的巴西原裝咖啡豆。

六

上午的郵件送完，中午，羅林有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他決定先回一趟家，然后再到學(xué)校送錢。本來可以讓兒子上學(xué)時把錢直接帶過去。但羅林怕他弄丟了。七百五十塊，丟了算什么呢。

老母親的聽覺現(xiàn)在好得異常，好像正是為了平衡她的白內(nèi)障似的，她坐在餐桌前，對羅林調(diào)過頭:“你才進(jìn)院子我就知道了，你那二八的大自行車，聽上去比誰都笨……”

她在吃午飯，昨天晚上剩下的舊飯菜。母親的眼睛壞掉之后，在廚房里出過很多故障。飯，要么硬而夾生，要么爛兮兮難以下咽;菜里有蟲子;擱太多的鹽或醬油;按錯煤氣按鈕導(dǎo)致泄漏。后來，沒有人再愿吃她做的飯菜了，她自己也不敢再燒。這樣，中午她一人在家，總是將就著把昨天的飯菜混在一鍋里簡單熱熱。今天，她卻又熱過了頭，焦煳味很重，碗里都看不出顏色。她用筷子扒拉著，含糊不清地招呼羅林:“你還沒吃吧，鍋里還有……”

羅林看看她眼里的白色屏障，把他想了一路的話說出來:“還是到醫(yī)院動個手術(shù)吧，切除白內(nèi)障，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上班掙錢是為了什么呢?不就是吃飯穿衣看病保命嗎?現(xiàn)在不治，拖到最后，眼睛完全瞎了，更麻煩更費錢?！绷_林一向嘴笨，這些話是他想了一路的，因此說得有些急急忙忙，像在背誦，生怕忘了。

奇怪，母親聽了，卻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我現(xiàn)在，跟瞎子有什么區(qū)別，別去浪費錢了，我看你們，養(yǎng)個孩子已經(jīng)很吃力了，我現(xiàn)在吃你們用你們住你們，還看什么眼睛……”老母親的淚，臟而渾濁，滴到熱煳了的飯菜里。

羅林沒法往下說了。他站起來，站到灶臺邊，舉著鏟子就把那鍋里剩下的菜飯吃了。爛糊糊的鍋巴飯，剩菜的油膩湯汁，有著他從小就喜歡的焦香氣。總之，午飯算是吃過了。

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羅林發(fā)現(xiàn)自己總在沒完沒了地念叨一個詞:韓版加硬鍍膜防紫外線，韓版加硬鍍膜防紫外線。這是個復(fù)雜而冗長的定語，眼鏡商的把戲，七百五十塊的把戲。可是真奇怪，羅林發(fā)現(xiàn)自己記得十分清晰。唉，兒子，他跟老母親多么不同呀，在他身上，永遠(yuǎn)會產(chǎn)生出無窮無盡花錢的地方。

《哈利·波特》。最近，兒子開始提起這套書，非常周密、有計劃性，富有值得稱道的耐心。一到六冊:《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十九塊八毛，《哈利·波特與密室》，二十九塊六毛，《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二十六塊五毛，《哈利·波特與火焰杯》，三十九塊八毛，《哈利·波特與鳳凰社》，五十九塊，《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五十八，合計，二百三十五塊九毛……好像明天就要考試似的，這些莫名其妙的名字與數(shù)字，他記得滾瓜爛熟，如同神父念經(jīng)文一樣，每天在餐桌上布道——每念到書名，他會用一種極其虔誠、高調(diào)的語氣，而念到錢數(shù)，則稍稍收斂些，好像是些過渡性的虛詞。在禱告之后，他又開始演戲，一會兒裝得十分可憐，愿意放棄半年的早餐牛奶。一會兒又理直氣壯，說這是全美國全英國全韓國……總之，是全世界的兒童都在看的精神食糧。他的所有智慧與口才，好像就用在這一件事上了……

不過，為什么就要二百多塊呢，平均四十多塊一本，可真不便宜呀。羅林從兒子的口中也知道了羅琳女士。這個女人，一九六六年出生，比羅林還小一歲，并跟自己同姓，名也僅僅比自己多一個小小的偏旁，聽上去，她像是羅林的一個遠(yuǎn)房堂妹似的，可她的錢，已經(jīng)那么多了，比英國女王還多。她到底有多少錢呢，到底富到什么程度呢，羅林永遠(yuǎn)無法想象，而且只要一想到羅琳的財富狀況，他便會隱約地感到胃疼，一種抽象的疼，這個世界實在太大太離奇了，他永遠(yuǎn)捉摸不透……

