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禹龍徐覺哉
試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歷史方位
夏禹龍徐覺哉
(上海社會科學院,上海200020)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最新成果。它符合馬克思所發現的社會形態演進的一般規律,又創造性地繼承了他提出的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設想的思想精髓,對正確確定“跨越”的邊界具有重要的意義。“中國特色”的形成有著新的時代特征和特殊的中國國情作為其現實依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在“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題的國際條件下,在一個具有悠久文明和長期統一的、人口數量超級和地區發展很不平衡的發展中大國中,循著特殊的現代化發展道路,由不夠格逐步走向夠格的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中國特色;“跨越”設想;發展道路
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新成果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已經開創了30多年。30多年來,它成了當代中國發展進步的旗幟,成了全黨全國各族人民團結奮斗的旗幟。現在我們回顧這30多年走過的歷程,體會到中國發展道路之所以正確、之所以能夠引領中國發展進步,關鍵在于我們既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又根據我國的具體實際賦予其鮮明的中國特色,它的每一步發展都是建立在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情深刻分析基礎之上的,因而能夠提出最切合中國當前實際的發展步驟。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對中國社會乃至世界歷史進程發揮的重大影響,使之成為西方學術界關注的焦點。前不久,由美國世界安全研究所主辦的、唯一一家致力于將中國視角帶入華盛頓決策圈的英文學術刊物《中國安全》季刊,推出了“爭論中國未來”的專刊,國際著名學者分別表述自己對中國未來最重要問題的關切。正像該刊主編所說,“這就好比盲人摸象,中國現狀在各類盲人摸象中得到拼湊,但是,未來中國是另一頭大象。”也就是說,大家從各自的視角出發,只看到了中國的一個局部,即使把這些局部拼湊起來,也未必能得到一個未來中國完整的全貌。其中,在講到發展速度時,國外學者似乎都很認可,但他們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卻另有看法。布魯金斯學會一位高級研究員用《速度與方向》為題,講了一個故事。他說:“在一次跨太平洋的飛行中,機長向乘客們宣告,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們比原計劃飛得快,壞消息是我們迷失了方向。”他認為,“沒有比這個故事更恰當地比喻當前中國的現狀了。”他對中國的看法是典型西方式的,也是我們難以認同的。看來,這成了一個怎么認識中國經驗和中國道路的重大問題,需要我們給以明確的回答。
要回答上述問題,必須講清楚現實社會主義所處的歷史方位,而這又需要重溫馬克思對人類社會發展基本規律的揭示。我們知道,在馬克思以前,歷史學家們都沒有把揭示這一規律作為歷史研究的中心內容。在歐洲文藝復興以前,人們用神道主義來解釋歷史;從文藝復興時起,人們用人文主義來解釋歷史。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雖然把歷史理論推進了一步,達到了他那個時代的最高峰,但他認為操縱全部歷史發展的是一個抽象的類似于上帝的絕對理念。絕對理念的自我演變和自我運動構成了世界歷史的現實過程。馬克思對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理論的貢獻,正在于他科學地揭示了社會歷史發展的終極原因以及由這個終極原因所決定的社會經濟形態演進的一般規律。
從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橫向上來看,馬克思認為,“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態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因此,只要把握住人類社會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各種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特殊性質,就能把握住其上層建筑及其社會意識形態的特殊性,就能正確地劃分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各個階段。
