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輝煌
人情的運作機制及其社會基礎
——基于浙東J村的調查
林輝煌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4)
人情作為村莊內部的一種互惠機制,歷來具有貨幣儲蓄和面子積累的功能。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人情的傳統機制已經發生重大變化。通過對浙東J村的深入調查,我們發現,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村莊的人情圈發生了重大的變遷。以J村的經驗個案為例,本文著重分析了人情的進入與退出規則,從中可以發現,東部農村的人情規則正在發生重大轉型。人情機制在實現自我變遷的同時,促成了從經濟分層到社會分成的轉化過程,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人情機制實現了自我維系。
人情;人情運作機制;人情規則
“人情”是研究中國農村社會的一個關鍵詞,既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情的功能、人情的機制和人情的異化三個方面。人情首先具有經濟功能,它是一種互助機制,人們可以將伴隨著生命周期變化而來的辦大事的壓力,較為均勻地分布到日常生活中去。而“人情”之所以可以成為一種互助機制,原因在于村民的生命周期有所差異(陳柏峰,2009a)。其次,人情具有表達功能,傳遞一種社會感情(朱曉瑩,2003;顧偉列,2001;閻云翔,1996)。第三,人情具有社會功能,它是一種維護社會團結的機制,對于村莊社會秩序的生產和維護有著重要意義(陳柏峰,2009a;朱曉瑩,2003;顧偉列,2001)。因此,從功能上講,人情消費是指在與自己關系緊密的他人遇到人生重大事項時,為表達祝賀或同情等心意而以實物或金錢的形式對他人進行的饋贈,其目的是為了在自己所生活的社會關系網中獲得所需要的社會支持和社會文化心理上的滿足(包括象征、儀式、價值觀、自尊等)(劉藝,2008)。這些功能使得人情成為凝聚村莊社會的潤滑劑,可以說,村莊共同體是由人情在維系和鞏固的,“自己人”的范圍和界限也因人情而更加明晰(楊華,2008)。為了更加深入地研究人情功能,有的學者把人情分為日常性人情和儀式性人情(楊華,2008;陳柏峰,2009a)。
關于人情的運作機制,已有的研究主要從三個方面入手。一是人情虧欠的邏輯,“人情虧欠感”是人情社會得以維系的基礎情感紐帶,它建立了人們的“償付意識”,促發人們不斷地、循環往復去“償還”人情(楊華,2008;翟學偉,2004;費孝通,1985)。二是人情不對稱的邏輯。人情的虧欠使得人情雙方維持互惠的償還,但是在雙方地位、財力不對等的狀況下,互惠行為很難維續,因此必須通過不對稱的給予才能保持人情鏈條的循環(閻云翔,1996;胡雙喜,卿秋艷,2008;顧偉列,2001)。三是人情吸納與排斥的邏輯。由于人情在村莊生活中所發揮的重要功能,以前沒有出禮或受禮關系的人,有時也會身不由己地建立起人情關系。而一旦建立,一般來說就難以中斷了,由此人情圈中就出現了不少一般關系者,甚至較遠關系者(朱曉瑩,2003;黃玉琴,2002)。傳統社會里的人情排斥主要是基于一種道德評價(陳柏峰,2009a)。在現代社會中,尤其是在發達的農村里,人情排斥更多地體現在經濟上。儀式性人情不但充當了村莊經濟分層的社會確認方式,還最終在不同階層農民之間制造了隔閡(陳柏峰,2009b)。
一旦村莊的社會基礎被改變,原本良性的人情往來就可能發生異化,即人情不再是溫情脈脈的社會支持,而成了農民無法承受的負擔。隨著人口流動的加劇,農民對于村莊生活喪失了長遠的預期,今天支出的人情費用,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收回、能不能收回都沒有確定的保障,因此農民只能編個法子趕緊辦酒席,將支出的人情費用提早收回來(陳柏峰,2009a)。