中午的校園，有點空空蕩蕩，走到教室門口，卻聞到混合起來的飯菜香。每間教室的后門口，都有一個深藍(lán)色的大泔水桶。孩子們正排著隊往里面倒剩飯剩菜。今天中午的主菜是大排和西紅柿炒蛋，泔水桶里一片紅黃之色，啃了一半的大排東一個西一個，像是精心設(shè)計后的點綴。兒子回來說過，每天中午，每個同學(xué)都是要倒菜的，如果當(dāng)真香噴噴吃得精光，那是很不得體的行為，暗中會被瞧不起的……

羅林看到了兒子，他與另外兩個男生，可能早已吃完，正以一種很別扭的姿勢倚在雙杠上——那應(yīng)當(dāng)叫做“酷”吧。他們沉默地站著，嚼著口香糖，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在不停地交談。

羅林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看兒子，卻縮著身子偏過頭，突然失去了跟兒子打招呼的勇氣，身上的綠制服，在陽光下，臟而黯淡。

他獨自慢慢找到班主任的辦公室，班主任是個年紀(jì)不大的姑娘，正對著電腦笑瞇瞇地看著什么，兩只手“啪啪啪”地打著字。突然看到羅林。一愣，表情在瞬間神奇轉(zhuǎn)換了，她成了一個不茍言笑的班主任。

羅林相應(yīng)地也怯弱起來，略有些結(jié)巴地解釋著來意，恭敬地把七百五十塊遞過去，為兒子的過失支付著遲到的歉疚。這個場景有種似曾相識之感，應(yīng)當(dāng)有很多次吧，在兒子出生以來這十二年，為他所犯下的這個錯、那個錯，羅林不得不向一些幾乎完全陌生的人，賠笑臉，賠小心，賠面子，賠鈔票……做父親的過程，好像就是這樣，自尊慢慢地消失，臉皮在似笑非笑之間變得麻木，并厚了起來。

小班主任嚴(yán)肅地接過錢，又斟字酌句地對羅林交待了一個重要意見，看樣子是早有準(zhǔn)備的:“你家兒子，在班上，中不溜秋，我看不上補習(xí)班是不行的……語、數(shù)、英，一門都不能丟，明年就要小升初，沖刺一下，壓一下，他是有希望的，是可以爭取的，是可以拉上去的，我們大家一起努力……”

她的語氣像在談?wù)摽谷彰褡褰y(tǒng)一戰(zhàn)線，為了擴大一條看不見的陣營……這是羅林腦子里殘留的一些歷史常識，可能是因為來到了校園之故，他突然記起來，突然地便想笑了，但只是一秒鐘之后，羅林就完全地清醒了。笑什么?哪里還有心思笑，哭都來不及!補課費，他知道的，一小時四十塊，每周一次，三門功課加在一塊兒，一學(xué)期得兩千多，那可比賠眼鏡、比買全套《哈利·波特》厲害多了……

重新出了校園，羅林踩不動自行車了。他感到很懊惱，要是把錢給兒子直接帶來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碰到班主任，她就不會提到補習(xí)班的事，只要她不提，那兩千多塊，似乎就可以躲過去吧……

七

半個鐘頭過去了，電腦上還是這三行字。

親愛的羅林:

你不知道我是誰，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封信，因為我不得不寫信……

激情的第一次噴射太過短暫，M突然卡殼了。短短幾行字，她刪掉了一遍，又恢復(fù)了一遍。抽完了一根煙，再點上，又突然掐滅。像在做一個事關(guān)重大的策劃案。是啊。什么樣的情書才能讓那心事重重的郵差高興起來呢?M感到這是一個小小的挑戰(zhàn)，她必須布下一個絕對可信的相思陣，卻又神龍見首不見尾，要足以吊起羅林的胃口，激發(fā)起全部的荷爾蒙，給他以翼，給他以風(fēng)，讓他得以從可怕的現(xiàn)實生活中飛翔起來……這是一種救贖，一種超度。人本主義，功德無量。

M從書架里翻出她許久不讀的泰戈爾與聶魯達(dá)。又過了半小時，終于寫出了一段她認(rèn)為相當(dāng)出色的內(nèi)容。雖然有抄襲之嫌，而且，太過虛渺，缺乏誠意似的，但是，我們不能要求太高，畢竟，M只是M，而這份綿綿情意，又完全是虛構(gòu)的產(chǎn)物……

親愛的羅林:

你不知道我是誰，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封信，因為我不得不寫信……忍耐了多少時日，我還是決定把我的心肝掏出，置于你寬闊的胸膛……

我在每一個白天追隨你的車輪，像孩童尋找慈母的身影……夜晚，我在寂寞的花園徘徊，想象你呼吸的聲音，你瘦長的身影掠過我的夢境……我悄悄地跟你的身后……啊，你不必回頭，我絕不會妨礙你的自由……