從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縱向上來看,歷史發展有其連續性,正是由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從而使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呈現出一個由低級向高級的否定之否定的發展過程。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序言”中說:“我的觀點是:社會經濟形態的發展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這就是說,人類社會的歷史如同自然界一樣,是客觀的、必然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表明了人類社會的歷史在本質上是物質資料生產方式的歷史,是社會基本矛盾合乎規律地運動的發展過程。在《資本論》第1卷“序言”中,馬克思在說到人類社會形態演進規律時深刻地指出:“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
馬克思把人類個體之間建立社會聯系的形式,人對社會環境的控制程度和他們的自由度作為劃分社會形態的標志。由此,他把整個人類社會發展過程劃分為三種社會形態,認為:“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展的),是最初的社會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窄的范圍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交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
馬克思這里所說的“最初的社會形式”,是指前資本主義的各社會形態。在這個階段,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還相當低,社會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社會分工和商品生產還很不發達。這樣,人類生產的成果相當匱乏,人的社會聯系范圍相當狹小,人被束縛在狹窄地域里自然發生的血緣關系或歷史形成的具有超經濟強制性質的統治服從關系之中。
馬克思所說的“第二大形式”,是指資本主義社會。在這個階段,社會生產力的水平大大提高,社會分工和商品經濟也極為發達。這樣,人類社會就改變了強制性的狹隘的人際關系對人的束縛,人們以商品交換中獨立的利益承擔者的身份出現,打破了血緣界限、地域界限和行業界限。但是,人的關系普遍表現為物的關系,由于在資本主義社會里,占統治地位的大量資本為少數私人所占有,使勞動者個人并不能擺脫自己勞動的創造物的束縛而獲得真正的自由。
馬克思所說的“第三個階段”,是指共產主義社會。在這個階段,社會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高度豐富,生產力所創造的財富成為聯合起來的人們共同的社會財富。這樣,少數人的個性的自由發展,不再以大部分人的個性的壓抑為代價,而成為“以每個人的全面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
在馬克思看來,三大社會形態的發展是一個依次更替的過程,資本主義形態是前資本主義形態發展的必然結果,資本主義形態的高度發展又為未來的共產主義形態創造了條件。這一發展過程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是,由于世界上各個民族的情況不同,它們所處的歷史環境不同,它們在前資本主義所經歷的具體形態變化以及它們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具體發展道路,都會顯示出不同的特點。鑒于西歐的前資本主義形態向資本主義形態的過渡都主要是從其內部產生出來的,沒有受到強烈的外部干擾,因而具有典型的意義。馬克思概述西歐社會形態演進的歷史,指出“最初的社會形式”依次經歷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這三個典型的社會形態,并“描述西歐的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從封建主義經濟制度內部產生出來的途徑”。在原始社會,人們被束縛在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共同體之中。在奴隸社會,奴隸是奴隸主的私有財產、“會說話的工具”,連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沒有。在封建社會,農民不再是地主的私有財產,但農民仍然被強迫履行各種封建義務,對地主還存在著不同形式的人身依附關系。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取代封建主義經濟制度,則是通過原始積累,由一種私有制形式變為另一種私有制形式。
隨著西方資本主義列強對東方落后國家的入侵,這就阻斷了那些國家原有的自然歷史進程,強行把它們納入到世界歷史體系之中,使之被迫卷入了世界交往的熱潮,開始走一條顯然不同于西歐的發展道路。當晚年馬克思轉向人類“歷史的過去”以適應社會主義運動新變化時,研究史前社會以發展唯物史觀就顯得十分迫切。因為他以往所創立的唯物史觀遇到了東方社會的結構、性質、發展道路、與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關系、能否跨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以及走向社會主義的可能性和現實性等一系列不能回避而又具有重大理論和現實意義的新問題。
