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忠
老作家李輝英先生的書話集《三言兩語》中,收有《從翻版書上看到的》一文,談到上世紀70年代初,在香港的市面上買到一冊當地翻印的《新中國文藝叢刊》第一輯,上面刊有他的短篇小說《某校記事》。看到這篇舊作,不免生出一點感慨:“我的不惜花上港幣三十五元買上這一本翻版書,多多少少也跟自己想買回自己這一篇作品有些兒關系,不是因為看見了這本翻版書,我簡直就記不得自己寫過這篇作品了。”無情的歲月已抹去某些歷史陳跡,李先生不僅忘記寫過這篇作品,連如何投給出版社的也語焉不詳了。
1937年11月,上海失守,原來在上海參加救亡運動的文藝工作者有的退到內地,有的輾轉去了抗日根據地,仍留在滬上的則利用英法租界的特殊地理環境,堅持著抗日愛國的文學活動?!缎轮袊乃噮部氛窃谶@樣的情勢下出現的一份刊物,它不叫期刊而稱叢刊,主要是為逃避登記和檢查帶來的麻煩。叢刊的編輯者注明“新中國文藝社”,實際上是由陳望道掛名主編,戴平萬負責具體工作,共出版4輯,32開本報紙本印。劉增人等纂著的《中國現代文學期刊史論》(2005年11月新華出版社出版)著錄為24開本,不確。
《新中國文藝叢刊》的每輯,還另有一個刊名。第一輯名《鐘》,1939年5月1日出版,書名取自梅益翻譯的高爾基的一篇散文。創刊號上沒有發刊詞,書末“編者的話”中“愿讀者們一同來教育他,撫養他,把它養成一個為民族為國家而戰斗的健兒”的呼吁,恐怕說明了其辦刊宗旨。這個刊物的規模較大,設有短論、小說、報告、通訊、散文、詩歌、論著、雜文、書評、木刻等欄目。老作家源新(鄭振鐸)的《通俗文學的寫作》,巴人(王任叔)的《關于女兵》,蔣天佐的《什么是抗戰文藝》,都是充滿時代氣息、反映現實迅速的作品。林淡秋翻譯的英國人勃脫蘭所寫的《在晉北前線》更是一篇內容豐富的報告文學,讓我們了解到軍民合作殲滅日軍的一些具體而又生動的情節。葉舟翻譯的英國霍爾夫人的詩歌《新中國進行曲》,對中國人民反抗強暴侵略進行的偉大的民族革命戰爭寄予了深切同情和由衷禮贊。創刊號上有六篇小說,李輝英忘記的那篇《某校記事》排在第一位,寫了身在淪陷區的學生精神上所遭受的沉重痛楚。林淡秋的《吳文奎》,寫了一位不滿社會腐朽、向往社會變革的小知識分子,過高看重自己,幻想多,實踐少,終于一事無成。散文創作中,有景宋(許廣平)的《街頭小景》,柯靈的《窗下》,另外王統照(韋佩)、趙景深(鄒嘯)、金性堯(文載道)、周木齋(辨微)、周黎庵(吉力)等人也有作品刊載。作者陣容赫赫,引人注目。
叢刊的第二輯名《高爾基與中國》,出版于1939年8月,為高爾基逝世三周年紀念專號。編者崇敬高爾基不屈不撓的戰斗精神,收入的全是高爾基的翻譯作品,當然也有出于斗爭策略上考慮的需要。譯者有姜椿芳(什之)、邱韻鐸(黃峰)、戴平萬(岳昭)、林淡秋(應服群)、滿濤、蔣天佐、適夷、史篤、羅稷南等名家。
1939年10月出版了叢刊的第三輯《魯迅紀念特輯》,因與魯迅逝世三周年的紀念日相近,編者約到七篇紀念性的文章,表示“此時此地的我們對于魯迅先生的崇敬”。雖僅七篇,分量卻不輕,景宋寫了《魯迅的日常生活》,由于身份特殊,文中披露了許多外人無法獲得的獨家資料,對了解魯迅的性格、思想和嗜好有著重要作用。她多從人們忽略的細微之處入手,比如寫魯迅愛吸煙:“每天吸煙總在五十支左右。工作越忙,越是手不停煙,這時候一半吸掉,一半是燒掉的”,“他用的煙是廉價品,遇到朋友送些好的,也不肯獨用,一定分送些給別人,共同欣賞。黑貓牌的香煙他最愛好,可惜價錢貴,難得買來吸。還有一種似香煙粗細,用煙葉卷成的廉價品,吸起來似雪茄煙氣味,他也愛好,但氣息不好,我不歡喜,他也就不買了。偶然也吸雪茄煙,似乎并不很愛。煙灰缸卻一定要深而且大,放些水,省的隨風亂飛。