本文將立足于東部發達農村的經驗素材,進一步解釋人情運作的機制,尤其是人情的進退邏輯以及人情在實現從經濟分層到社會分層的轉化和固化機制,從而展現人情規則的變遷及其價值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情不僅僅是簡單的人際往來,它表征著整個村莊社會的特征與內涵。這一些是已有的研究經常容易忽視的。
隨著經濟水平的提升,人情的門檻也逐漸增高,尤其是從90年代后期開始,J村里的花木種植迅速增值,人情越發漲得厲害。1979年結婚時只需要送30元,86年娘舅送最多只要130元,94年就漲了一倍,娘舅要送260元,90年代后期的人情漲得最快,幾乎翻了四五倍。2001年表兄弟就要送1200元左右,到了2007年,小姨得送2280元。爺爺輩、娘舅家、姑媽家、姨媽家、叔伯要給茶禮。村民說,送婚禮人情,舅舅必須給的最多。吃酒席的時候,娘舅不到,是不能開酒席的。第一杯茶,新人要倒給娘舅。舅舅是娘家的象征,他的人情對于新婚的人是一筆巨大的資源,這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人們更愿意娶本地媳婦的原因。
今天,村民每年花在人情上的費用是1-3萬。需要送人情的項目包括:考取大學、建房子、生孩子、婚喪、做壽、滿月、大病等等。人情越來越重,酒席的規格也越來越高。十年前,一桌酒席只要500元,而現在辦酒席至少都要十桌,每桌花費1500元左右。其中,每桌12盤涼菜,12盤熱菜,這些菜要1000元左右;中華煙兩包,160元;酒水300元。因此,辦一場酒席至少得花費15000元。這還只是基本標準,有錢的人都會辦個二三十桌。隔壁村書記的女兒剛出嫁,辦了120桌酒席,宴請所有村民,這也算是一個大手筆。當然,也有個別家庭連基本標準的酒席也辦不起的,他們是村里的少數窮人,在J村大概也就十來戶。辦酒席,要從結婚的頭天晚上開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共有五頓。所有親戚吃五頓,朋友吃兩頓。娶媳婦時,結婚當天晚上是正餐,辦的最隆重。嫁女兒時,結婚當天中午是正餐,因為下午新娘就被迎到夫家了。
吃喜酒是要請的,喪禮和其他酒席就不用請了,朋友關系好的,會自己送上來的。請吃喜酒,要送一包糖和請柬。給娘舅送請柬要送200元,一包糖,一箱蘋果。給姑父、姨媽送請柬只送100元和一包糖,其他人只送一包糖,一個請柬。
為了分析的方便,我們暫且引入兩個概念,以此來將人情類型化。第一種是繼受型人情,它是與身俱來的,是由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所決定的,如娘舅家、姑媽家、姨媽家等血緣人情和與父母交好的鄰居等地緣人情。這些人情圈是由父母或更早的長輩結成的,后人是無從選擇的。第二種是原始型人情,它是由后人自己結成的人情,主要就是朋友圈,它是可選擇的,超越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的。30年的人情變遷表明,繼受型人情的圈子正在逐漸萎縮,而原始型人情的圈子則不斷膨脹。八十年代以來,獨生子女越來越多,等他們的孩子結婚時,就沒有娘舅家、姑媽家和姨媽家的人請往來。到了那時候,繼受型人情也就不存在了。可見,在村莊中的人情循環并不是一個封閉的鏈條,總是有幾個缺口存在,使得人情不斷地進入和退出。
人情的變遷過程表明,繼受型人情在不斷式微,而原始型人情則不斷擴張。因此,考察人情循環的進入與退出機制,我們將把注意力集中在繼受型人情的退出機制和原始型人情的進入機制。