我要對你說的話，像一首歌，永遠(yuǎn)唱不出口?；ㄈ镞€未開放:只有風(fēng)從旁邊嘆息著走過。

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yuǎn)。最簡單的一句話，也需要最艱苦的練習(xí)。有些話。被人們說過千遍，還是意猶未盡:有些話猶豫許久，始終難以出口。叫我如何跟你說出那句話?一旦說出，那會是一種玷污與出賣……

不，不要說，我只要，能夠長久地凝視你的背影，傾聽你的車輪從我心上碾過……

你不要試圖尋覓，你永遠(yuǎn)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蹤跡，我只會出現(xiàn)在你的身影之后，像一聲嘆息，像一朵干枯的玫瑰……

你未知的愛人

緊接著M開始大動干戈翻箱倒柜，終于找出幾張她比較中意的信紙，帶著淡藍(lán)印花的:久不使用的派克水筆，握在手中，有種令人敬畏的生疏之感。這一切，多么好，像一種復(fù)古之儀，一次回歸之旅。M對自己的書法很滿意，她小時候是練過字的，《龐中華字帖》……她一邊寫，一邊大聲地深情誦讀。太美妙了，太偉大了，她很得意，一邊提醒自己，待會兒得把這封信的內(nèi)容原封不動、一字不刪地掛到博客上去，對了，還要用數(shù)碼機子拍下這封貨真價實的手寫情書，精心挑選的信箋，風(fēng)韻猶存的書法，把照片也貼上去作為紀(jì)念吧。另外，她要再寫一篇大大的博客，好好地記錄一下這事兒的全過程，說不定，明天的博客點擊排名，就會迅速上升，她的博客會成為當(dāng)天的熱點，會引來留言無數(shù)，會引發(fā)網(wǎng)民討論，會造成短暫的虛擬的轟動……

M用一個最溫柔的筆法寫下了最后的落款及日期，本以為是大功告成，可是等一等，郵票?信封?哦，真是煩人!得跑一趟郵局。她現(xiàn)在有點體諒她的那些男朋友了，他們能夠寄出一兩次信，已是了不起的舉動。寫信著實是件大動干戈華而不實的事情，還是短信或QQ好呀。唉，這個時代，總之就是這樣，許多事情，看起來美，做起來肯定不美……

外面太陽很辣，曬傷指數(shù)一定很高。但M咬咬牙，撐了把傘跑出去。郵局不近，她不得不在大日頭下連穿三個街口跑了十幾分鐘，忍住沒有打車。熱氣騰騰的大街，人群喧囂，她格格不入地捏著一張寫滿情話的信紙……等會兒回家后，這一切的細(xì)節(jié)，包括街景，都要寫到博客上去，就像紀(jì)錄片一樣……哦，不要責(zé)怪M的矯情與作秀，不寫博客的人一定沒法貼心貼肺地理解她，要知道，為了喂博客，M們每天得“創(chuàng)造”多少事情……這是寫博者的甜蜜煩惱，這不是生活本身，而是對生活的表達(dá)方式……

八

下午的晚報和快件已經(jīng)送完了，天正好也差不多黑了，小街小巷里飄出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羅林有些磨蹭著，不敢回家。他不敢想象那樣一幅場景:廚房冷鍋冷灶、餐桌空空蕩蕩，老母親憂心忡忡，兒子帶著狡黠而無所不知的眼神迎上來:“媽媽今天沒回家!她是不是跟你鬧翻了?”

整個白天，他都沒法跟妻子“溝通”，她上班的地方，沒有電話，也不讓接手機。他更不能去她上班的店里找她。

妻子是一家中式快餐店的侍者，這家中途改換門庭的面點老字號，不知怎的想到學(xué)起麥當(dāng)勞，讓一群像妻子這樣年紀(jì)的服務(wù)員穿起紅黃相間的彩色工作服，在操作臺一溜排開，熱情洋溢地拍手，大聲地發(fā)出不倫不類的吆喝:“歡迎光臨。先生您要點什么?謝謝光臨!祝您用餐愉快!歡迎再次光臨!”

羅林曾在午餐時分到妻子的店里去過一次，他是想給她一個驚喜。新店開張后，他還沒去過。擠在來來往往的用餐者當(dāng)中，聞著沖鼻子的醬爆蔥香，他看到妻子勉強而刻意地對客人發(fā)出甜美的招呼，千篇一律的腔調(diào)，而用餐者們一概聽而不聞，只顧研究墻上的價目表。這真讓羅林有些心疼妻子了……他把頭低下來，混在隊伍中，假裝成一個陌生人，排在妻子面前的隊伍里。

終于到她面前了?！皻g迎……”妻子把“光臨”兩個字生生地吞下去，眼睛張得大而圓，但不是驚喜，相反，她十分生氣。眼里甚至閃起羞惱的淚光。她壓低聲音對羅林耳語，口氣嚴(yán)厲:“快走!來看我笑話嗎?我活像個小丑對不對!瞧你，還穿著這身綠皮子!快走!”

