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淑娟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 321004)
漢代越地楚歌詩及越文化的走向
——以《吳越春秋》為中心*
于淑娟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 321004)
楚歌詩是漢代的主流藝術形式。《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并非先秦成詩,而是漢代越地文人趙曄的自創,或自出機杼,或改寫史料,是漢代越地楚歌詩的代表。這些楚歌詩既繼承了楚歌詩以“悲”為主的情感特征,同時也表現出越文化特色,在情感表達上更加強烈、復雜,篇幅增加,語言更為豐富細膩,有明顯的文人案頭創作痕跡。漢代越地楚歌詩的出現是在漢代大一統社會背景下楚文化風尚及地域文化轉向的產物,它反映出越文化在漢代與主流文化逐漸趨同、融合的走向。
漢代;越文化;楚歌詩;《吳越春秋》
楚歌詩是中國古代一種特殊的詩歌體式,它發源于楚地,以口頭演唱為表達方式,以抒發個人情志為內容,是一種極富感染力的藝術形式。早在先秦時代,楚歌詩就已經出現在各種典籍的記載當中,如《論語》、《莊子》中的楚狂接輿歌,《左傳》中的申叔儀乞糧歌等。楚歌詩在漢代進入全盛時期,它不僅成為漢代王室、士人喜愛的主流藝術形式,而且在一些地域文化中也時有出現,如越文化中就有楚歌詩的留存。
漢代是越文化與中原文化聯系日漸緊密的時期,也是越文化的轉型期。先秦時期,越文化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在漢代則出現了向中原文化靠攏的傾向,并且逐漸成為漢代區域文化的一種。《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既與漢代主流文化中的楚歌詩有相同的形式,又有獨特的地域文化印記。研究這一文學樣式,既是對越地楚歌詩的考察,也能夠見微知著,了解越文化在漢代的發展與走向。
一
在討論《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之前,有必要確定其所屬年代。清人沈德潛的《古詩源》、今人逯欽立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等詩集,都將《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劃歸為先秦詩歌,俞樾等學者也持相同觀點。但逯欽立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 》(上 )《彈歌 》下有案語:“《吳越春秋 》所載越歌,率類漢篇,惟此歌質樸。”雖未說明其依據,但已有推論。《吳越春秋》中楚歌詩的創作年代究竟是先秦還是東漢?這些楚歌詩是出自于春秋歷史人物的成詩,還是作者趙曄的自我創作?這些問題的厘清有待于相關文獻以及歌詩本身的考察與研究。
《吳越春秋》中有《漁父歌》兩首,其二云: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事寖急兮當奈何?[1]41這首楚歌詩產生的背景是伍子胥入吳一事。伍子胥故事在先秦兩漢典籍中多有記載,通過相關資料的參照和對比,可以確定其來源。
伍子胥奔吳一事,《左傳·昭公二十年》中記載極簡,共三字:“員如吳”,并無漁父這一人物出現。《國語》中對伍員入吳一事并無記載。《呂氏春秋·孟冬季第十》中記載了子胥以寶劍酬謝江上丈人相救之事:
五員亡……過于荊,至江上,欲涉,見一丈人,刺小船,方將漁,從而請焉。丈人度之,絕江。問其名族,則不肯告,解其劍以予丈人,曰:“此千金之劍也,愿獻之丈人。”丈人不肯受,曰:“荊國之法,得五員者,爵執圭,祿萬檐,金千鎰。昔者子胥過,①吾猶不取,今我何以子之千金劍為乎?”五員過於吳,使人求之江上,則不能得也。每食必祭之,祝曰:“江上之丈人!”[2]
江上丈人應是伍子胥故事中最早的漁父原型,但情節簡略,并沒有躲入蘆叢的情節,也沒有與《吳越春秋》中楚歌詩內容相關的文字出現。
《呂氏春秋》之后,《史記·伍子胥列傳》也記載了漁父渡伍子胥一事:
伍胥遂與勝獨身步走,幾不得脫。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劍曰:“此劍直百金,以與父。”父曰:“楚國之法,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珪,豈徒百金劍邪!”不受。[3]《史記》中的漁父形象,與《呂氏春秋》極為相似,兩者之間應有直接的承襲關系,但同樣與《漁父歌》無任何關聯。《吳越春秋》之前,既找不到任何與《漁父歌》相關的內容,則很可能《漁父歌》是趙曄根據故事情節及表達需要而自創的歌詩。
