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佩爾和丙崽是世界文學畫廊中兩個經典的傻瓜形象,一個是猶太作家辛格的杰作,具有猶太特色的傻瓜;一個是中國當代作家韓少功的杰作,具有中國特色的傻瓜。在歷史上,猶太民族和華夏民族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遭受沉重苦難而又堅忍不拔的民族,都有過輝煌燦爛的古代文明,也有過難以啟齒的為異族奴役的屈辱。在相似的民族文化視域下,吉姆佩爾和丙崽,身上都熔鑄著民族文化意識的潛流。本文試圖透過兩位作家獨具特色的創作手法,對這兩個傻瓜形象進行分析,從而挖掘其身上蘊含著的其民族在歷史長河中積淀的任何力量都無法掀動的厚土——民族精神。
一.小丑與怪胎
吉姆佩爾是辛格成名作《傻瓜吉姆佩爾》中的主人公,他是一個孤兒,從小就被人欺負,別人給他起了七個綽號,最后固定的綽號是傻瓜。他打小就很容易受騙,大家在他身上試運氣,真是屢試不爽。他長大后當了面包師,處境并沒有有所改善,他被弄糊涂了,打算離開那個小鎮。就在他打算離開的時候,大家都纏著他說要給他介紹一樁好的婚事。女方明明是一個妓女,可鎮上的人告訴他說她是一個純潔的處女;她走路有點一瘸一拐的,他們說這是因為她害羞,故意這樣的;她有一個私生子,他們卻告訴他說,這孩子是她最小的兄弟。結婚后,他勤勤懇懇地為了那個家在外操勞,平時都被妻子埃爾卡趕到面包房里過夜,周末回家時,總碰見別的男人睡在埃爾卡的身邊。一次又一次的受辱、愚弄,然而他還是一次又一次的為自己開解:“也許我看到的只是一些幻象?幻象是有的,明明看見一個人影,或者什么東西,但是等你走近了,卻什么東西也沒有……”就這樣,埃爾卡給他一連戴了六頂綠帽子,他當了六個私生子的父親,但他還是像一個親生父親一樣的愛著他們……這就是可憐的傻瓜先生吉姆佩爾。
他作為一個男人的生活,簡直像一灘亂泥,污穢而稀爛。作為一個父親、丈夫的生活,真是奇恥無比。作為一個面包師,卑賤而糟糕透頂。什么壞事、丑事,他都攤上了,并且在大家眼里,這些和他很搭調,沒有絲毫的同情和幫助。從始至終,大家都沒把他當同類看,以一種等著看笑話的看客態度對待他,他只不過一小丑而已。小丑的存在價值在于取悅大家,讓大家開心,讓大家覺得自己很聰明。吉姆佩爾的生活都是別人給他安排的,是一個個瘋狂玩笑的結果。
無獨有偶,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也有一個被大家玩弄、取笑的傻瓜——丙崽,不過他是以怪異出位的。丙崽是湘鄂作家韓少功《爸爸爸》中的人物,這是一個讓人讀了都覺惡心的怪胎。說他怪,是因為他身上有著常人所沒有的所有怪異之事。
身世之怪:剛生下來時,就閉著眼睛兩天兩夜,不吃不喝的死人相。他從小就沒有爸爸,據說他爸爸不滿意婆娘的丑樣,更不滿意她生下了這個孽障,就離家出走了。
長相之怪:畸形的腦袋大得像個倒立著的青皮葫蘆,到了十三歲,還是只有一背簍高,他母親總說他只有“十三歲”,但他的長相明顯地老了,額頭上隱隱有了皺紋。
言語行為之怪:丙崽直到長成了一個“小老頭樣”,還是只會說“爸爸爸”、“X媽媽”兩句話,大概高興時就叫“爸爸爸”,憎惡時就罵一句“X媽媽”。他沒有正常人的思想和行為,整日就只知道玩蚯蚓、搓雞屎。
就這么個怪胎,平時大家逗弄他,打罵他,把他當作一個爛皮球,踢來蹬去,玩膩了就踹在墻邊。村里祭谷神,丙崽差點就被當了活人祭,幸好當時一聲雷響,他才幸免于難。可在他們雞頭寨與雞尾寨交戰連連失利后,大家突然想起了丙崽,把他奉為神明,將它僅會說的“爸爸爸”、“X媽媽”視為陰陽二卦進行占卜。一下子,丙崽成了“丙相公”、“丙大爺”、“丙仙”,被抬到祠堂前頂禮膜拜。后來,雞頭寨由于天災、戰禍,村里已經沒有足夠支撐三天的糧食了,為了能留下青壯年順利遷徙和繁衍,全村的老小向東而飲,集體自殺。丙崽也喝了毒藥,但他沒有死。
這么一個未老先衰,似乎又永遠不老,該死而不死的怪胎,讓人感到有幾分惡心、幾分鄙視的同時,又似乎有幾分恐懼、幾分迷茫。丙崽已經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人了,似乎成了一個符號,一個象征。它像一條毒蛇攀爬進我們的記憶里,其陰影又拖進現代生活,簡直是魂魄不散。
二.猶太幽默與理性批判
