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日鵬,李 黎
(1,2.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 250100)
20世紀 20年代到 40年代,以米塞斯和哈耶克為代表的奧地利學派,與泰勒、蘭格等人所領銜的社會主義者,圍繞著社會主義經濟核算問題,展開了一場論戰。對于這場論戰,人們通常是這樣描述的:米塞斯于 1920年對社會主義發起了挑戰,認為社會主義在理論上是不可能的,但是早在 20世紀初,巴羅尼等人就運用瓦爾拉斯的一般均衡理論證明了,社會主義計劃能夠像資本主義市場一樣具有效率;哈耶克和羅賓斯等人因此退到第二條防線,即承認社會主義在理論上是可行的,但在實踐中不可行,而蘭格和勒納等人之后提出了市場社會主義的方案,最終成功地回應了哈耶克等人的批判,從而贏得了論戰[1]。在這一標準版本的敘述中,不僅存在著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如巴羅尼所運用的一般均衡理論是否真的能夠證明社會主義的可行性,米塞斯和哈耶克等人之間或許也不存在所謂的理論和實踐的界限,而且在論戰事實上,也忽視了一個重要的環節,即在蘭格等人提出市場社會主義之后,無論是米塞斯,還是哈耶克都沒有在論戰中偃旗息鼓,而是不斷地發表作品,對蘭格模式進行回應[2]。本文所關注的,就是在蘭格提出具體的市場社會主義模型之后,奧地利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哈耶克對蘭格模式的批判。
在討論哈耶克對蘭格的批判之前,我們先來簡單介紹一下蘭格模式的主要內容。面對米塞斯和哈耶克對社會主義的批判,社會主義一方的主將蘭格,從20世紀 30年代初開始,發表了一系列的論文,闡述社會主義如何將生產資料公有制與市場價格結合起來,并在 1939年以《以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為題結集出版。在這部作品中,蘭格系統地提出了被后人稱為市場社會主義雛形的蘭格模式。蘭格在文章中認為,米塞斯斷言社會主義經濟不能解決資源的合理配置問題,其根據是對物價的性質混淆不清。他引用了威克斯蒂德的權威定義,將價格區分為“狹義價格”和“廣義價格”,前者是一般意義上的市場價格,即兩種商品的交換比率,后者則是指提供其他選擇的條件。“只有廣義的價格才是解決資源配置問題所不可缺少的。”[3]這兩種價格的區分,是蘭格建立社會主義經濟均衡的基礎,也是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實現資源優化配置的基礎。
在堅持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前提下,蘭格討論了社會主義實現均衡的過程。從消費領域來看,消費者為了實現自我欲望滿足的最大化,必定在消費品市場上展開競爭,由此可以根據消費者的收入和價格,確定對消費品的需求;從生產領域來看,中央計劃委員會制定生產要素的初始價格,各個企業在進行決策的時候必須以中央規定的價格為基礎,而且必須遵守以下兩條原則:第一,必須選擇使平均生產成本最小的要素組合;第二,產量 (生產規模)必須以產品的邊際成本等于產品價格的原則來確定,通過生產者之間對生產要素的競爭,可以確定生產要素的需求狀況。在勞動就業領域,給予勞動者充分的就業自由,通過勞動者之間的競爭,確定勞動者服務的價格,并由此確定勞動力在不同行業、不同企業之間的分配。當滿足了上述三個條件之后,從中央計劃委員會的角度來看,社會主義經濟就實現了主觀均衡。