另有學者認為《漁父歌》是伍子胥遇到的吳地漁父所唱,屬于吳歌。②這很可能是依據《史記·伍子胥列傳》中伍子胥遇漁父于昭關的記載得出的結論。司馬貞索隱:“其關在江西,乃吳楚之境也。”[3]但依此判定《漁父歌》為吳歌,不免失于輕率。從《呂氏春秋》中伍子胥“過于荊”時遇到漁父的記載來看,漁父當為楚人。而《吳越春秋》中,漁父則應為鄭人,這在《吳越春秋·闔閭內傳第四》中可以找到內證。伍子胥由楚入鄭,在子建被殺后,由鄭國逃入吳國。攻楚之后,“遂引軍擊鄭”,漁父之子唱“蘆中人”與子胥相認,言談中稱鄭定公為“吾國君”,并請求伍子胥念漁父之恩放過鄭國,可知漁父本為鄭國人。其實無論漁父是哪國人,與其所唱之歌為楚歌并不矛盾。通觀《吳越春秋》,所唱歌詩的屬性并非由演唱者的國別所決定,無論是越人還是吳人、楚人,所唱皆為楚歌詩;另外,《漁父歌》本身明顯的楚歌形式,也是最好的證明。
從以上文獻考察可知,《漁父歌》正是越地文人趙曄自創的楚歌詩,他在創作中或許曾經借鑒了在越地民間流傳的楚歌或民謠,但據現有資料,《漁父歌》的獨創性無可置疑。
與《漁父歌》的創作情況相似,《吳越春秋》中的大部分楚歌詩都自出機杼,無所依傍,如《烏鵲歌 》、《采葛婦苦詩 》、《離別相去歌 》等,在現存先秦兩漢文獻中找不到相似的詩歌及相關的資料。
《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也有一類是與以往史書記載相關的,如《申包胥歌》,即作者趙曄在以往史料的基礎上創作的楚歌詩。
申包胥入秦乞師的故事最早見于《左傳·定公四年》:
申包胥如秦乞師,曰:“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無厭,若鄰于君,疆埸之患也。逮吳之未定,君其取分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靈撫之,世以事君。’”秦伯使辭焉,曰:“寡人聞命矣。子姑就館,將圖而告。”對曰:“寡君越在草莽,未獲所伏。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4]
《左傳》中并沒有楚歌詩出現,但申包胥的言辭卻與《吳越春秋》中的《申包胥歌》頗為相似:
申包胥知不可,乃之于秦,求救楚。晝馳夜趨,足踵蹠劈,裂裳裹膝,鶴倚哭於秦庭,七日七夜,口不絕聲。秦桓公素沉湎,不恤國事。申包胥哭已,歌曰:“吳為無道,封豕長蛇,以食上國,欲有天下,政從楚起。寡君出在草澤,使來告急。”如此七日。[1]88
《左傳》中申包胥之言,在形式上雖與歌詩并不一致,但《吳越春秋》中《申包胥歌》的一些詞語及其出現次序,都反映出二者內在的承襲關系,如“封豕長蛇 ”、“食上國 ”、“寡君 ”、“在草莽澤 ”、“告急”,等等。這表明,《申包胥歌》正是趙曄依據《左傳》所改編,楚人申包胥原本平常的話語以較為整飭的四、六言相雜的楚歌詩形式加以表達。這種楚歌詩以四言句式為主,與《楚辭·天問》篇的形式相似,是楚歌詩無語氣詞“兮”的一種,在漢代也極為常見,如劉邦的《鴻鵠歌》、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朱章的《耕田歌》、四皓的《紫芝歌》等等,都是漢代的四言楚歌詩。
漢代劉向所編《說苑》一書早于《吳越春秋》,其中的《至公》篇記載了申包胥入秦乞師一事。《崇文總目》卷三論《說苑》,稱之“采傳記百家之言”,以劉向閱讀之廣博及《說苑》一書的性質而論,若申包胥故事中原有歌詩傳世,理應收錄編采在內。由此來看,西漢時期應無《申包胥歌》傳世。比較《申包胥歌 》與《左傳 》、《說苑 》,《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與《左傳》更為接近,應是趙曄根據《左傳》記載加以改編,創作出的更具藝術性和感染力的楚歌詩。
通過先秦、前漢相關文獻考察,可知《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來源:一是趙曄根據故事情節的發展,自出機杼的創作;一是對已有文獻進行改寫,以楚歌詩的形式重新表達。無論哪一種情況,這些楚歌詩都應歸為越地文人趙曄的自創。一些學者將之歸為先秦詩歌,究其原因,應是依據《吳越春秋》所記為春秋之事,并且這些楚歌詩都擬托在春秋時歷史人物名下,因而將之劃歸先秦詩歌。按照目前通行的詩歌時代劃分法,應以詩歌創作年代為準。依據上文考論可以確定:《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是東漢時期的詩歌。
二