這樣，羅林再也不敢在她上班時去找她了。所以，關(guān)于妻子的“出去瀟灑瀟灑”，真正的結(jié)局會是怎么樣，他得回到家才知道。整個下午，他幾乎一直在想著這個可怕的后果，如果，妻子真的離家出走了，那該怎么辦……天知道，他一邊殫思竭慮愁腸百回，一邊竟還能把信報送得分毫不差。

爬上樓，照舊是耳尖的老母親蹣跚著替他開了門。廚房里，熟悉的炒苞菜味兒飄出來，這是妻子最愛燒的菜。苞菜，外皮一剝就可以了，好收拾。除了苞菜外，根據(jù)“好收拾”的唯一原則，晚餐通常會吃的還有:茄子，黃瓜(加上雞蛋)，洋蔥(加上雞蛋)，西紅柿(加上雞蛋)。周一到周五，周而復(fù)始，像一份縣級中學(xué)的學(xué)生食堂菜譜。

“怎么辦呢?你總不能讓我做個滿漢全席吧，在外面侍候人一整天，回來還要再侍候你們一大家子……”妻子的抱怨讓羅林也沒什么話好說了，他曾經(jīng)對這樣的晚餐完全失去胃口。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他多么期望另一種色香俱全、含有愛心的豐盛晚餐……可是，他好像一輩子都不會有這個福分。母親的眼睛沒有壞掉之前，是她張羅晚餐，但她舍不得花錢，總是在菜場上挑選別人不肯要的“堆兒菜”，一下子買回來很多。那些快要腐爛的菜。吃到嘴里似乎都是一個味道，把羅林吃得更為瘦削了……唉，永遠(yuǎn)令人沒精打采的晚餐……不過，今天，聞到這炒苞菜的味兒，他多么高興!多么熱愛!

妻子正在熱肉湯，這是周日燒好了放冰箱的，一大鍋，每天舀出五分之一來熱一熱。她照舊圍著那條卷了邊的塑料圍裙，頭發(fā)散亂，掛著臉，一邊訓(xùn)斥兒子。還是為了前天那七百五十塊的眼鏡，對羅林的回來毫無反應(yīng)。這一切皆跟平常無異。羅林突然放松下來。

掛著臉沒有關(guān)系的，妻子在家一般都掛著臉。羅林曾經(jīng)不大理解，但自打那次去她店里“送驚喜”之后，他就想通了。一個在外面熱情洋溢地拍著手“歡迎光臨”過幾百遍的女人，晚上回家之后，面對一個白內(nèi)障患者的婆婆，一個散發(fā)街道灰塵味的郵差丈夫，一個只會帶來壞消息的兒子，她可能真的很難微笑吧。

“吃飯!”妻子沒好氣地把簡單的飯菜端上來。老母親摸索著替大家拿筷子，沒有必要地在碗邊放得整整齊齊。

兒子吃得心不在焉，照例開始念起《哈利·波特》，他的晚餐禱文。他也許不算太餓，此前，他已經(jīng)吃過兩個炸雞腿，這是妻子從店里帶回來的，員工可以打折，價格比市場要低一點，這算是她在工作中所得到的最實用的福利。店里還有一些別的菜式可以打折，但天天買，就不是福利了。這雞腿不同，算是給兒子長身體的特別供給。跟所有的家庭一樣，再苦不能苦孩子，有甜得先甜孩子。典型的中國式倫理。

羅林暗中打量妻子的臉色，一邊慶幸老母親的眼睛不可能注意到這種細(xì)節(jié)。他猶豫著，最終決定不在今晚跟妻子談?wù)摪嘀魅我髢鹤友a課的事。

《哈利·波特》的禱文剛念到一半，兒子忽然停下來，并且放下手里的筷子，連飯也不吃了。他東張西望，等著別人關(guān)切地詢問。羅林垂下眼皮，不想理他。但老母親中計了:“乖寶寶，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吃了?”都十一歲了的大孩子，老母親一直改不掉，仍是喚孫子做“乖寶寶”，像呼喚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唉——我知道，老爸老媽你們是不會給我買《哈利·波特》了……那我換一個項目行不行，買個MP3好吧，現(xiàn)在價格很便宜了，只要一百多塊，比《哈利·波特》要低對不對，這樣，你們反而劃算。真的，只要有了MP3，我保證不再提《哈利·波特》了，我們班胖劉超終于答應(yīng)借給我看全套的了，只要我肯認(rèn)他做老大……”