1881年3月8日,馬克思在給俄國女革命家查蘇利奇的復信中,回答了有關俄國農村公社的命運問題。
首先,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起源的“歷史必然性”只限于西歐各國,俄國農村公社并不一定必然滅亡。他說:“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的起源時,我說過,它實質上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徹底分離’(《資本論》法文版第315頁第1欄),并且說過,‘全部過程的基礎是對農民的剝奪。這種剝奪只是在英國才徹底完成了……但是,西歐的其他一切國家都正在經歷著同樣的運動’(同上,第2欄)。可見,我明確地把這一運動的‘歷史必然性’限制在西歐各國的范圍內。”因為在西方的運動中,問題是把一種私有制形式變為另一種私有制形式,而在俄國農村,則是要把公有制變為私有制。
其次,根據對俄國農村公社自身狀況和它所處歷史環境的具體分析,馬克思認為,俄國農村公社確實存在跨越資本主義制度“卡夫丁峽谷”的可能性。
當時,俄國農村公社具有公有制和私有制的二重性。它的命運到底如何呢?馬克思指出:“‘農業公社’的構成形式只能有兩種選擇:或者是它所包含的私有制因素戰勝集體因素,或者是后者戰勝前者。先驗地說,兩種結局都是可能的,但是,對于其中任何一種,顯然都必須有完全不同的歷史環境。一切都取決于它所處的歷史環境。”當時俄國的農村公社正處于什么樣的歷史環境呢?其一,隨著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農村公社正處于被瓦解的危險境地。正因為如此,馬克思發出了“要挽救俄國公社,就必須有俄國革命”的呼吁。他說:“如果革命在適當的時刻發生,如果它能把自己的一切力量集中起來以保證農村公社的自由發展,那么,農村公社就會很快地變為俄國社會復興的因素,變為使俄國比其他還處在資本主義制度壓迫下的國家優越的因素”。其二,俄國農村公社的命運還取決于它所處的外部國際環境。馬克思指出:“俄國公社,這一固然已經大遭破壞的原始土地公共占有形式,是能夠直接過渡到高級的共產主義的公共占有形式呢?或者相反,它還必須先經歷西方的歷史發展所經歷的那個瓦解過程呢?對于這個問題,目前唯一可能的答復是:假如俄國革命將成為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信號而雙方互相補充的話,那么現今的俄國土地公有制便能成為共產主義發展的起點。”
上述兩種保證俄國農村公社能夠跨越資本主義制度“卡夫丁峽谷”的歷史環境在其后的歷史發展中都沒有出現,因而馬克思的“跨越”設想并未成為現實。正如恩格斯在1894年發表的《〈論俄國的社會問題〉跋》中所指出的,“在馬克思寫了那封信以后的十七年間,在俄國無論是資本主義的發展還是農民公社的解體都大有進展。……這樣,俄國在短短時間里就奠定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全部基礎。但是與此同時也就舉起了砍斷俄國農民公社的斧頭。”然而,盡管馬克思的“跨越”的具體設想沒有實現,但是,“跨越”的思想精髓仍是十分珍貴、需要我們認真繼承和發揚的。它告訴我們,對于任何民族、國家的具體經驗,不管如何典型,都不能盲目地照搬照套,而是應該結合時代的變化和本國的國情,有選擇地加以吸收和運用。只有與本國國情相結合的基本原理,才是應該在實際工作中遵循的具體的真理。正如馬克思針對俄國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的錯誤觀點所指出的,“他一定要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它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以便最后都達到保證社會勞動生產力高度發展的同時又保證每個生產者個人最全面的發展的這樣一種經濟形態。但是我要請他原諒。(他這樣做,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馬克思的“跨越”思想的精髓為其后的“跨越”成功實踐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支撐。
由于跨越“卡夫丁峽谷”設想的提出,社會主義革命的內在依據即生產社會化和生產力高度發展的真實含義得到了新的詮釋,即在資產階級開拓了世界市場的國際環境中,東方落后國家可以不等待本國生產力的自然發展結果而借助于外在的資本主義發展的肯定成果,在特定的革命形勢下,首先通過人民革命奪取政權,然后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發展生產力,為自己創造社會主義的物質前提,這實際上為后來俄國和其他落后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走上成功道路奠定了科學的理論依據。