社會主義經濟不僅可以實現主觀均衡,而且能夠實現客觀均衡。按照瓦爾拉斯的一般均衡等式,要達到客觀均衡,最關鍵的一個環節就在于確定客觀的均衡價格,也就是在現實生活中,商品的供給恰好等于需求時的一系列物價。只有確定了均衡價格,才能實現企業的平均成本最小化,才能實現生產要素分配的最優化,才能保證企業管理者之間所有決策相互之間不沖突。但是,“蘭格模式涉及一個關鍵問題:如果中央計委不能選擇準確反應潛藏著的相對短缺的價格的話,該如何是好?”[4]蘭格的設計告訴我們,利用試驗錯誤的方法,就可以確定均衡價格。具體來說,中央計劃局充當瓦爾拉斯所說的“拍賣人”的角色,隨機確定各種生產要素的價格,并保證所有的企業決策者必須以此價格為基礎,作出生產和消費的決策。一段時間之后,商品的供需狀況就能很清楚地顯現出來。如果某種商品供不應求,就提高該商品的價格;如果某種商品供過于求,則降低該商品的價格。在此基礎之上,中央計劃局又重現確立了各種要素的新價格。然后再以此價格進行調整。也就是說,“中央計劃局規定物價時作出的任何錯誤會用一種很客觀的方式自我暴露——這種商品或資源數量的物質短缺或剩余——并且為了保持生產順利進行,必須加以修正。由于一般的只有一組滿足客觀均衡條件的物價,產品的價格和成本都被唯一的決定了”[5]。
蘭格認為,通過主觀和客觀均衡的實現,社會主義就成功地解決了資源分配問題,而且不是盲目和任意的。在社會主義經濟中,價格的決定過程與競爭市場中的過程相似。“在這里,中央計劃局起市場的作用。它規定生產要素組合和選擇工廠生產規模的規則,確定一個產業的產量的規則、配置資源的規則、以及在會計中將價格當參數使用的規則。最后,它規定物價,以便使每種商品的供求數量平衡。”[6]
通過對市場社會主義模型的簡單描述,我們將蘭格模式的主要特點歸結為以下幾點:分析工具是數理經濟學的均衡理論,核心思想是人造市場,其主體是中央委員會,目標是實現整個經濟生活的一般均衡,手段是模擬市場和試驗錯誤。下面我們就圍繞蘭格模式中的兩個核心問題,即一般均衡這個理論前提和實現均衡的具體措施,看看哈耶克在面對蘭格模式時如何繼續堅持他的知識論,如何從奧地利學派基本理論的角度,對蘭格模式的內在一致性和現實操作性展開批判的。
要了解哈耶克對社會主義均衡分析的批判,我們不得不涉及到哈耶克的知識論這個主題上來。“哈耶克對非市場計劃經濟的批判,植根于他深刻的經濟哲學思想……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由于在不斷變化情況下導致的知識分散性,才帶來了經濟問題,這種觀念在哈耶克批判蘭格模式的時候,發揮了重要作用。”[7]換句話說,哈耶克對一般均衡理論的批判,與之前對中央計劃經濟的批判是一致的,其理論武器都是兩種知識的劃分以及對知識性質的分析。這是因為,中央制訂計劃必須掌握大量的經濟數據,從而對整個經濟體系進行安排和計劃;而一般均衡的實現,同樣需要對大量的經濟數據進行匯總。也就是說,應用一般均衡理論來分析社會主義經濟問題時,“真正相關的并不是這種方程體系的形式結構,而是求得一項數學方程所必需的具體信息的數量和性質,以及這些微分方程在任何現代社會中必定會關涉到的任務的規模 ”[8]。
為了使社會主義經濟體系達到均衡,中央計算機構首先要了解消費者的需求,并對消費者的需求按照重要性進行序數排列。這一點在哈耶克對蘭格模式的批判中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哈耶克特別強調目的與手段之間的關系。哈耶克告訴我們,如果我們所要達到的目的是單一的,那么,計劃作為手段,就是可取的,或者說是可能的。當我們認定這種單一的目的是我們唯一值得追求的理想時,我們必定可以為了實現這一理想而付出任何代價。在此情況下,社會主義制度中根本不存在經濟問題,我們也根本不會考慮成本問題,唯一需要考慮的僅僅是一些類似于工程性質的技術問題,例如,如何從一定的礦石中冶煉出更多的金屬,或者如何提高汽車的速度等。戰時經濟之所以被認為是計劃經濟可行的證明,就是因為在戰爭期間,獲得最終的勝利是唯一的目的。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任何其他的目的,包括愛情、親情、友情,甚至是生命,都是可以付出的。