“本來就沒打算給你買《哈利·波特》!什么劃算不劃算!這是跟人做生意呀!告訴你。不要以為我們就活該欠著你的!摔壞人家眼鏡的事才剛完呢!又來什么MP3，當(dāng)我們是搖錢樹?”妻子出口反擊，眼皮仍是不抬。她到現(xiàn)在還沒理過羅林，但她說話間總“我們”、“我們”的，羅林聽了，覺得很好。

“我還沒跟你們說這些呢，英語學(xué)習(xí)機，四百塊!電腦，五千塊!手機，一千五!我還沒說輪滑溜冰鞋呢，沒說捷安特呢，沒說耐克呢……你們以為我沒良心?其實我不知替你們省了多少了，我們班同學(xué)，哪樣沒有?全是品牌貨，我哪敢跟他們飆，我多少事情都沒跟你們說過。在同學(xué)面前，我丟分兒失面子的事情，多了去了……最近我想來想去，能問人借到《哈利·波特》看看也就算了，就像沒學(xué)習(xí)機也能考試，沒電腦到同學(xué)家過過癮也行，沒手機沒自行車沒輪滑溜冰鞋都算不上什么。那些都是貴的玩意兒。你們不可能答應(yīng)，我也不想給家里添負(fù)擔(dān)。但MP3，都爛大街了，公交車上一人脖子上掛一個，就我沒有!我到店里看過了，才一百多塊，要碰上搞活動了還能再便宜，就不能給我買一個嗎?讓我學(xué)幾首歌，每次我們班上搞晚會。就我，一首流行歌兒都不會唱，很跌分的……”兒子倒越說越有理了。

妻子沒有說話，但吃飯的速度慢下來，她的表情更為復(fù)雜了。羅林也沒吭聲。跟兒子對嘴這種事，他本來就弱。況且。兒子這次的長篇大論，的確有什么地方，令他若有所感。唉，想不到，兒子竟也是有一肚子心思的，他并不是一味地毫無節(jié)制地要這要那……這頓飯，越吃越?jīng)]得滋味了。

等兒子做完作業(yè)躺下了，母親的收音機也關(guān)掉歇下了，羅林這才進(jìn)了臥室，卻發(fā)現(xiàn)妻子在床上攤了一大堆衣服，正對著半截子的梳妝鏡一件件地試。

羅林看了，心中一跳，這又是什么意思?某種信號、某種跡象?她今天沒有出去“瀟灑瀟灑”，只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衣服?

羅林小心地在床的另一邊坐下，好像很欣賞的樣子，看著妻子試衣服，一邊想著該說些什么才好。

妻子沒好氣地翻翻眼:“看什么看!哼，我剛才在下班路上買了件毛衣，很貴!一百八!為什么不買?我總不能永遠(yuǎn)替你們做牛做馬，一點沒有享受生活……”說到價格時，她的語氣有些得意，或者說是幸災(zāi)樂禍，遮蓋住最深處的痛苦。

羅林在晚報上看過，主婦們在壓抑時會通過購物來釋放。花點錢就花點錢吧，如果這就能讓她不再想到“出走”，如果這就能讓她感到是在“享受生活”。

他這才注意到妻子上身的新衣服。褐色，或者是黑色，還是深灰色?總之看上去混濁而陳舊，胸前亮閃閃一大片飾物，下部收緊，卡在腰間，這款式倒不差，但對妻子的身材而言，卻是一種背叛。她配了若干條裙子，若干條褲子，自然，效果都不理想……好在妻子從不追求高價，羅林曾經(jīng)翻過他所投遞的那些時裝雜志，上面的一條圍巾，就要兩千多塊。而妻子這毛衣，一百八，她已經(jīng)覺得是“很貴”了……

羅林想讓她高興:“嗯，就配……剛才那條黑裙子挺好，顯瘦……喏，我給你錢，就當(dāng)是我送你的怎么樣?要有時間，你再去買條新裙子配一下……”

“算了，不想買了，就你那點可憐的獎金，而且，我也沒機會穿新衣服……一上班就要穿工作服，一回家就要穿圍裙。平常也沒什么重要場合……”妻子好像猛地索然無味了，把床上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收起，連同新毛衣一起胡亂塞進(jìn)衣柜。接著迅速鉆進(jìn)被子里，疲憊地放平身子，不再說話。

匆匆洗把澡，羅林小心翼翼地上了床，他看看妻子，以為她一定是在無聲地哭泣——又委屈又失望，一個無法出走的妻子，只能買件廉價卻又不合適的衣服來發(fā)泄……但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妻子是真的睡著了，嘴巴半張著，發(fā)出粗重的呼吸……一個勞累的女人，連憤怒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羅林的夜晚，就這樣，以一條失敗的女式毛衣告終了?？煽偟膩碚f，羅林覺得，他這一天。還不算最壞。最起碼，妻子沒有當(dāng)真出走，最糟糕的情況沒有出現(xiàn)。雖然，妻子起伏不定的情緒還是像一枚定時炸彈似的埋在某個地方。但沒關(guān)系，有了這件毛衣作為緩沖器，那炸彈應(yīng)當(dāng)會相對安全一段時間……所以，暫且睡去吧，進(jìn)入夢鄉(xiāng)，進(jìn)入忘憂谷，進(jìn)入短暫的天堂。