煙嘴是在上海才經常用的,人又節省,總是吸到再不能拿,燒手了,這樣才棄掉。如果那些撿煙頭的遇到他,一定沒有好感,因為那一部分已經給煙油弄潮濕,不好再用了”。巴人的《魯迅的創作方法》,是一篇系統研究魯迅創作方法的論文,從作品的產生過程、典型的創造、環境描寫、關于文字技巧四個方面對魯迅的作品進行了藝術分析,時見閃爍出智慧的火花?!遏斞概c尼采》一文相當深入地探討了魯迅與尼采的關系,凸現出思想的活躍和放言無忌。作者洛蝕文(王元化)當時還是一位20歲左右的青年,編者對他贊賞有加:“他以這樣的年齡,而能有這么嚴正的精神來治學,真是可敬?!边@輯還收有錫金(蔣錫金)、白鶴的文章及容納等集體改編的《長明燈》,特別是后一篇,編者“后記”中的提示也是一則有價值的史料:“特為紀念而把魯迅先生的作品《長明燈》改編的劇本,是幾位愛好戲劇的青年的集體創作,聽說已于魯迅先生逝世三周年的紀念日,十月十九日,在某大戲院演出了。劇本并不十分完好,但他們的努力,自編、自導、自演的精神,可值得嘉許”。
叢刊的第四輯1940年2月出版,名為《鷹》,取自書中滿濤翻譯的高爾基的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暴露出沙皇時代官僚專橫的丑態,也寫了被壓迫下農民群眾的痛苦和憤懣。這輯還有錫金(蔣錫金)的《荷花》、江天的《在海濱》兩篇散文,但更多的是小說創作,有8篇之多,看成是一冊小說專號也不為過。
《新中國文藝叢刊》的一個顯著特色是為剛剛步入文苑的青年作者提供了發表作品的機會。盡管這些作品誠如編者所言“描寫尚嫌不夠精煉,好像被過多的題材所困住”,然而他們不乏熱情的火花,閃爍著青春華彩,對“所描寫的題材,非常熟識,能夠真切動人”,所以“只要稍有可觀,即予以發表的機會,(我們)并沒有貴族人家那么高的門檻”。束紉秋用“越薪”的筆名在這里發表了揭露上海金融界黑暗的小說《投機家》。他長期做銀行職員,熟悉內情,這篇小說也成為他的代表作,后來被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9)》的中篇小說卷。田青發表的《陸默》,“以清新簡練的文筆,描畫出一個有為的現代青年的姿態(編者語)”。木圭(武桂芳)的《圍巾》,以一條圍巾做紐帶,揭示出抵抗日貨的主旨。此外,司徒宗(孔令杰)和陽光也有作品登載。惡劣的政治環境,沒能阻止文藝新兵的涌現,但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是,編者的發現并提攜,為他們步入文壇恐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新中國文藝叢刊》的刊齡不長,如今已成為上?!肮聧u”文學的一份重要史料,我保存的這套是幾年間陸續配齊的。其中《鐘》、《高爾基與中國》、《鷹》來得比較容易,那冊《魯迅紀念特輯》長時期未能得到。據我多年的購刊經驗,差的越少越難配齊,這事始終就在心頭掛上了一筆,直到近日才從潘家園冷攤巧遇。但是刊名已有變化,改為《魯迅的創作方法及其他》,1941年10月由重慶生活書店再版,土紙本印。其“再版后記”有云:“本書原名《魯迅紀念特輯》,現抽出其中《陸默》(田青)《春天》(嚴文井)《徘徊》(司徒宗)《墮胎》(許幸之)《亭子間》(魏金枝)《燈》(應服群)《紀念一個過難的人》(石靈)《憶》(鐘望陽)等八篇,改為現名出版?!边@個再版本顯然不如初版本,不光內容有刪節,裝幀也不統一,紙張各異,放在一起總不大好看,不過我尋覓了幾年才得到,聊勝于無,不敢太挑剔了。
上世紀20年代中期,隨著攝影術、印刷業在中國的發展,攝影圖片得到普遍采用,于是掀起一股“畫報熱”,各種名目的畫報、畫刊紛紛亮相,成為當時報業的一種時尚。以北京地區來說,《京報》出版有《圖畫周刊》,《晨報》有《星期畫報》,《世界日報》有《世界畫報》。由于畫報、畫刊圖文并茂,頗受讀者歡迎,盛極一時。