那么,社會主義的目的是不是單一的呢?哈耶克認為,社會主義者希望同時達到兩個目的:“第一,實現一種獨立于生產資料私有權的收入分配理想;第二,達到一個至少接近甚或超過自由競爭條件下的產品產量。”也就是說,社會主義在追求平等的同時,必定會追求繁榮,甚至包括自由等。當它們同時成為社會主義的目的時,計劃手段恐怕就無法擔此大任。從現實上來說,要想使社會主義實現一般均衡,就必須使生產的產品能夠恰好滿足消費者的各種需求,從而實現帕累托最優。但是實現均衡的前提是,中央權力機構能夠充分掌握消費者的消費需求,包括對產品的種類以及具體的數量等,而且能夠對消費者的需求進行準確的預期。只有了解了消費者的偏好,才能形成一個完整而統一的價值序列;只有根據這個價值序列進行計劃,才能避免社會主義生產的盲目性。但是,通過知識的性質我們清楚地知道,消費者偏好這類知識完全是主觀的,不同的個體對于同一消費品的偏好很難形成一致意見。知識還具有時空性,尤其是像個人的品味和喜好這類知識,往往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生巨大的變化。即使中央計劃委員會成功地預測了消費者在未來的消費狀況,但是不同消費者的主觀偏好差異很大,在資源的稀缺性無法改變的前提下,勢必有一部分人的欲望優先得到滿足。如何在他們之間作出平衡呢?“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能夠使我們對不同個人的需求所具有的相對重要性進行比較或者評估的科學標準”,所以,“一種得到人們一致同意的共同的價值序列根本就是不存在的”[9]。
在蘭格看來,不僅“指導選擇行動的一個優先順序”是已知的,而且“現有資源數量的知識”同樣是已知的[10]。但在哈耶克看來,中央權力機構不可能了解全部產品的所有相關信息。哈耶克秉承的是奧地利學派主觀價值論和邊際效用遞減規律,即使是同一數量的商品,在不同的時空環境下,對消費者的欲望滿足也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更不用說不同的商品以及不同數量的商品了。因此,中央計劃委員會在制訂計劃的時候,“必須把每臺機器、每件工具、每棟建筑物都當作單個事物來對待 (因為它們的作用乃是由它們各自特定的損耗程度及其所在位置等情況所決定的),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一類在物理上相似的東西中的一個事物來對待”[11]。盡管這是一項非人力所為的工作,但是,要保證均衡的實現,中央計算機構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只有在充分了解這些產品信息的基礎上,中央計算機構才能決定應當把多少原材料和新設備分配給某個企業,才能確定市場上的定價到底為多少才是合理的,才能達到所謂的均衡。
上文的分析表明,無論是消費者的消費偏好,還是各種產品的信息,都是以分散的形式存在的,無法進行統一匯總。也就是說,一般均衡所要求的條件,即各項數據是給定的,對于所有人而言都是已知的,根本無法實現。因為這些知識的產生、傳播和利用,乃是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主題。如果一般均衡是現實生活中的一種確實可以達到的狀態,而且一旦實現之后能夠保持穩定,那么,或許人類假以時日,通過各種更為先進的統計技術,可以達到這種均衡。但是,遺憾的是,經濟生活中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變化,在此過程中,均衡點勢必隨之而不斷地改變。因此,無論任何經濟形態,至關重要的問題都在于如何通過迅速的調整,不斷地適應著經濟生活中任何細小的差異和變化,而根本不在于是否能夠達到片刻的均衡。單純這一點,也就注定了蘭格所接受并應用的一般均衡理論,僅僅是一種理論上的虛構而已。因此,對于一般均衡理論,我們始終應該牢記哈耶克的兩點總結:“第一,均衡分析根本就不探討社會過程的問題;第二,均衡分析只是我們著手研究主要問題之前的一種有助益的準備工作而已。”[12]