革命將從東方開始的預言,雖然在馬克思、恩格斯生前未能實現,但在20世紀卻已成為現實。十月革命前的俄國,從19世紀70年代的前資本主義發展成為封建軍事帝國主義,農村公社已大遭破壞,資本主義雖有一定的發展,但它仍然是一個小農和最小農像汪洋大海一般的落后農業國。俄國雖然沒有出現馬克思預言的“跨越”,但是十月革命在總體上還是使俄國跨越了資本主義制度典型發展所經歷的歷史階段;俄國十月革命雖然并未出現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形成“相互補充”的局面,但在壟斷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各強國間政治經濟發展不平衡的情況下,俄國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戰造就的革命形勢,先于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爆發革命,并在世界上首先建立了社會主義國家;馬克思關于“享用資本主義制度的一切肯定的文明成果”的思想,對十月革命后的俄國具有指導作用。列寧不僅在實踐上實行新經濟政策,利用資本主義的肯定成果,發展社會主義,而且在理論上堅持和發展了馬克思的東方社會理論,形成了帝國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時代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革命的戰略和策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勝德日法西斯以后,在東歐、東亞以至拉美的古巴,又相繼成功地實現“跨越”的實踐,建立起一批社會主義國家。
列寧不受現成“公式”的束縛,善于根據俄國具體情況,抓住有利戰機,堅決率領俄國無產階級去奪取政權,所以才有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十月革命后,列寧清醒地看到,無產階級奪得政權并沒有直接解決社會主義的經濟前提,或“一定的文化水平”問題,而僅僅是為解決此類問題創造了政治條件,所以他在1918年3月召開的俄共(布)第七次(緊急)代表大會上指出:“每一個認真考慮過歐洲社會主義革命的經濟前提的人都不會不了解,在歐洲開始革命要困難得多,而在我國開始要容易得多,但是要繼續下去,卻比在歐洲困難。這個客觀情況使得我們不得不經歷異常艱難、異常急劇的歷史轉折。”“由于歷史進程的曲折而不得不開始社會主義革命的那個國家愈落后,它由舊的資本主義關系過渡到社會主義關系就愈困難。”對于困難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克服這些困難的癥結在哪里,應該采取怎樣的先后相繼的有效步驟,由于缺乏經驗,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各社會主義國家都還在不斷探索中而缺乏一個明確的答案。由此,它們在取得一個時期建設社會主義的重大成就以后,都先后陷入發展動力不足、經濟增長滯緩的困境,以至發生上世紀90年代初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相繼易幟的事件,使國際社會主義運動跌入低谷。導致這一結果的原因是復雜的,但是,對于“跨越”概念的邊界在哪里,哪些可以跨越,哪些不可逾越,缺乏正確的認識,也是一個帶有關鍵性的重要原因。寶貴的經驗和沉重的教訓告訴我們,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資本主義制度典型發展所經歷的一些階段,例如充分發展的資本主義私有制,是可以跨越的,而受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制約的經濟體制和運行機制則是不可逾越的。在社會生產力不夠發達的情況下,盡管建立起社會主義基本制度,仍然必須發展商品生產和交換,采用市場經濟體制和運行機制,而不能采取國家直接控制的計劃經濟體制。列寧在實行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受挫以后,轉而實行發展商品、利用市場的新經濟政策。可惜,由于列寧過早的逝世,這一政策未能長期持續并得到進一步發展,而是中途夭折。中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成功實踐,對正確確定“跨越”的邊界具有重要的意義。
據此,我們關于社會主義社會究竟屬于馬克思對社會形態三階段劃分中的哪個階段,應該有新的詮釋。原來,我們總認為它應屬于第三階段,其實是不夠準確的。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所稱的“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即是我們現在所稱的社會主義社會,這個社會“不是在它自身基礎上已經發展了的,恰好相反,是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經濟、道德和精神方面都還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因此,在這個社會中,還存在商品、市場和資本,從而仍未脫離”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社會形式。但是,這個社會的經濟制度已經以公有制為主體,從而基本符合“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樣的基礎條件。這就說明社會主義社會兼有社會形態第二階段和第三階段的特征,是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的過渡社會形態。
