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的小說《致郵差的情書》堪稱一出輕喜劇。所以說它輕,是因為它篇幅短小,格局不大,并且重點不在諷刺。一個靠網絡生存的時髦女孩,突然給一個“苦大仇深”的郵差寫了一封情書,滿心歡喜地期待改變郵差的生活,對郵差實行“救贖”和“超度”,郵差卻令她大失所望,完全沒有回報給她應有的激情和欣喜,相反當著她的面,將情書扔進了垃圾桶!好心未討到好報,M無情的遭到生活的嘲弄。M雖然未必有捉弄羅林之心,但幻想中的故事未能如期發生,這不是頗有點喜劇的意味么?
但這個喜劇卻無法令人發笑。
為什么?首先當然是生活的沉重。這個沉重主要體現在郵差羅林身上。羅林是個普通的郵差,過去稱這種人為郵遞員。羅林有多大年紀?作者沒有交代,但從他上初中的兒子推測,大概也就30多歲吧。然而他卻一身包袱,一堆家庭負擔,生活壓力非常之大。首先是他老娘生病,嚴重的白內障,應該做手術了,可是沒有錢,老娘借口醫療事故多而拒絕入院。第二是老婆,在一個快餐店里當侍者,成天忙得腳不點地,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故一肚子怨氣只能向羅林出,揚言要出去“瀟灑瀟灑”。第三是兒子,弄壞了同學的眼鏡,750塊,得賠。羅林被這些爛事包圍,還哪有心思浪漫?羅林渴望的不是什么婚外情,桃花運,而是天上掉下一捆錢來,最好是三萬塊,以解他的燃眉之急?!袄寺忮?,奇遇,男女之情,華麗而不道德的關系,那些對羅林有什么意義呢?它可以像熨斗那樣燙平生活里的小褶子嗎?它可以改善什么嗎?母親的白內障?妻子的心情?兒子的MP3?”作家說M是個“物質主義者”,其實真正的物質主義者是羅林!雖然羅林沒有膨脹的物質欲望,更沒有物質至上的現代文明病,但他確實需要金錢和物質來撐持自己日益窘迫的生活。羅林所面臨的問題,不是某一兩個工薪階層的單個問題,在現代社會中,羅林的困境具有十分突出的典型性。人到中年,物質社會的無情擠壓,讓羅林們無法逃避物質帶來的尷尬和焦慮。羅林面對M的挑逗,連一點起碼的好奇心都沒有,一點幽默感都沒有,這不是物質對他的異化是什么?物質生活的貧困居然將人的情感鈍化至此,面對如此嚴峻的生活現實,我們還怎么發笑?
其次是M和羅林的特殊關系。他們的關系給人的不是戲謔,而是思考。有人說,《致郵差的情書》可以歸為“混搭”類小說(李云雷)。所謂“混搭”,據我的體會,大概是指沒有關系而硬拉扯上關系。M和羅林,一個是時髦的“物質主義者”,網絡寄生蟲;一個是背負沉重生活壓力的中年人,二者之間應該不會發生什么關系,尤其不太可能發生情愛之類的關系。但作者硬是讓他們發生了這類關系,M居然給羅林寫了一封情書。M同羅林之間的關系,不同于池莉筆下印家厚和他的女徒弟(《煩惱人生》)之間的關系,雖然M比印家厚的女徒弟更大膽,更“張狂”,但實際上她對羅林不會有愛,充其量是一種自戀,一種閑極無聊的惡作劇。印家厚面對女徒弟的愛有所動心,但最后仍然回到自己的黃臉婆女人身邊,感受煩惱生活的溫馨。羅林卻根本不理睬M的暗示,因為他心目中壓根兒就沒有這種需求。池莉通過印家厚宣示的是一種民間生活立場,一種樂天知命的生活態度,而魯敏的故事卻將讀者引向社會問題的思考。M和羅林是一種對比,他們的故事很容易使人想到魯迅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一文中的話:“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煉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撿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的災民,大約總不會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濒斞笍娬{的是文學的階級性,但M和羅林之間不一定存在著階級對立,魯敏的意思也不會是重提階級斗爭,但階級的分化,或說人際間的差異既是一種事實,同時又是當今中國越來越嚴重的問題。魯敏以自己的敏感抓住了這種日益尖銳的社會問題,其思考的力度自然非一般情愛故事可比。M不是羅林的階級敵人,他們生活在同一塊藍天下,差異也許僅僅是生活方式所致,但M不能真正理解羅林,羅林也不可能進入M的生活,他們之間的隔膜將是長久的,而這種隔膜卻又與經濟聯系得很緊密,我們難道不該為這種新出現的隔膜而深長思之嗎?
作為“混搭”型小說,故事雖然是虛構的,但生活和藝術的邏輯卻很強。作者運用“扎實而穩健的細節”(徐坤語),將兩個人物的心理刻畫得非常真實,這也是這篇小說贏得讀者喜愛的一個原因。
夏元明,男,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湖北黃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