九

當(dāng)羅林與他的家人們沉人無知的睡眠，M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這個時候，M常常會站在窗前，一手端著五分之一杯紅酒(五分之一杯，格調(diào)!品位!)，一邊俯視正在漸次熄滅的萬家燈火。她知道，這個時候，郵差羅林一定是睡了，他必定是那種早早上床的人……她在書上看過，上床時間與人的文化修養(yǎng)有關(guān)，也就是說，那些睡得過早的人，大部分是藍(lán)領(lǐng)或以下，而子夜過后依然雙目炯炯的，毫無疑問，最起碼是藝術(shù)工作者及以上，他們怎么可能睡?最精彩的事件才剛剛開始，小包間里的殺人游戲，酒吧里與陌生女人摟抱而舞，茶館里低聲而激烈的探討，更新博客或者爭搶別人博客的沙發(fā)。

M滿意地對著黑洞洞的夜景咂了一口紅酒。她的下酒點心是關(guān)于羅林的想象。那樣一個愁苦、拘謹(jǐn)?shù)募一?，收到一封如此富有浪漫情趣的書信，結(jié)果會怎么樣?出現(xiàn)物理反應(yīng)還是化學(xué)反應(yīng)?這整個事件的開場，哈哈，有些像什么?用蝴蝶蘭喂山羊，用錦緞被蓋貧寒兒，不對，這兩個比喻太俗氣了，太不人文了，M很不滿意……對了，眼下有一個詞兒，叫“混搭”。這是M從時尚雜志上看來的，現(xiàn)在穿衣流行混搭，品味流行混搭，比如說，波希米亞風(fēng)格的裙子與小西裝背心，喜歡打高爾夫同時喜歡吃方便面，等等。這樣一說就通俗易懂了——笑容僵硬、缺乏生機的郵差羅林，一封來自陌生女人的綿綿情書，這的確是一種典型的混搭。

有品位!夠格調(diào)!M滿意了。五分之一的紅酒終于一飲而盡。味道純正。

不過，如果，如果羅林真的信以為真、像老房子著火怎么辦?他一下子陷進(jìn)瘋狂的熱戀了，他珍重地悄悄收起信件，然后尋根究底地查到真正的寄件人，一直找到M這里來怎么辦?

M想了想，富有犧牲精神地昂了昂頭——出于對游戲規(guī)則的尊重，出于某種憐憫與溫柔，會的，她也會給予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愛情之露，使他的人生突然發(fā)出異樣的光彩……哦，也許那樣更好玩，祈禱吧，但愿羅林能夠一點就著吧，燒得像一塊滾燙的紅炭，來找她吧，絕望地墜入愛河，像抓住生命中唯一的指望……M一定會在博客里如實地連載這個故事、這個游戲，像她這樣的高智商高品位女子，與一個底層郵差的傾情之戀……

M興奮而期待，即使喝了些紅酒，但她知道她今天仍會失眠。美妙并富有格調(diào)的失眠。

十

即使是一封市內(nèi)郵件，即使只是從羅林所在的環(huán)形段道寄出，并寄往同一個環(huán)形段道，仍然需要兩天。兩天后的上午，羅林收到了M的信件。

有沒有人相信——

這是羅林生平第一次收到信件。此前，他上學(xué)，他工作，他戀愛，他結(jié)婚。但在前面那些階段之中。真的，他沒有寫過一封信，也從未收到過一封信。他所有的親戚都住本城:從小到大的眾多同學(xué)，其友情都僅僅局限于校園之內(nèi)，從未延續(xù)到畢業(yè)之后。他高中一畢業(yè)就招工進(jìn)了郵局，沒有外地大學(xué)生涯。與妻子，他們看電影逛公園，并不需要寫信……所以，真的，這是他平生第一封私人信件。

當(dāng)時的情形跟平常毫無二致，他一邊排信，一邊慢吞吞地想著家里的事……突然，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地址:小紅山郵政支局投遞組。他垂下眼皮略微往下一掃，又看到一個古怪的收件人名字:羅林。說古怪，是因為，羅林不習(xí)慣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工作對象上，出現(xiàn)在一個信封上。

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激動，而是疑惑，什么地方出錯了——就像一個標(biāo)錯方向的路牌，不合時宜的文字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

出錯的信件總是要挑到一邊稍后再處理。這樣，他便把寫有自己名字的信件拿出來，像從流水線上拿出一個不合格的產(chǎn)品。他接著往下處理。

但他的腦子開始轉(zhuǎn)到那封信上……那，不大像是封“錯誤”的信呢。羅林注意到信封上認(rèn)真的筆跡，準(zhǔn)確計費的郵資……可為什么他并不是那么高興?是因為他每天已經(jīng)接觸了太多的信件嗎?也不應(yīng)該呀，難道天天燒菜的廚師胃口都很壞?難道圖書管理員看到署有自己名字的書會同樣麻木嗎?