《吳越春秋》中共記載楚歌詩 12首,在故事中擬托歷史人物之口演唱。楚歌詩的演唱者身份不一:從國別來看,大多是越人,如越王夫人、越地采葛婦、越地將士等等,也有漁父、申包胥等別國人;從演唱人數來看,既有個體,也有群體;從演唱者的身份來看,既有貴族,也有平民。楚歌詩成為《吳越春秋》中表達人物內心情感最為普遍的藝術形式,反映出越地文人趙曄對于楚歌詩的接受和認同。
12首楚歌詩中,詩句中有“兮”字的楚歌詩共6首 ,即《漁父歌 》其二、《烏鵲歌 》2首、《采葛婦苦詩》、《離別相去歌》、《河梁歌》,另有四言、七言、雜言類楚歌詩 6首。考察兩類歌詩的區別,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有“兮”字的歌詩大多以抒情為主。對比《吳越春秋》中的兩首《漁父歌》,即可看出兩者的差異。《漁父歌》其一: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5]40漁父以歌詩告訴伍子胥藏于蘆葦,雖然運用了比興手法,但仍以敘事為主,所用句式中未見“兮”字;而從上文所引的《漁父歌》其二中,可以看到“憂悲”、“急”等直接表達情感的詞語,并且在表達句式中使用了語氣虛詞“兮”。兩段歌詩前后相因,卻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是偶然所致,還是作者對楚歌詩形式的運用有自覺的詩體意識?
兮 ,《說文 》:“語所稽也。”稽 ,停留之意 ,指聲音拖長,表感嘆的語氣。揚雄《方言》:“沅澧之原凡言相憐哀謂之嘳,或謂之無寫,江濱謂之思。皆相見驩喜有得亡之意也。九嶷湘潭之間謂之人兮。”[5]651九嶷、湘潭正是漢代《方言》寫作時期的南楚,兮字與情感表達之間無疑有著緊密的關聯。姜亮夫在評析“兮”字時認為:“吾人讀《九歌》,情愫宕蕩……此一‘兮’字功為不可沒云。”[6]可見“兮”字在楚歌詩中有抒發情感的重要功能,帶“兮”字的楚歌詩普遍具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和鮮明的節奏感,因此,《吳越春秋》中運用這種詩體來抒情達意。反觀無“兮“字的楚歌詩,《窮劫曲 》、《河上歌 》、《申包胥歌 》等 ,皆以敘事或描寫物象為主,兼有抒情。
漢代以“兮”字為標志的雜言楚歌詩頗為興盛,同時,這種楚歌詩具有大致相同的審美傾向,那就是抒情當中濃烈的悲情色彩。以漢王室楚歌詩為例,從劉邦的《大風歌》、漢武帝的《秋風辭》、烏孫公主的《悲愁歌》、燕王劉旦及華容夫人的《歸空城歌》、《發紛紛歌》、廣陵王劉青的《欲久生歌》,直到后漢少帝劉辯和唐姬的《悲歌》、《起舞歌》,這些楚歌詩無論其緣起為何事,都是為人生、為命運、為愛情而發出的生命悲歌,具有濃重的以悲為主的情感色彩。以東漢時期的《悲歌》、《起舞歌》為例:
天道易兮我何艱,棄萬乘兮退守蕃。逆臣見迫兮命不延,逝將去汝兮適幽玄。
皇天崩兮后土頹,身為帝王兮命夭摧。死生路異兮從此乖,奈我煢獨兮心中哀。這兩首“九歌體”楚歌,句式工整但篇幅極短,抒發了漢少帝及唐姬面對自身凄慘命運的悲傷無奈。《吳越春秋》中,越王夫人同樣以楚歌表達對自身不幸命運的悲嘆,如《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第七》中,越王夫人隨勾踐離越入吳為奴時所唱的《烏鵲歌》二首:
越王夫人乃據船哭,顧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來,因哭而歌之,曰:“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號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啄蝦矯翮兮云間,任厥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颿颿獨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又哀吟曰:“彼飛鳥兮鳶烏,已迴翔兮翕蘇。心在專兮素蝦,何居食兮江湖?徊復翔兮游飏,去復返兮於乎!始事君兮去家,終我命兮君都。終來遇兮何幸,離我國兮入吳。妻衣褐兮為婢,夫去冕兮為奴。歲遙遙兮難極,冤悲痛兮心惻。腸千結兮服膺,於乎哀兮忘食。愿我身兮如鳥,身翱翔兮矯翼。去我國兮心搖,情憤惋兮誰識?”越王聞夫人怨歌,心中內慟。[1]187
與《悲歌》、《起舞歌》相比,這兩段楚歌詩同樣運用了“九歌”體,寫越王夫人離越入吳時內心的悲傷哀怨,感情基調與漢王室楚歌詩極為相似,傾訴了命運的不公、自身的無辜、未來的迷茫、無法擺脫命運的哀痛,歌詩始終貫穿著以悲為主的情感基調。
《吳越春秋》中不僅《烏鵲歌》如此,《離別相去詞 》、《河梁歌 》、《采葛婦苦詩 》、《漁父歌 》其二等楚歌詩也都表現出同樣的情感風貌,體現出作者趙曄對楚歌詩以“悲”為主的美學風格及情感基調的認同。