中國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落后生產力的基礎上,經過“跨越”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其后,又經歷由國家直接控制的計劃經濟體制到國家宏觀調控下的市場經濟的轉變,才形成并繼續完善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里所謂的“中國特色”,并不是什么人主觀臆想出來的,而是有新的時代特征和特殊的中國國情作為其現實的依據的。
1.時代的變化
一個民族、國家生存于什么樣的時代,是它所處的最大的“歷史環境”,對于能否“跨越”、怎樣“跨越”,具有不容忽視的規制的作用。
馬克思提出俄國農村公社有可能跨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是在自由資本主義時代。依據當時的時代特征,社會主義革命只可能在主要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同時取得勝利,因而落后國家的“跨越”只有與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互相補充時,才有可能實現。
列寧領導俄國十月革命時,自由資本主義已發展為壟斷資本主義,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間政治經濟發展不平衡成為時代的特點,因而俄國能夠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戰造就的革命形勢,在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并沒有普遍爆發革命并取得勝利的情況下實現“跨越”,首先建立社會主義國家。
20世紀上半葉爆發了兩次世界大戰,并在俄國取得了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可以說當時的時代主題是“戰爭與革命”。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除了在東歐、東亞等地建立起一批新的社會主義國家之外,原來的殖民地、半殖民地、附屬國也都紛紛取得政治獨立,成為發展中國家。全球化趨勢日益加強,生產要素的國際分工在世界市場中迅速擴展,以兩次世界大戰為標志的資本主義制度各種極其尖銳化的固有矛盾趨于相對緩和,時代主題也由“戰爭與革命”轉變為“和平與發展”。在這樣的時代條件下,發展中國家實行開放政策,積極參加世界市場的國際分工,雖然要付出一定的資本與勞動力、低附加值產品與高附加值產品不公平交換的代價,但是可以借此吸收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所創造的積極的文明成果,發揮后發優勢,加速現代化的進程,有可能在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競爭和合作中,達到雙方的共贏。這就是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積極參與世界市場的國際分工,明確劃分何者可以“跨越”、何者“不可逾越”的界限的時代條件方面的依據。
2.社會生產力水平的差異
馬克思所設想的社會主義是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社會生產力高度發展的條件下通過政權更易而建立起來的。而中國在革命前是一個社會生產力落后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盡管經過60年的建設,取得輝煌的成就,但至今仍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社會生產力離開高度發展的程度還遠。工業化程度雖有了很大提高,但工業化前的落后生產力仍是個不容忽視的存在。在已有的企業中,具有先進技術的現代大企業不多,多數企業技術水平不高,大量的是具有一般技術的勞動較密集的中小型企業。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這樣的生產力狀況顯然不是單一的公有制所能有效地促進其發展的,必須有多種所有制形式與之相適應。于是單一公有制下的計劃經濟就理應讓位于多種所有制下的市場經濟。早在1984年,《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中就已明確指出:“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可逾越的階段,是實現我國經濟現代化的必要條件。”所謂“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不就形成了市場經濟嗎?在這種覆蓋全部流通領域的市場里,不僅有充分發展的商品流通,而且有充分發展的資本流通。利用資本發展經濟,無論在資本主義國家還是社會主義國家,都已成為歷史的必然,兩者的區別只在于何種資本——私有資本還是公有資本——為主體罷了。社會主義國家應利用其制度優勢,加強宏觀調控,在利用資本的積極作用的同時,盡可能抑制其固有的消極作用。
3.悠久而從未間斷的文明傳統