可是，就算是一封“正確的”、“合格的”的信又怎么樣?有什么實用的價值嗎?浪漫，邂逅，奇遇，男女之情，華麗而不道德的關(guān)系，那些對羅林而言有什么意義呢?它可以像熨斗那樣燙平生活里的小褶子嗎?它可以改善什么嗎?母親的白內(nèi)障?妻子的心情?兒子的MP3?

唉。除非那信里面，比如說，是一張數(shù)目不小的支票，好像天上掉下塊熱乎乎的巨大餡餅。最好，支票上有七八千!有一萬塊!要不，貪心點，是三萬好吧，那就完全夠了……這樣。他就可以分蛋糕一樣，切下其中的一塊，比如說，是一萬，大方地花在兒子身上，給他買全套《哈利·波特》，買MP3，買品牌電腦，買輪滑溜冰鞋(包括頭盔和全套護(hù)腕，羅林在送信時看到有小孩玩過，真神氣呢!)，還要買手機，買耐克運動裝。買完了兒子想要的所有那些玩意兒，說不定還能再剩下兩三千，正好用來去請老師給他補課……然后，再切下一萬來，給母親動手術(shù)，現(xiàn)在看病貴，還要送紅包，但一萬也該差不多吧，他要大聲地告訴母親，別心疼錢了!這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咱花掉!再有一萬呢，正好給妻子，這都快趕上她一年的工資了，正好，讓她好好休個長假。不用去沒完沒了的“歡迎光臨”。這樣。妻子一定會重新微笑起來吧?會有心情到外面好好逛個街，買套又好看又合身的漂亮衣服，讓她看起來整整年輕五歲……如果，就這樣大膽地可著勁兒地花，那支票上還有余錢的話，羅林就會，替自己……咦，自己需要什么呢?羅林一時竟想不起來了。他最想要什么?他最想要什么?

羅林面帶奇異微笑的胡思亂想就在這個小小的地方打結(jié)了，好像一場美夢被小便給憋住了似的。他略有些掃興地?fù)u搖頭，把手中排好的信報全部放好，同時，在心里大聲地總結(jié)了一句，像抽了自己一記耳光: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那樣的運氣，一張免費支票?哼，這輩子，哪里有可能靠運氣來過好日子呢?掙每分錢都是要流汗出力的，花每分錢都要是細(xì)心考量的……

所以，真的，那封信，羅林就一直擱在一邊，直到臨出班之前，才突然想起來，毫無興致地撕開，撕開粘貼處的郵票，撕開他的第一封信件。心情平靜得像夏日黃昏的河面。

信不長，字也好認(rèn)，意思也明白。他并不特別欣賞這些句子，也不需要反復(fù)流連。

我在每一個白天追隨你的車輪，像孩童尋找慈母的身影……

啊，你不必回頭，我絕不會妨礙你的自由……

你不要試圖尋覓，你永遠(yuǎn)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蹤跡。我只會出現(xiàn)在你的身影之后，像一聲嘆息，像一朵干枯的玫瑰……

兩分鐘便看完了。他抹一下臉，一時沒什么表情，像一個反應(yīng)遲鈍的家伙剛剛聽旁人講了個聽不懂的笑話。他把信胡亂往上衣口袋里一揣，上路送信去了。

騎到半路，羅林倒突然“哧”地笑了一下。還想什么支票，三萬塊的支票呢，竟是一封情書。這確實讓他有點想發(fā)笑。

笑完了，也就完了，結(jié)束了。

十一

這幾天，M天天留意著羅林。即使沒有她的郵購商品，她也會像那個等待《參考消息》的老頭子一樣，站在小區(qū)門口。像獵人埋伏在陷阱附近張望。

終于，等到了。

她一下子就看到羅林口袋上方露出的一小角信封，她認(rèn)得她那個信封，八毛的郵票被撕壞了——M特地把郵票倒著貼，按照學(xué)生時代的說法，這種貼法表示:我愛你。顯然，羅林并沒有注意到這個。不過沒關(guān)系。M并不會那么小氣，像女學(xué)生那樣計較。

她所計較的，只是羅林臉上的神情，他的精神狀態(tài)。

根據(jù)M的經(jīng)驗和理論，一個男人，如果被曖昧之光籠罩，被女人主動追求，被艷遇一下?lián)糁校懒说臅鹚阑厣?，活著的會煥然一新，新了后會重返年少……總之，有愛與無愛，那絕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就像從滿樹的黃葉中識別一片新綻的綠芽……

可是。

這個人!怎么!還是!老樣子!