在J村,繼受型人情的退出方式有兩種,一是不還禮,一是不出席。村民說,如果不還禮,意味著連人情都看不起,這個親戚就不要走了。因此,禮尚往來具有強大的約束力,只要進入這個循環,就必須不斷地償還禮金。關于這一點,村里流行著一句俗話:“人情逼如債,鐵鍋拿去賣。”就是說為了保持人情往來,家里再窮,賣鍋也得去還禮。窮人家實在支付不起人情,就可以通過不還禮來斬斷人情鏈條。而老親和遠親也常常用這種方式來結束過長的人情鏈條。
第二種退出方式就是故意不出席。人情往來遵行一定的規則,送禮的人必須在被邀請之列,另一方面,一旦被邀請了就必須來吃酒,否則就是不給邀請人面子。邀請人也會把這種故意不出席的行為看作一種人情斷裂的暗示。有個村民告訴我們,她的二伯很有錢,看不起她一家。她兒子結婚時,二伯只送了三百元。當他兒子去請他們吃酒時,二伯說:“請我吃什么死酒!”后來就沒來吃酒。從此兩家就沒有來往。在人情交往中,如果一方送了人情,即使送的很少,另一方也必須邀請他來吃酒席,否則就必須承當終止人情的責任。而如果已經邀請了,對方卻不來出席,那么責任就落在對方身上。所以這種人情退出方式顯得更加委婉,主要出現在關系比較近的親屬間。而不還禮的退出方式非常直接和粗暴,一般出現在遠親和地緣人情間。
人情的退出往往會減輕相互間的負擔,但事實上它卻造成了面子的減損。主動斬斷人情鏈條的人要承擔面子減損的責任,因為他傷害了人情的另一方。退出本身就是對村莊交往規則的破壞,尤其是不還禮的退出方式,這被當做是一種自私的行為,因而容易遭到輿論的譴責。那些破壞村莊共同規則的人是不受歡迎的,在以后的生活中往往會遭到排斥。所以,人們要盡量地維系人情,這使得人情的退出一直都是件困難的事。有趣的是,它在今天已經不是那么困難了,繼受型人情的式微就是一個例證。
與人情的退出機制相比,今天的人情進入機制顯得很容易,尤其是在原始型人情上。村里流行一句話:“千錯萬錯,來的人也不錯。”結婚時即使沒有收到請柬,也可以主動送禮。即使之前吵過架,對方也要收下人情。當然,如果家里窮,不想增加人情,也可以拒絕收禮,請送禮的人吃一頓飯就可以了。因此,人情的進入是可選擇的,而且是雙向選擇。只有那些具有或者可能具有利益關聯的人才會彼此選擇。可見,人情的進入機制并非普遍的容易,它往往只發生在那些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相接近的人群之間。
從人情的進入和退出機制看,其發生離不開特定的社會基礎。市場經濟的高速發展造成了村莊經濟的明顯分層,人情的變遷被刻上了深深的時代烙印。反過來說,人情的進入與退出也固化了村莊的社會格局。
在今天的農村,之所以繼受型人情的退出機制和原始型人情的進入機制都顯得容易,其根本原因在于經濟分層的出現。經濟分層將人們置于不同的等級,在不同等級之間很少有交往,原本存在的人情也會逐漸退出,即使是血緣人情和地緣人情。在村里,朋友的條件都差不多,億萬富翁和做農民的不會是好朋友,即使小時候是朋友。在市場經濟中,人與人的差距會迅速拉開。
【案例1】兩個人曾經是很好的鄰居,后來A上大學,B干農活。A開了寶馬,來看B。A丟包中華煙給B,而B自己口袋里只有五元一包的煙,就不好意思拿出來請。久而久之,兩個人就走不到一塊了,原本的人情也就斷了。
可見,維系人情交往的基本原則就是對等性,能夠禮尚往來,如果雙方差距懸殊,人情交往能力就會不平衡。能力低的人往往會主動退出人情循環,因為承擔不起人情的負擔,這就顯得很沒面子。在人情交往中,人情的標準是由能力高的人決定的。上面那個例子中,A不可能丟包五元的煙給B,否則B會覺得A看不起他。A丟一包中華煙給B,B會覺得很有面子,但是當B還不起這個人情時,他只好選擇退出。經濟分層導致一批人情的退出,而人情的退出就使經濟分層轉化為社會分層。人群被劃分為走得起人情的和走不起人情的,抽得起中華煙的和抽不起中華煙的。正是人情的退出機制,斬斷了不同經濟階層之間的人情,從而形成不同的社會分層。同時,人情循環的不斷運作,固化了不同階層的對立,每個人只能歸入與自己相匹配的社會階層。