作為一位猶太裔作家,辛格的精神之根始終是深深地扎根于猶太民族的苦難生活的。他出生于一個傳統的猶太拉比家庭里,對猶太民族的宗教信仰、苦難歷史和現狀都有深刻的切身體驗,對于猶太下層人民更是有種難以言表的同情,他努力嘗試用一種富于表現力的審美方式去關照這些人的生活——猶太幽默。這種幽默既不同于平常所說的滑稽幽默,也不同于“絞刑架下”的黑色幽默。它是生活在敵對民族中的東歐猶太人生存環境的產物,是猶太人在無休止的斗爭中尋得的生存武器。作為一個驕傲的民族,猶太人深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優于其他民族,遵循著獨特的道德行為準則,但數千年的歷史進程中,猶太民族飽經苦難、備受欺凌,被迫遷移、散居于整個地球。這種最虔誠熾烈的理想信仰和物質窘困的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造就了一種自嘲的藝術——猶太幽默,也通常被描述為“含淚的笑”。
猶太幽默最主要的特點集中體現在“施勒密爾”(schlemiel)形象的塑造上。“施勒密爾”一詞來源于猶太人使用的意第緒語,它原本的含義是指傻里傻氣、心地善良、沒有地位、遭人欺辱、卻又慣于自我解嘲的小人物。美國評論家威爾斯弗德對這個詞所下的定義是:一個降低到人類平均標準以下的人,但是他的缺點已經轉化成快樂的源泉了。
辛格筆下的吉姆佩爾就是一個典型的“施勒密爾”,在他身上傾注著作者對猶太民族精神特點、猶太傳統文化、宗教信仰及處世哲學的審美與反思。吉姆佩爾身上最突出的性格是:具有忍耐性。他為了那個家在外不辭勞苦,周末回家時,卻發現他老婆的床頭睡著另一個男人,他氣得只打哆嗦,但為了不驚醒旁邊熟睡的那只小燕子——他老婆和那個不知名的男人的私生子,他還是忍著回了面包房。他開解自己:一個人要干點什么?肩膀是上帝造的,負擔也是上帝給的。就這樣默默地忍受著他人的愚弄、欺侮過日子的吉姆佩爾,可以說是猶太民族精神的象征。
猶太民族精神最主要的特點是具有忍耐性、堅韌性,對于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挑戰無法積極主動抗爭、總陷入被動的境地。所以這個民族總在不斷地順從和適應惡劣的環境,在夾縫中尋找生存的空隙。他們養成了一種“當別人打你左臉的時候,你把右臉也給他”的處世哲學,極度的忍耐和寬容。猶太民族這種古老的文化傳統、民族性格真的值得稱道嗎?當辛格用一種滑稽、可笑的筆調,把一個讓人瘋狂愚弄卻又默默忍受的傻瓜擺在讀者面前時,答案似乎已經明白了。透過傻瓜吉姆佩爾,辛格把本民族諱莫如深的一些情感經歷和應對方式裸露眾人面前,予以自嘲和反思,這其中就有猶太幽默的意味。
辛格用一種自嘲式的、滑稽的方式反觀了猶太民族的一些劣根性。湖湘作家韓少功在講述丙崽這個怪胎及其生活的雞頭寨的故事時,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審美態度呢?同為湘籍作家的沈從文,他是以一種深深的眷戀之情述說湘西邊陲的風土人情的,即使是妓女和水手,也有情有義,樸實而真誠。韓少功在《爸爸爸》中雖然采用魔幻現實主義、隱喻、象征的手法,重新復活了楚文化中光怪陸離、神秘瑰奇的神話意味,透過這層神秘浪漫的面紗,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作者對傳統文化是持否定批判的態度的。
怪胎丙崽、原始部落雞頭寨所呈現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文化形態?令人惡心的丙崽身上似乎象征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積垢,它有時很強大,有時又很軟弱,如陰影般時有時無,但不死。怪胎丙崽一輩子只會說“爸爸爸”、“X媽媽”兩句話,但在戰事失利的情況下,這個外形奇怪猥瑣的癡呆卻得到了雞頭寨全體村民的頂禮膜拜,他那尚未進化好的兩句話似讖語般左右著雞頭寨。這些無不暗示了雞頭寨村民愚昧而缺少理性判斷的思維狀態。在雞頭寨和雞尾寨發生爭戰后,寨中的多數男人都死了,而喝了毒藥的丙崽卻存活下來了。這個毒不死、永遠長不大的怪胎象征了頑固、丑惡、無理性的生命本性。
雖然丙崽、雞頭寨所呈現的那種愚昧頑固的積習、非理性的思維狀態不能代表整個華夏民族的精神品性,但《爸爸爸》作為一篇優秀的尋根小說,還是觸及到了我們民族意識深處的一些隱痛。華夏民族,一個用宗法制倫理規范了幾千年的農業大國,如今雖已躋身世界大國之林,但身上也遺留了不少頑固封閉、缺少開拓精神的文化惰性。韓少功正是飽含著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以理性的批判反思了民族的劣根性,這正是一個作家的良知。
盧娟,華中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07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