通過前文對蘭格模式的描述可以看出,蘭格實際上希望,把競爭機制融入到生產資料集體所有的社會主義當中,用通過模擬競爭達到的均衡,來代替之前通過計算獲得的均衡。針對蘭格的這種競爭解決方案,哈耶克提出了以下三個問題:“第一,這樣一種社會主義制度在多大程度上仍然與那些主張用計劃性的社會主義制度去取代混亂的競爭狀況的愿望相符合呢?第二,他們所建議的那種方法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解決這個領域所存在的主要難題呢?第三,他們所建議的那種方法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得到適用呢 ?”[13]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在原初的社會主義者看來,計劃和競爭是彼此對立的兩種手段,二者水火難容,甚至在蘭格提出市場社會主義方案的年代里,很多人都持這種觀點,而且大部分支持社會主義的人都認為,之所以要采用計劃手段來組織社會主義生產,就是要克服競爭過程中的盲目性和破壞性,這是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重要體現之一。然而,蘭格模式卻在社會主義經濟體系當中重新植入了競爭因素,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對米塞斯和哈耶克的認可,或者說,至少蘭格已經意識到,單純的計劃經濟無法避免價格缺失帶來的后果,無法避免知識如何利用這個重大問題,甚至無法避免生產的盲目性——這原本是社會主義者對競爭的指責。
問題也恰恰出在這里,在依舊取消生產資料私有制的前提下,用試錯法來引導中央計劃,最終達到經濟體系的均衡,這種方法能夠回答哈耶克從知識論角度提出的疑問嗎?這就是哈耶克思考的第二個問題。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試錯法的效率。也就是說,中央計劃委員會定價之后,中間間隔多少時間,才對價格體系進行調整呢?在未來始終充滿了不確定性的現實生活中,如何才能保證導致價格變動的各種信息及時有效地傳達給中央計劃委員會呢?我們在前文對一般均衡理論的批判,完全可以再次應用到這里,也就是說,在一個變動不居的現實環境中,所謂的均衡根本無法實現,因此問題根本不在于如何才能通過各種方法實現經濟體系的均衡,而在于如何通過迅速的調整,以更徹底更迅速的方式應對在各個地方和各個行業有可能出現的變化。由此可見,蘭格模式中雖然引入了試錯法等競爭性舉措,但是從根本上說,蘭格還是過分關注有關靜態均衡的純理論問題。
至于第三個問題,即蘭格模式在現實中如何適用,則是哈耶克分析的重點。既然蘭格將競爭與社會主義公有制相結合,那么,我們首先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誰是競爭的主體?是行業與行業之間的競爭,還是每個行業內部各有競爭呢?對這一問題的追問,就會引導我們思考,到底如何界分不同的行業呢?或者說,一個行業是否應當把生產一件產品所需要的全部過程都囊括在內呢?我們在日常用語中,常常使用電力行業、保險業、汽車業等詞語,似乎行業之間的確存在著明顯的界限,但是這僅僅是一種籠統的說法,不同的產業之間的關系往往錯綜復雜,根本無法進行清晰的界分。同一產品可以滿足不同的產業需求,同樣,同一產業的需求也可以用不同的產品來滿足,各個產業之間彼此交匯,根本無法在他們之間進行劃分。
假設我們能夠在經濟體系中區分出一系列個別的行業,或者說,我們以歷史上已經形成的行業機構為基礎,在各個企業之間進行資源的初次分配,那么,即使這種方案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競爭的主體問題,它馬上又會引發另外一個問題,即誰應當成為這些相互競爭的企業管理者?應該在哪些人群當中進行選拔?選拔的標準又是什么呢?