中華民族是世界上古老民族之一,但不是最古老的民族。古埃及和巴比倫,其形成都要比中華民族早,但世界上的古老民族,其文明大多中斷,巴比倫早已消亡了,埃及、希臘雖然還在,但生活在那里的人種早已不是古埃及人和古希臘人了。而中華民族卻能在長達近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保持其文明的一脈相承,從未間斷過,確實在世界上僅見。這樣的文明傳統,顯然會對中國現代化發展道路的選擇,產生重大的影響。正如恩格斯在致約·布洛赫的信中所指出的,“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和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末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文明傳統就是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中重要的一種。
西歐在中世紀長期處于封建割據狀態,只是在14世紀以后,封建君主才借助資本主義關系的形成和發展,逐漸建立起統一的民族國家。而中國早在公元前1世紀自秦始皇始,就建立起統一的民族國家,并且基本上保持了兩千兩百多年。這說明中華民族具有很強的凝聚力。所謂“一盤散沙”,只是近代中華民族趨于衰落時呈現的一種暫時的和表面的現象。這樣的文明傳統,有利于中國在改革開放中保持社會的穩定,為經濟的快速發展提供必要的條件。同時,也促使我們對經濟政治體制改革采取漸進的方式,避免在這過程中出現“權威的真空”。可是,中國的政治文明傳統,與西歐比較,也有自己的薄弱環節。西方自古希臘開始,就存在一定的民主形式和制度,從而形成民主的文明傳統,盡管這種傳統在中世紀一度中斷,但在資本主義關系于封建社會內部形成以后,這種傳統就易于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得到恢復。同時,古羅馬時也已經形成比較完備的建立在契約關系基礎上的法律制度,法制在人們頭腦中有其較好的思想基礎。而中國長期來是一個專制宗法社會,皇帝具有無限的權力,不存在一切人都要遵守的以契約關系為基礎的法律制度,也缺乏民主的形式和制度。近代以來,特別是辛亥革命以后,情況有了一些變化,但仍未實現根本性的變革,因而民主和法制觀念在人們頭腦中還較為薄弱。這就為推行人民主權的民主化改革增加了難度。
再則,中國歷史上雖然長期實行君主高度集權、人民沒有權利可言的專制政體,但是,出于鞏固政權的目的,以儒家為代表致力于倡導民本思想,它雖然與現今提出的以人民當家作主為歸依的以人為本思想有著本質的區別,但經過改造和重新詮釋,仍不失為建設和諧社會可資利用的思想資源。
4.地區發展很不平衡的大國
中國是一個幅員廣大、歷史悠久、地區發展很不平衡而又具有超級人口的大國。這樣巨大的國家規模,必然對其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的發展產生不容忽視的影響。大有大的好處。中國地大物博,地貌多種多樣,氣候跨溫帶、亞熱帶、熱帶,具有發展的自然優勢。中國地廣人多,消費和生產要素需求大,勞動力資源豐富,在對外經濟交往中具有大市場的優勢。中國規模大,發展快,在國際政治中的影響力在增強,具有處理國際事務的外交優勢。中國文明傳統持續而悠久,其影響廣泛及于東亞諸國,具有國際交往中的文化優勢。
大也有大的難處。中國幅員遼闊,各地區間發展又很不平衡。這就為處理中央政府和各地區間的關系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一方面,為了維護國家的統一,必須保持中央政府有必要的權威;另一方面,為了讓各地區能因地制宜地發展,又必須保證它們有較多的自主權力和執行政策的靈活性。在經濟領域,不僅各企業間在市場范圍內競爭,而且各地區間也在為各自的經濟發展而開展競爭,由此增進發展的動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礙全國統一市場的形成。同時,由于國家大、人口多,勢必增加政府和代議機構的層次,這就為發展全體公民參與又對全體公民實行調控的民主政治,增添了很大的難度,更不用說由地區發展不平衡造成的公民間對民主形成共識的困難了。
上述諸點,就是形成社會主義的中國特色的主要現實依據。
綜上所述,中國當前建立的社會主義社會是有其自身的明顯特色的。從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和價值觀的核心以及共產黨的領導和執政地位等方面來看,中國已經具有社會主義制度的一些基本特征,但從生產力發展水平、社會實現公平和正義的程度、民主和法制建設的進度以及意識形態領域的狀況等方面來看,離開合格的社會主義社會應有的水平還有相當大的差距,因此,正如鄧小平所說:“現在雖說我們也在搞社會主義,但事實上不夠格。”從一定意義上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當前還是不夠格的社會主義。
由此,我們可以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世界社會主義發展史上的方位作如下的概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在“和平與發展”成為時代主題的國際條件下,在一個具有從未間斷的悠久文明和歷史上長期統一的、人口數量超級和地區發展很不平衡的發展中的大國中,循著漫長的特殊的現代化發展道路,由不夠格逐步走向夠格的社會主義。
(責任編輯 劉華安)
D616
A
1008-4479(2010)06-0021-08
2010-09-06
夏禹龍,上海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科學創新研究基地研究員;
徐覺哉,上海社會科學院國外社會主義研究中心主任,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科學創新研究基地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