在經濟分層嵌入社會分層的過程中,人情的進入機制也發揮著重要作用。處于同一經濟分層的人們迅速整合,形成屬于本階層的人情運作機制。有個抽中華煙的村民跟我們說,他每年都要交十幾個朋友。這些朋友基本上都是些生意場上的伙伴,將他們納入自己的人情圈,就是擴大自己的商業鏈條,同時也使整個階層連成一片,有利于資源共享。如果沒有人情機制將相同階層的人整合在一起,社會分層就很難實現。它使每個人積極尋找自己的歸屬,整個社會的人各就各位。同一階層的人情循環是保持高度開放的,每個人只要達到標準都可以進入。因此,人情就是一個社會吸納的機制。
經濟分層往往也造成了人們的心理分化,窮人的心理變得更加脆弱,更加敏感,因此他們經常會主動退出高端的人情循環。社會分化不僅重組了人群,而且為不同階層的人群刻上了烙印。社會分層給不同階層的人們造成了不同的身體呈現,甚至僅僅根據外貌特征就可以辨別誰窮誰富。窮人被認為是比較笨拙的、不靈敏的、畏畏縮縮的,而富人則是比較聰明的、體態勻稱的、信心滿滿的。
【案例2】A很有錢,A的表姐B很窮。每次B來A家做客時,小輩們都不理她,她覺得是看不起她,以后就不來往了。A的另一個表姐C經濟條件也不錯,她到A家做客,雖然小輩們也不理她,但她還是保持人情往來。
其實小輩們不理客人,不見得就是看不起,但是同樣這個行為卻在B和C兩個人身上發生不同的反應。窮人是更脆弱的,因為原本面子就比較小,所以更敏感。這種由于心理分化造成的人情斷裂,很快就形成一種規則,窮人是不能跟富人交往的。
其實,不僅人情能力低的人會主動退出高端的人情循環,人情能力高的的人也會主動斬斷低端的人情循環。村民說,窮人沒有高檔朋友,富人也沒有低檔朋友。富人們經常會找各種借口來退出人情循環。
【案例3】A請他姑姑的女婿B來吃酒,B很有錢,看不起A,找了個借口說沒空不來吃酒。過后,B反而說A沒請他去吃酒,A很生氣,從此兩家沒來往。
在這個案例中,B就是借這個機會甩掉了一個低檔親戚,他運用的就是不出席的退出機制。保持低端的人情往來,不僅是沒面子的,而且無法獲得任何資源,反而經常要犧牲自己的資源來支助對方,這被認為是很不理性的。
【案例4】A很有錢,她的堂姐B很窮,B的兒子C到了32歲還沒結婚,而且做什么工作都想睡覺。去年B找A借錢要給C娶媳婦,A說自己欠債三十萬,沒有能力借錢給她。B就說是A不想借她錢,從此兩家沒有來往。
估計B找A借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對A來說,繼續維持這份人情已經是一種無益的負擔。富人們為了固化自身的利益,就必須義無反顧地斷絕低端的人情往來,從而將更多的資源投入到高端的人情中。因此,人情既是一種屏蔽機制,又是一種吸納機制。
【案例5】A在人才市場工作,很有錢,看不起一切窮人。村里有兩個人都在讀書,B在上海,C在武漢。B很有錢,C沒錢。畢業后,B、C都去找A幫忙介紹工作。C給A送上咸螃蟹,這對于C來說已經算是高檔的,但是A說他們家不吃這種東西。最后A只幫那個有錢的B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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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助一個富人,也就是進入了一個高端的人情循環,這對于A來說是很有利用價值的。而幫助A,不僅很難獲得回報,甚至會因此被窮人黏上,脫不了身。人情的運作越來越理性化,這也促成了社會分層的固化。