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企業家之間通過競爭,優勝劣汰,凡是能夠最大程度上滿足消費者需求的企業家,或者說獲得了大多數消費者認可的企業家,就是成功的。與那些失敗的企業家相比,他們對資源的使用更節約,對消費者需求的預期更準確,他們對未來價格的判斷更合理。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未來同樣充滿了變數,一個人要想成為企業家,在沒有私有產權的情況下,他只能通過財務報表、企業運行預算等方式,向中央計劃委員會表明,他有能力在實現資源有效利用的前提下,滿足消費者的需求。可是,他所制定的預算,依據的價格只是中央計劃機構指定的價格,而不是市場競爭中所形成的價格,根本無法向他傳達正確的關于市場狀況的信息。在個人知識有限同時又缺乏價格機制提供幫助的情況下,一個企業家向中央表達的壯志雄心,幾乎無法衡量其現實可行性。
雖然無法通過確定的標準委任企業管理者,可是為了社會主義生產的繼續,終歸還是可以通過一些方式,如通過抽簽 (社會主義一向強調平等)來指定企業管理者。那么,對于已經上任的企業管理者而言,如何對他們的業績進行衡量呢?如何判斷企業管理者的成敗呢?如何知道企業管理者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企業管理者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識,不斷地創新,從而滿足消費者的欲望和需求,獲得市場份額,進而贏得利潤。這里的創新是一個十分寬泛的概念,任何能夠使企業擴大利潤的措施,對于企業管理者而言,都算得上是創新。比如,發現以及創造消費者的新需求;努力實現技術改進,提高勞動生產率和資源利用率,降低成本等。正是通過這些創新,企業才能更好地服務于消費者,得到消費者的認可,才能在激烈的競爭中謀得一席之地。但是,并非所有的技術改進和發明都算得上創新,在經濟上都會帶來收益。比如說,某項生產技術原來需要耗費三噸煤炭和五噸鋼材,改進之后,生產同樣的產品需要耗費五噸煤炭和三噸鋼材,那么,這項改進是不是創新呢?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可以自由地利用他能夠掌握的各種信息,比如,原有設備的處理問題、現有設備的價格問題、煤炭和鋼材在現階段以及未來的市場需求和供給狀況等,并在綜合利用這些知識的基礎上,判斷這項技術改進是不是值得投入。但是,在社會主義社會中,企業管理者只了解政府制定的價格,對其他的幾乎一無所知,像固定設施的損耗、非標準化產品的成本等問題,根本無法進行統一的定價,而這些信息卻是一個企業管理者在作出決策時必須掌握的。所以,在社會主義社會中,一項技術改進到底是否可行,是沒有切實可行的判斷依據的。其最終結果要么是將所有的改進都應用到生產中,其中包括大量的浪費;要么就是忽視所有的改進,將很多不僅具有技術可行性而且在經濟上也可行的方案扼殺在搖籃中。
與技術創新密切相關的是風險投資。如果要引入一條新的生產線,或者改進技術,必須以投資為前提。這種投資本身就是一種風險。米塞斯曾說過,“社會主義者有關‘人造市場’和以人為競爭解決經濟核算問題的全部設想的根本缺陷是,他們堅信只靠生產者的商品買賣就能形成生產要素市場。取消資本家的資本供給的影響和企業家對資本的需求,而又不摧毀生產要素市場本身,是不可能的”[14]。哈耶克同樣指出,“風險性的企業,乃至純粹投機性的企業,在‘競爭性’的社會主義制度中所具有的重要性,絲毫不亞于它們在資本主義制度中的重要性”[15]。但是,社會主義的企業管理者,到底應該被賦予多少權限呢?投機者的資本量應該確定為多少才合適呢?如果企業的管理者從事了某項風險投資,企業的收益是否是通過對資源的過度耗費而獲得呢?而如果企業虧損了,到底是企業管理者的決策問題,還是市場上突然出現的需求變化所導致的呢?對于一個正在虧損的企業,社會主義計劃委員會應該容忍它多少時間呢?它是否有可能是一項在近期很難獲益、但是從長遠來看卻極具價值的投資呢?只有回答了上述這些問題,我們才能對企業管理者的決策進行檢驗,才能判斷企業管理者的成敗,才能根據事后的評估選擇,到底誰更適合擔當社會主義企業的管理者。
由此可見,關于蘭格模式是否可行的問題,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社會主義管理者能力或者忠誠的問題,而是在缺乏生產資料私有制的情況下,根本無法激勵企業管理者盡可能地利用一切可資利用的知識,企業管理者根本無法以一種自擔風險的方式參與到經濟生活中來的問題。在社會主義社會中,資本主義制度下企業家的職能,完全由中央權力機構來承擔。因此,哈耶克對蘭格模式的總結是:“第一,真正負責的人并不是企業家而是那些批準企業家決策的政府官員;第二,所有棘手的難題實際上都是因創新自由及責任判定這兩個問題的不明確而產生的,而這兩個問題的存在又往往是與官僚制度緊密聯系在一起的。”[16]
通過上文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哈耶克在批判中央計劃經濟時提出的知識論,同樣也成為他對蘭格模式進行批判的重要武器。在他看來,無論是中央統一計劃,還是通過數學計算或者試錯法來實現一般均衡,都需要收集大量來自經濟生活的數據。而在這些需要集中起來的數據當中,很大一部分是主觀的,具有時空性,因而必定是分散的,根本無法匯總。可以說,哈耶克的知識論觸及到了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核心,即這種體制的本質是靜態的,忽視了經濟體系時刻處在變動之中。正是這種靜態思維,導致了論戰中的社會主義者對中央計劃和一般均衡理論的迷戀。