《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除了與漢王室歌詩保持大致相同的形式和風格之外,也具有明顯的地域文化特點。
首先,在情感層次上更為豐富、復雜。《烏鵲歌》所表達的情感,悲慨之余,更多了憤恨與怨怒。其他幾首楚歌詩情感層次也同樣更為豐富,如《離別相去詞》:“三軍一飛降兮所向皆殂,一士判死兮而當百夫。道祐有德兮吳卒自屠,雪我王宿恥兮威振八都。”除了悲涼之外,更有置生死于度外、一雪前恥的復仇之志。
楚歌詩在情感表達上的這種特點與越地特有的文化關系十分緊密。《吳越春秋》中對越地民性有所概括:“越性脆而愚,水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往若飄然,去則難從,悅兵敢死,越之常也。”其它文獻中也能看到類似的概括,如《漢書·地理志》:“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這種“尚勇 ”、“好劍 ”、“輕死易發 ”的民風是越地文化中的重要特征。此外,越地民風中也有重情義、講施報的一面,《古樂苑》卷四十一:
《風土記》曰:“越俗性率樸,初與人交,有禮。封土壇,祭以犬雞,祝曰: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越人重施報的民性在《吳越春秋》中也有體現。漁父渡伍子胥后說:“子為蘆中人,吾為漁丈人,富貴莫相忘也。”這種心理推及至仇怨,則必然衍生出強烈的復仇心理。《吳越春秋》正是一部復仇者的傳奇,伍子胥、夫差、勾踐都是復仇者,個人與國家之仇相交織。在這種故事背景及越地民風影響下,《吳越春秋》楚歌詩所表達的情感,比漢代主流文化中的楚歌詩更為強烈、豐富、復雜。
其次,《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在篇幅上明顯加長。漢王室楚歌詩一般篇幅短小,大多只有3~6句,語言明白曉暢,有明顯的即興創作痕跡,除《悲歌 》、《起舞歌 》外 ,《大風歌 》、《歸空城歌 》、《發紛紛歌》等都有同樣的特征。而《吳越春秋》中楚歌詩在篇幅上明顯加長,大多數歌詩在 6句以上,《烏鵲歌》其二更長達 20句。兩首歌詩前后相連,越王夫人竟連唱 31句,語言描寫更為繁復細膩。
這種差異與兩者不同的創作方式密切相關。由歌詩演唱情境來看,漢代王室楚歌詩多為即興創作,即事而賦,因而多數篇幅較短、語言淺易,符合口頭即興創作的特征。《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是漢代越地文人趙曄精心構思的案頭創作,時間充裕,可反復推敲,因而篇幅大大加長,描寫也更為從容、細膩,體現出了漢代越地文人對楚歌詩的熟悉、運用與發展。
三
《吳越春秋》中出現的楚歌詩,與楚越兩地的文化交流密切相關。春秋戰國之際,越、楚兩地因地域上的相近,已經開始出現了相互間的交流。《說苑·善說》篇記載的《越人歌》是越人楚人間的一次文化交流:
榜枻越人擁楫而歌,歌辭曰:“濫兮抃草濫予昌木玄澤予昌州州饣甚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踰滲惿隨河湖。”鄂君子皙曰:“吾不知越歌,子試為我楚說之。”于是乃召越譯,乃楚說之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子皙乃揄修袂,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7]
《說苑》雖是漢人劉向所作,但其書內容并非作者自創,而是雜采各典籍而成,屬于輯錄性質的著作。梁啟超、游國恩等都曾考證過《越人歌》,認為真實可信,絕非偽作。故事里的鄂君子皙是楚康王之子,生活在公元前 540年前后,這表明越、楚兩地在春秋后期雖有所交流,但語言并不相通,越人所唱歌辭明顯是記音的文字,不可解讀,只有通過翻譯,這首越地歌詩才成為情深意切、措辭優美的楚歌詩《越人歌》。《越人歌》反映了越、楚兩地早期歌詩交流的特點:語言不通,需借助翻譯。