《春明畫報》是作為《成報》的星期畫刊出版的,創刊于1929年4月3日,每周一期,逢星期日出版,直接訂閱《成報》者,隨報贈送,若零售,每期大洋四分。它以8開4版的幅面銅版紙單色印,連續刊行到1930年3月30日,共出版21期。雖說刊齡不長,期數不多,因是單張散頁的畫報,不易保存,如今收集齊全更非易事。據1961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的《全國中文期刊聯合目錄》載,僅知北京圖書館有存,但不全,為10-21期。寒齋有幸收藏的是全份的《春明畫報》。
這是記載舊時北京習俗風尚、市井坊巷、民生日用的一種畫報?!按好鳌笔潜本┑拇Q,典出自于唐朝都城長安東面正中的城門叫“春明門”,后多用“春明”代替帝都。明末清初人孫承澤的《春明夢馀錄》,寫的即是當時帝都北京的人物、情景。辛亥革命后,在舊派文人中仍沿襲這一稱謂,張恨水的小說《春明外史》寫的也是當時發生在北京的故事。
《春明畫報》的四個版,在第一版的報頭下,每期刊登一幅人物肖像,以名媛閨秀、電影明星、學校高材生、交際花為主,該版還連續刊載了凌霄、一士兄弟的隨筆和李小石所著的《中國藝術家征略》。二、三兩版以文化古跡、風俗掌故、山川名勝、金石書畫為主,比如刊發了樊樊山、黃秋岳的手跡,梅蘭芳的明信片,陳師曾、陳半丁、王夢白、齊白石等名家的繪畫作品,還有新文學作家田漢與夫人黃大琳的合影、與《蘇州夜話》主角唐叔明女士的合影。但最應珍視的是“春明社會”專欄和《春明雜記》一組文字。畫報的第四版是小說連載和廣告,曾連載過署名“覺廠”的《紅姑娘的日記》和署名“蛩廬”的《鰈海波》,廣告則是各大戲園上演的戲目,也是一筆有價值的戲劇史料。
《春明畫報》的“春明社會”專欄,每期刊登一幅反映市井生活的照片,照片下附以短文予以說明。其中有《耍花缸》、《傀儡戲》、《馱煤駝》、《釘掌》、《驢市》、《賣佛花》、《唱話匣子的》等。如今離那個時代畢竟遠了,歷史在劇烈地變化著,隨著時間推移,它所反映的世俗民情不必說年輕的讀者,即便我這樣上世紀60年代初出生的北京人,也感到陌生。比如《書春》是舊時常見的一種風習,過去每年到了歲末,首先出現街頭的年景,便是書春攤,俗稱“對子攤”。它大都在商號、鋪面的前面,尋一塊不妨礙交通的地點,用紅紙寫上“書春”。書春攤上設個小供桌,供桌上鋪著紅氈,擺放著筆架、筆筒、小鐵鐺、小樟木箱等器物。筆筒內備有大小毛筆若干,小鐵鐺用來盛墨汁,下面還有個小火爐兒,燒兩塊小炭,免得墨汁結冰。樟木箱則用來存紙及放寫好的那些春聯。春聯的內容無外乎是些“出門見喜”、“日進斗金”等吉祥語言。舊京文人張醉丐曾專門寫過一首詠春聯攤的打油詩,詩曰:“招貼街頭翰墨緣,紅箋寫得好春聯。文人到底閑情甚,借紙學書不出錢。”詩寫得風趣,也很口語化,隨著社會的變遷,往昔這種婦孺皆知的景致,今天見不到了。在“春明社會”中,難能可貴的是它還刊發了不少下層百姓生活的照片,像《瓦匠》、《賣炭者》、《賣燒餅麻花》、《電燈匠》、《人力車》等,為記錄下層百姓生活,提供了形象的資料。比如搬家吧,如今可以找搬家公司,用汽車運輸,方便得很。過去就沒這么簡單了,那時汽車又少,干這種營生的叫“頂力”,俗稱“扛肩的”,陳師曾《北京風俗圖》中曾以傳神的妙筆描繪過。這里《扛肩的》一幅照片更是如實地記錄,而他們所付出的艱辛也是后人難以想象的:一個人窩著脖子,低著頭,用一塊長木板,墊在肩上,頂著來搬運家具。據老輩人講,這種行業,又稱“窩脖兒”,干久了,脖上會長一個大包,留下殘疾,有的人還被壓成駝背,甚至不少人患上了肺病。像這樣把鏡頭聚焦于社會底層生活、連續報道民間疾苦,在當時出版的畫報中還不多見。因此這些舊京的風俗圖,無論從民俗學上,還是就社會意義上來說,都是十分有價值的。