通過人情循環的進入與退出機制,經濟分層嵌入了社會分層。作為一種屏蔽機制,人情將不同階層的人群分離開來,從而形成不同的交往圈子。村民說,不同層次的人與不同層次的人交往。因此,結婚辦酒席的時候,窮人請的朋友跟富人請的朋友就不同。一個村民告訴我們,他哥哥請的朋友就會多一些有錢人,因為他哥哥要比他來的有錢。每個階層都遵循其內部的人情邏輯,并且將這種社會分層視為理所當然的。富人們可以辦150桌酒席,每桌2000元以上,請全村的人來吃酒。窮人們請客可以不叫朋友,只叫親戚,可以只辦10桌,每桌500元。人情規則不再是鐵板一塊,隨著階層的興起,逐漸呈現私人化的趨勢。
當村莊社會處于比較封閉的時代,繼受型人情是人情的最主要類型,如果不是唯一類型的話。這種人情是建立在村莊的差序格局之上,遵循著統一的運作規則。因此,人情數額是規定好的,什么樣的身份送什么樣的禮,多一些少一些都不行,否則就是僭越禮制。這就是人情規則的公共性。在婚禮上,娘舅必須送最大的禮,其他人就不能超越他。因此,親戚都要事先通氣,決定送禮的數額。身份相同的親戚也必須保持一致的禮數,送多少都是統一的,否則送少的一方就很沒面子。比如有兩個舅舅,一個能出5000元,一個能出2000元,其他姐妹會私下給第二個舅舅3000元。
隨著繼受型人情的萎縮,原始型人情大行其道。后者并不遵循人情規則的公共性,而是趨向于私人化。村民總結得很好:“親戚有親戚的規矩,朋友有朋友的規矩。”在朋友的圈子里,只要有錢,送多少人情都可以。在這里,送禮僅僅是一件私人的事,別人無權干涉。而在繼受型人情中,送禮是整個村莊共同的事,誰該送多少禮,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的朋友送禮就不好說了,沒個定數,既可以送兩千,也可以送一萬,誰都不知道誰送了多少禮。村民說,每個圈子的人情都是有譜的。不同的圈子就有不同的譜,因此,人情規則也就碎片化了。
在經濟分層的大背景下,人情循環受到強烈的影響。隨著繼受型人情的式微,人情的運作模式及其規則必然發生重大轉變,具體表現在人情公共性的衰弱和私人化的興起。在這種情況下,人情是如何自我維系的?其背后的價值基礎是否正在發生某種變遷?
繼受型人情的圈子越來越小,最后留下來的僅僅是至親的圈子。隨著獨生子女的增多,再過幾十年,也許這種類型的人情就會消失在人們的生活中。繼受型人情維系了很長的時間,它的背后存在著深刻的倫理價值。雖然之前的社會不存在明顯的經濟分層,但是人們之間的經濟差異始終都有,鄰居之間有,親戚之間也不例外。為了維系這些人情,不使經濟能力較弱的親戚被迫退出人情循環,人們采取一種暗中互助的方式來填補人情的鴻溝,尤其是對于那些至親,保持人情交往就是一種義務。這就是人情不對稱原理。村民說,在婚禮上娘舅是必須送最大的賀禮,如果他實在沒錢,他的兄弟姐妹就會提前暗中給他錢,讓他能夠風風光光地參加外甥的婚禮。如果不這樣做,那么對于雙方來說都是掉面子的。對于那些沒錢的好鄰居,在請他吃過酒席之后,主家必須得退還她送來的賀禮,使對方不至于陷入生產和生活的危機而退出人情循環。
正是這種倫理價值的推動,村莊內部的經濟差異一直保持在最低的限度。資金通過禮物的交換在村莊內部流動,縮小了人與人的差異。可以說,繼受型人情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社會分層,使人們長期保持較為平等的經濟社會地位。當市場經濟進入村莊之后,村民互助的倫理價值就開始松動了。八十年代以前,村民都是互幫互助的,八十年代以來,幫工慢慢少了,而且開始要付工資,因此,人情味也就少了。
【案例6】村民A有兩個房子,老房子是1968年建的,當時的生產隊成員一有空就來幫忙。新房子是1985年建的,當時已經很少有幫工,直接包給別人做的。到了九十年代后期,村里就大面積不請幫工了。
在J村,1996、1997年左右發生了一場種植結構的重大變革,花木種植全面取代了水稻種植,因為前者能夠創造更大的市場價值。從這個時候開始,原本的人情互助網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按市場價值計算的幫工。好鄰居不再提供免費的幫助,一切都要進行理性的計算。村民說,這時候村里就不再流行暗中給錢的做法。隨著花木市場的擴張,村民的收入差距越來越大,經濟分層逐漸明晰。于是,一批窮親戚逐漸退出了人情循環,繼受型人情不斷縮小。