當然,楚、越之間的交流并不都像《越人歌》中那樣溫情、唯美,因兩國地域相近,勢必存在著國家利益的沖突,彼此沖突不斷。戰國中期,越國終為楚所滅。這種國家間的兼并戰爭客觀上帶來了進一步的文化交流,正如《漢書·地理志》所言:“本吳粵與楚接比,數相并兼,故民俗略同。”楚、越兼并為有漢一代楚文化在越地的接受奠定了基礎,但另一方面,漢之前越地對楚文化的接受是有限的,不能過分估量楚文化的影響。首先,越國雖為楚所滅,卻仍保持著自己獨立的語言體系。在這種情況下,兩者間即使有交流與影響,也會因語言障礙而效果有限;其次,越地雖并入楚國,懷王時更設江東郡,但這種統治是頗為松散的從屬關系。《史記·越世家》記載:“而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可見越地作為楚國的附屬國,仍在越王后代的統治之下。由《史記·東越列傳》的記載來看,直至漢初仍存在著一些越王子孫建立的小國,雖處于楚國統治下,但越地仍長期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再次,戰國及秦代的傳世文獻中,有關越地的資料中看不到楚歌詩的存在和影響,當然這也與文獻的匱乏相關,但考古發現提供了漢之前越文化獨立于楚文化的直接證據。1981年浙江紹興發拙一處墓葬,楊權喜在《紹興 306號墓文化比質的分析——兼述楚文化對吳越地區的影響》一文中,以考古事實論證了這處墓葬實屬戰國越地墓,并指出:“從越遺跡、遺物中看,如在越的銅器或陶器上很難找到楚文化因素,說明楚文化被越文化吸收、融合的情況較少。……而從總體上觀察,在我國的歷史長河中楚文化對吳越地區或對越人的影響并不那么深刻,原因就是楚在吳越地區的統治并不長久。”[8]這證實了在戰國及秦代,越文化更大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特色,而不是為楚文化所覆蓋。
越文化受楚文化影響的主要時期,正是秦之后以楚文化成為主流文化之一的漢代。
進入漢代,越地作為漢代大一統帝國統治下的一個郡,在政治制度、思想文化與中央保持一致的情況下,文化上也逐漸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因而此時漢代流行的楚文化成為影響越文化的主要力量。概括而言,漢代越地楚歌詩的出現主要有以下原因:
首先是語言的趨同。秦漢時期,原本處于文化相對獨立狀態的越地逐漸得到了改變。隨著郡的設置,華夏語成為官方語言,“書同文”制度的確立也使書面語言文字得到了統一,漢代“文化的基本形態由越族文化變為漢族文化,語言由越語變為漢語”。[9]這種轉變為越地融入漢代主流文化帶來了契機,也是越地楚歌詩創作的語言基礎。
其次是越地民風的轉換。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認為“漢文化即楚文化”,[10]這一觀點雖有待嚴格界定,但卻道出了漢文化深受楚文化影響的事實。漢代以楚文化為風尚,漢代楚歌詩創作及流傳之盛正是其文化表現之一。越地在長期大一統的制度規范及影響下,民風已然發生了變化,東漢之際由尚武轉向崇文,《詩細歷神淵》、《吳越春秋》、《越絕書》、《論衡》等著作的出現即為明證。在這種文化背景下,作為主流文化的楚歌詩被越文化了解和接受的可能性大大增強。
再次是越人趙曄的文化素養。漢代最主流的經學此時也同樣吸引了越地文人。趙曄本為漢代經學家,是韓詩學派傳人,有經學著作《詩細歷神淵》,但《吳越春秋》與經學著作并不相類,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論:“自是漢、晉間稗官雜記之體”、“詞頗豐蔚”,屬于“小說家言”。這是因為,《吳越春秋》是趙曄返回越地后隱居故鄉時期的著作。作為越地文人,出于對越地文化、風俗和歷史的熟悉及自豪感,趙曄創作了這篇吳越爭霸的歷史著作,因而《吳越春秋》中夾雜了當時最為主流的楚歌詩,但同時也有屬于越文化的因子。
《吳越春秋》中的楚歌詩,是漢代越地文人趙曄的自創,或自出機杼,或依據古籍,既有與漢代主流文化相同的美學特點,同時也有獨特的地域特點。它體現出漢代主流文化對越文化的重要影響,也反應出漢代越文化與主流文化逐漸趨同、日益融合的走向。
注釋:
①張雙棣注云:“老人揣度渡江人是伍員,故這樣說作為拒絕接受贈劍的托詞,并非一定真有此事。”綜觀《呂氏春秋》,此說妥切。
②陳立中在《論漢代南楚方言與吳越方言的關聯性》一文中,提到“伍子胥輾轉逃往吳國時,一位漁父唱道”云云,并直接稱漁父歌為“這首早期的吳歌”,但文中并未交待論點依據。見《中南大學學報》2004年第 2期,264-268頁。
[1]張覺.吳越春秋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6.
[2]張雙棣.呂氏春秋譯注:下卷 [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278.
[3]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2173.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1548.
[5]華學誠.揚雄方言校釋匯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6.