綠衣服皺皺巴巴，襟口甚至還多了一塊小小的油漬。神情依舊委頓，頭發(fā)不景氣地向下趴著。嘴唇往里微癟，掛著那種寒酸的職業(yè)的笑，一點不像笑的笑。

也許，一個小小的郵差，在他的周圍，都是直來直去的表達(dá)方式，簡單淺顯的情感，實用的邏輯……是不是，他根本就不能夠準(zhǔn)確地接受那封信的信號?難道她精心策劃、滿腔熱情所設(shè)計的這次愛心行動竟完全是對牛彈琴?

M心存疑竇，心有不甘，她主動地走上去，跟羅林寒暄，直指他胸前口袋里的那封信。

羅林，你這兜里放的是什么?

信。客氣而無動于衷，一邊跟傳達(dá)室老頭兒數(shù)報紙?！督鹆晖韴蟆范环?，《報刊文摘》十三份……

哦喲，投遞員給自己送信啊!以權(quán)謀私呀……誰給你寫的?M咯咯地笑，開著夸張的玩笑，一邊緊緊盯著羅林。

不認(rèn)識呢。羅林把指頭送到舌尖上舔濕，把郵件簽收簿往后翻了一頁，請傳達(dá)室的老師傅蓋章。

啊?陌生人寫給你的!有這么好玩的事?男的還是女的?肯定是情書吧?都寫什么啦?能不能跟我說說……來，到我家坐坐，我來幫你分析分析好不好，告訴你，這方面我最拿手了，我是感情問題專家……M裝得大驚小怪、興趣盎然，熱心得忘了掩飾。

可憐的，她是一心想套出羅林的真實想法，像要從一片枯竭的荒漠里引出汩汩清泉。她無法接受她的失敗，她如此迫切地需要得到羅林的呼應(yīng)——現(xiàn)在，這或許已并不僅僅是為了羅林，是為了她自己。要知道，倘若羅林真的是如此冥頑不化、不解風(fēng)情，她今天的心情一定會很糟，她恐怕從此都會徹底失去對羅林的興趣，這難道，不是一種很敗胃口的事嗎?唉，在她原先的構(gòu)思里，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不可捉摸的郵差羅林啊，這微小而關(guān)鍵的背景，刺激在于此，障礙亦在于此。

算了，那信，沒什么的，謝謝你……我還要往下送信呢，遲了會扣獎金。

羅林再次客氣而拘謹(jǐn)?shù)貨_M笑笑，他沒有注意到年輕女郎瞬間黯然下來的神情，轉(zhuǎn)身跨上自行車就匆匆地走了。他上衣口袋里的信，那撕碎的一角，在迎面而來的晨風(fēng)里，顫巍巍地抖了一下，然后又完全靜止了。

騎出去幾米，在一個拐彎處的垃圾桶，羅林支下自行車，以一個最輕便的動作，把他的第一封信，或許也是最后一封信吧，扔了進(jìn)去——這樣就好了，他擔(dān)心接下來會再碰到一兩個像M那樣好奇的用戶，他會被一直盤問下去，為什么，一個專替別人送信的郵差，自己的口袋里也會插著一封被撕開的信……

當(dāng)然M沒有看到那一幕，羅林前腳剛走，“唉喲!”她突然尖叫一聲，想起來——早上忘了吃水果了!對美容來說，晨吃水果是“金”，午吃水果是“銀”，夜吃水果是“垃圾”。她立刻飛奔上樓，沖洗，去皮，忙碌一番，當(dāng)她終于咬下第一口飽含汁液的桃子，她高興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根本沒有想象的那么差嘛。是啊，心情不好會容易衰老。再說，哈，一個不開化的郵差，一個情感麻木的郵差，跟他當(dāng)什么真?有些人，永遠(yuǎn)就是那樣，缺乏趣味，莫大的悲哀呀……她打開電腦開始寫當(dāng)天的博客。一時間思緒萬千，十指翻飛，把鍵盤敲打得喀喀作響。

(選自《人民文學(xué)》)

魯敏，江蘇東臺人。199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200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級。著有長篇小說《博情書》、《方向盤》等，另有《白圍脖》、《鏡中姐妹》、《思無邪》、《風(fēng)月剪》、《逝者的恩澤》等，多篇小說入選各種年度排行榜及年度選本。中篇小說《顛倒的時光》獲《小說選刊》2006—2007年度讀者最喜愛小說獎，中篇小說《思無邪》獲2007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xué)獎，獲2007年第六屆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年度青年小說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