另一方面,人們結識的新朋友越來越多,原始型人情不斷擴張。村莊的資金流動突破了封閉的體系,在外部的市場中找到了更多的接點。村民的職業不再局限在村莊內部,往往要借助外部的市場才能創造經濟價值。因此,人們更喜歡結交市場上的朋友,這是更有利用價值的平臺。原始型人情之所以如此風行,是因為它以市場價值為導向,順應了社會經濟的變遷。在人情的市場中,倫理價值不僅難以創造經濟效益,往往還要面臨損失。因此,人們在人情市場中尋求的是可以相互利用的朋友,而不是相互給面子的窮親戚。
在分層社會中,富人治村往往會建構起高聳的道德門檻,通過貼錢辦公與救濟窮人來獲取對壟斷村莊政治市場的合法性。這一點表面看起來與均質社會中的人情互助相似,然而其背后的機理完全不同。富人們拿自己的錢接濟窮人,并不是要維系兩者的人情循環,而是要收買權威和面子。窮人們根本無法進入富人的人情世界,他們僅僅是作為低等階層受到憐憫。經濟分層已經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富人們每年拿出幾萬元的資金來換取政治資本,根本不會縮小他們與普通村民的經濟差距,卻使富人們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富人們只在相互間確立人情,就像普通人只能在彼此間交換禮物一樣。只有那些相互具有市場價值的人群才能走到一起。因此,與繼受型人情相反,原始型人情促進和固化了社會的分層。
注釋:
[1]陳柏峰a:農村儀式性人情的功能異化(未刊稿),2009.
[2]陳柏峰b:儀式性人情與村莊經濟分層的社會確認——基于寧波農村調研的分析(未刊稿),2009.
[3]費孝通:鄉土中國,三聯書店,1985年版.
[4]胡雙喜,卿秋艷:農村人情現象解析——以湖南邵陽嚴塘村為個案,湖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12期.
[5]黃玉琴:禮物、生命儀禮和人情圈——以徐家村為例,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4期.
[6]顧偉列:村民交際中的人情倫理與互惠原則—上海松江張澤鎮村民視野中的禮物饋贈,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11.
[7]劉藝:論農村人情消費,湖南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
[8]尚會鵬:豫東地區婚禮中的“隨禮”現象分析,社會學研究,1996年第6期.
[9]閻云翔:禮物的流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10]楊華:農村人情的性質及其變化,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研究生學報,2008年第1期.
[11]翟學偉:人情、面子與權力的再生產——情理社會中的社會交換方式,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5期.
[12]朱曉瑩:人情的泛化及其負功能——對蘇北一農戶人情消費的個案分析,社會,2003.9.
(責任編輯 劉華安)
C912.82
A
1008-4479(2010)06-0066-07
2010-09-20
林輝煌,福建漳州人,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律社會學、農村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