[6]姜亮夫.《九歌》“兮”字用法釋例 [C]//成均樓論文集第一種:楚辭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132323.
[7]盧元駿.說苑今注今譯[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7:367.[8]楊權喜.紹興 306號墓文化比質的分析——兼述楚文化對吳越地區的影響[J].東南文化,1992(6):40245.
[9]董楚平.漢代的吳越文化[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1):38242.
[10]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70.
Evolution of the Yue Culture as Reflected in the Chu2style Ballads during Han Dynasty:A Review ofW u Yue Chun Q iu
YU Shu2j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No rmal 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The Chu2style ballad was the major for m of poetry during the Han dynasty(206 B.C.-202)in China,but the ballads included inW u Yue Chun Q iu(The Spring and Autum n of the W u and Yue King2 dom s)had not been composed before theQin dynasty(221 B.C.-206 B.C.);instead,theywerewritten by the author of the book Zhao Ye(c.33-?),a Han2dynastywriterwho lived in what had been the former Yue Kingdom(i.e.,Zhejiang province today),based either on his collecting of folk songs or on his rewriting of historical data.These ballads,representing the local poetic style of the Yue region during the Han dynasty,incorporated the sentimental essence of the Chu2style verse and the Yue culture,and proved stronger and more complicated in emotion;longer in content and more exquisite in language,they showed strong features of works composed by professionalpoets.The rise of such ballads during the Han periodwas the resultof the turn of the Chu culture and the Yue culture under the circumstance of the unprecedented union achieved by the government at that time;it reflected the fact that the regional Yue culture started to be incorporated and assim2 ilated into the mainstream culture during the Han dynasty.
the Han dynastry;the Yue culture;Chu2style ballads;W u Yue Chun Q iu
I207.2
A
100125035(2010)0620041206
2009206225
于淑娟 (1974-),女,吉林汪清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浙江省教育廳項目“漢代今文經學詩學與吳越文化”(20070443)
(責任編輯 吳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