《春明畫報》中的文字,以登載的掌故隨筆最為出色。舊京文苑中,多有通掌故之學者,像大家熟知的徐凌霄、徐一士昆仲及瞿兌之等,而傅蕓子也是取得了突出成績的一位,只是他的這些文字今天已遠疏于人們視野,快被遺忘了。
傅蕓子(1902-1948),滿族,北京人,原名寶珍,字韞之,別號餐英。幼時家貧,刻苦自學,早年在“燕京華文學?!眻D書館任職,又為《京報》記者,主編過《北京畫報》和《南金》等刊物。他交游極廣,與梅蘭芳、余叔巖、齊如山等組織成立了“北平國劇學會”。1932年起,到日本京都帝國大學執教,期間撰就《正倉院考古記》和《白川集》。40年代初回國后,他執教于北京大學文學院。抗戰勝利后,編過北平《新生報》副刊《故都文物》和《華北日報》副刊《俗文學》。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重新出版了《正倉院考古記》和《白川集》,合為一冊。陳子善作的序中,講到傅氏還有《舊京閑話》、《春明鱗爪錄》等談舊京風俗人物掌故的作品行世。我為此當面請教過陳教授,他說是查考相關資料,未見原書。我也是多年尋訪而未見,抑或當年沒能出版也未可知。當然,傅蕓子確實寫過許多這樣的文字,如《舊京閑話》曾在《北京畫報》連載,另一組《舊都名伶家庭生活寫真》,也是連載于《北京畫報》,共記載了余叔巖、王少卿、荀慧生等三十多位名伶的生平事跡,并配有名伶的生活照。此外,《中和》、《藝文雜志》、《新生報》、《華北日報》等報刊上也有他談舊京風俗的掌故小品,可惜的是它們至今仍散佚于舊時的報刊當中,未見有人搜集整理。
《春明畫報》上連載了傅蕓子的兩組文字,一組是《北京戲園寫真》,共七篇,敘戲園的沿革衍變,圖文并茂,文獻價值很高。另一組《春明雜記》,得文20篇,更應引起重視。傅氏博識舊京名物掌故,喜治京師歷史方輿之學,對于京師近代以來的風土人情、街巷變遷、人物景色稔熟,或敘一事,或述一人,或狀一物,皆能如數家珍,涉筆成趣。而文章的篇幅一般都不長,文筆又佳,遠較史書記載的活潑與生動。這樣的文字貌似容易,實則非博覽群書不能至,是大手筆寫小文章。陳寅恪在評價黃秋岳的《花隨人圣庵摭憶》時有言:“援引廣博,論斷精確,近來談清代掌故諸作中,實稱上品?!备`以為這樣的斷語用在傅蕓子身上,也洵非過譽,他的這些談風土民俗的小品當是民國時期最好的掌故記述之一。茲錄《春明雜記·十一》一節,以證所言不虛:
北平朔風甚厲,寒凍之后,水澤腹堅,于是護城河、十剎海等處,皆有冰床。冰床俗呼為拖床,即今之凌床也。(江鄰幾雜志:雄霸沿邊塘泊,冬月載蒲葦,悉用凌床。又沈存中筆談:信安滄京之間,挽車者衣葦褲,冬月作小床,冰上拽制,謂之凌床。)今制形亦如床,長約五尺,寬約三尺,底有鐵條,取其滑而利行。一人拖之,其行甚速,每雪晴日暖之際,如行玉壺中,洵歲寒中之一快事也。倚晴閣雜抄云:“明時積水潭曾有好事者,聯十余床,攜榼籃酒具,鋪氍毹其上,轟飲冰凌中”。豪情快舉,致足樂也。惜此風不傳,令人向往系之。清時西苑門內,亦有冰床,蓋為王大臣設也。床甚華美,上有蓋如車篷,可避風雪。駛行太液池中,不啻置身小瀛晝夜。讀乾隆臘月坐拖床渡太液池志興詩云:“破臘風光日之新,曲池凝玉凈無塵。不知待渡霜華冷,暖坐冰床過玉津。”可見此種冰床之風趣也。近年三海開放為公園,每屆冬令,亦有人在太液池設冰床載客,雖無往昔之設備,然坐床駛行,足樂也。
我保存的這套《春明畫報》是幾年前從隆福寺舊書店落滿灰塵的書堆中翻揀出來的,費銀50元。之前,吾友謝其章來過此店,得舊畫報十余冊滿載而歸。謝兄藏量甚豐,眼界又高,何等精明,只是百密終有一疏,漏掉了這套《春明畫報》,倒給我提供了一次在他面前借此炫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