雖然在對蘭格模式批判的過程中,哈耶克并沒有詳細論述資本主義競爭的條件和實質,但是在隨后的一系列文章,哈耶克還是不斷地涉及到這個問題。例如,1946年哈耶克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演講中明確指出,“競爭,從本質上講,乃是一種動態的過程,但是構成靜態分析之基礎的那些假設卻把這種作為動態過程的競爭所具有的基本特征給切割掉了”[17];在《作為一個發現過程的競爭》這篇演說中,哈耶克說:“經濟學家通常把競爭形成的秩序稱為一種均衡狀態——這是種不太幸運的說法,因為這種均衡狀態的前提是,所有的事實都已被發現,從而競爭也停止了。……既然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經濟均衡,因此有理由說,我們的理論所描述的秩序,接近于一種理想類型的程度是相當高的”[18]。通過后來的這些論文,哈耶克對奧地利學派的市場過程理論進行了更明確的分析,進一步厘清了奧地利學派與市場社會主義者乃至新古典主義者之間的差異,并最終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有效地發現、傳遞和利用知識方面,市場的作用是獨一無二的。
哈耶克和米塞斯對蘭格模式進行批判之后,社會主義經濟核算論戰基本上已經成為一個歷史名詞了。但是,正是對論戰的參與、對蘭格等人的批判,讓作為經濟學家的哈耶克重新反思這個世界:為什么人們會如此容易受到一些錯誤的觀念指導,并由此開始轉向心理學、政治學和法學等領域的研究。對于這個轉化過程,哈耶克自己解釋說:“當一位經濟學家發現,他所得出的技術知識結論與這個時代的公共問題是密切相關的,那么,他必定會開始思考很多經濟學無法提供答案的問題”[19]。哈耶克之所以成為 20世紀最偉大的社會思想家之一,與他對公共問題乃至人類文明的這種關切是分不開的。當我們以這種視野來回顧社會主義經濟核算論戰時,我們會發現,哈耶克與市場社會主義者的分歧,除了均衡分析、現實操作性等差異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在于,哈耶克對如何維護和發展人類文明的理解:只有允許那些無法計劃、未曾設計、不可預見的未知事物不斷涌現,只有存在著這樣一種自由的空間,一個社會才能保持創造力,一個文明才能保持活力。
[1] 關于論戰過程的“標準”解釋,參見 Don Lavoie,Rivalry and Central Planning,The Socialist Calculation Debate Reconsidered,Cambrige U-niversity Press,1985,pp.10-20.
[2] 米塞斯對蘭格模式的批判主要包括以下作品:《作為經濟核算問題之出路的人造市場》,《數理經濟學的均衡與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核算問題》,《社會主義經濟核算的不可能性》。
[3][5][6]蘭格著,王宏昌譯.社會主義經濟理論 [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2,3.15.15.3.
[4] Bruce Caldwell,Hayek and Socialism,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Vol.35,No.4(Dec.,1997),p.1862.
[7] Daniel Shapino,Reviving the Socialist Calculation Debate:A Defense of Hayek Against Lange,Social Philosophy&Policy,Vol.6 Issue 2,1987,p.102.
[8][9][11][15][16]F.A.Hayek,Collectivist Economic Planning:Critical Studies on the Possibilities of Socialism,London:George Routledge&Sons,1935,p.208.p.25.p.209.p.234.p.145.
[12] F.A.Hayek,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35,No.4(Sep.,1945),p.530.
[13] F.A.v.Hayek,Socialist Calculation:The Competitive ‘Solution ’,Economica,New Series,pp.129-130.
[14] 米塞斯著,王建民、馮克利等譯.社會主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105.
[17] 哈耶克著,鄧正來譯.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140.
[18] 哈耶克著,馮克利譯.哈耶克文選 [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112.
[19] F.A.Hayek,,Studies in Philosophy,Politics,and Economics,Preface,B-13,1967,p.v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