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秋林
(貴州民族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文明是人類的或者說是一個文化體的自然能力和文化能力,以及這兩種能力所創造的成果的總的評價和表述。但這里也有一個標志性的表述,即文化力量要在這總的力量中形成一定量的比例后,這樣的“能力”才能稱為“文明”。一般而言,完全以身體的力量所獲得的能力,是生物性的能力,這不是文明,在人類使用某種外在力量方式來延伸自己的能力的時候,人類的文明就誕生了。比如說使用了工具,進而由于工具的形式不會隨物質工具的磨滅而消失,人能夠從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樣,人類的文明力量就呈現為幾何級數的放大,人類的文明歷史開始了。
但是,在人類思考自己的文明的時候,文明也有自己的外在形式,也會在不同的自然能力和文化能力,以及影響這些自然能力和文化能力的多種因素中,形成不同形式的文明。比如說在世界上影響力最大的兩種文明形式——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文明形式會在一定的環境中既定,但形成后的文明形式會成為一種文化的標志,成為一種相對獨立的力量來影響文化的運行和發展。這很重要,許多文化運行中的令人費解的文化事象,實際就與文明形式直接關聯,但我們對于文明的成果往往津津樂道,對于文明形式和獨立的文明形式的力量,卻知之甚少,這就是我們今天論述文明形式的意義。
形式最初的呈現是自然法則的力量所致,即每一種可見和不可見的物質存在,自然和宇宙都會給定它一個存在的形式,這個存在只受自然和宇宙力量的限制。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自然形式,它是人類所謂文明形式的原始動能。沒有這種原始動能的存在,我們的文明形式的發生和存在是不可能的。所以,對于形式的認識,它既是自然的,也是文化的。從一般意義上的形式來說,它可以概括所有的物質存在和精神存在,凡存在的,都可以說是由形式來標定的。沒有形式,我們不可能“看到”內容,沒有形式,我們也不能表述內容。我們在“拿起”存在的時候,以為只是“拿起”了內容,得到了內容,但殊不知你也“拿起”了形式。但我們并不知道為何?不知道形式的意義。
形式是隨著存在而普遍存在的,它貫穿了我們所有存在的空間和時間,不管是物質的存在還是精神的存在。
形式是重要的,誰最早認識了形式的意義,誰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者,人類就獲得了這個先機。我們今天的人類文明歷史有這樣的認識,說是人類在工具的制造中“發現”了自己的存在,這種存在就是“自意識”的存在,由于“自意識”的發現,人類才逐步展開了自己的文明歷史。這個“自意識”中的發現是什么?就是形式!人類在按照自然法則創造了一件符合于在地球物理環境中使用的工具,延伸了自己的物性能力。在這件工具被自然地使用磨滅以后,人類會自然地尋找同樣的物質材料來做一個同樣的工具,以延續對這個工具的使用,這樣,這個工具的樣子(也就是形式)被重復,也就是形式被保留下來了,在當這個工具的創始者自然死亡后,他(她)所創造的工具的樣子又被他(她)的后代或者說群體繼續延續下來。到這里,這種形式的應用并不重要,而是人們發現,死去的人在他(她)所創造的工具中有一種形式的存在。在這里,人們才意識到,“我”可以在我的工具中存在,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就是一種形式的存在。
在最初的工具制造中,自然法則的選擇是多種多樣的,你可以選擇這樣,他可以選擇那樣,即最初的人類可以在多種多樣的選擇中實現自己“自意識”的發現。這樣,人類的“自意識”發現就是多點的,即有數個,甚至數百個這樣的文化原點出現,它也就預示著人類文化的多樣性,表明人類文化的多樣性是從其文化的原點上開始的。這正好證實了文化發生學派的觀點,因為文化的相似性可以來源于自然形式的相似性,來源于“自意識”發現的相似性。
我們在前面說過,誰發現了形式,誰就取得了文明發展的先機。先機是什么?就是唯一的機會,文明的發展中永遠只有一個一。這種文化先機是我們人類文明的一種基本屬性,在我們的人類文明發展的內部,這種表現比比皆是。誰第一個解讀了這個世界,誰就取得了這一次的先機。我們今天對此有許多類似的表述,比如說“話語權”就是最接近于此的東西。這樣的“根”也就在最初的形式發現。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不難看到,形式在人類文化的發生中的重要性,實際上,我們今天所說的形式,在“自意識”沒有被發現前是自然法則的形式,而在之后,就是人類文化的形式意義了。可以說,我們在發現“自意識”的時候,我們也發現了形式。
人類的文化就這樣在無數的形式的誕生和發現中走過來!人類在文化中也非常重視形式的意義,除了在物質的世界中尋找適合我們人性的物質形式,也在形式中建構一種非物質的事物,并以此來滿足我們非物質的一系列需求,最后把它們發展為一種總稱為精神的事物,來與物質世界對稱。實際上,這種所謂精神的最終極的本質就是形式——一系列的形式!這樣,我們的人類文化才可以成為文明,不同形式感的文化,也就稱為不同的文明。今天,我們人類在思考這些文明的時候,給予了在歷時性中存在的和共時性中存在的文明許多名稱。大致地歸納如下:采集文明、狩獵文明(包括漁獵文明分支)、游牧文明、農耕文明(包括不同自然和水利條件下的農耕形式,以及介于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之間的“游耕文明”)、工業文明等等。這些文明都有一定的標志性的表述。采集文明是以采集自然中植物生長的可食用植物為主要生存資料,并從而建立起一定的文明形式和能力及文明成果的文明;狩獵文明(包括漁獵文明分支)是一種大量借助工具的力量,從自然中獲取以動物的肉、皮為主的生存資料,并從而建立起一定的文明形式和能力及文明成果的文明;游牧文明是在自然環境中放養以羊、牛、馬為主的動物,以獲取其奶、肉、毛、皮、畜力等為主的生存資料,并從而建立起一定的文明形式和能力及文明成果的文明;農耕文明(包括不同自然和水利條件下的農耕形式,以及介于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之間的“游耕文明”)是在自然環境中,以土地上種植多種多樣的糧食植物為主,輔助性飼養如雞、豬、牛、羊、馬等動物,從而獲取生存資料,并建立起一定的文明形式和能力及文明成果的文明;在此,“游耕文明”是農耕文明在中國山區的一種特有表現,即用“刀耕火種”的形式,在山區的一定區域內,三五年一換的游動耕作。既具有游牧文明的移動性,又具有農耕文明的耕作方式和內容。工業文明是以工廠的形式,全面地獲取自然中所有物質作為生產資料,全面地生產所有人類所需求的生存資料,并從而建立起一定的文明形式和能力及文明成果的文明。這種文明形式的主要特性有:標準化、商品化、全球化。
每一種文明都有特定的環境對應。采集文明——自然植物生長的環境;狩獵文明(包括漁獵文明分支)——有動物分布的自然環境(有魚類分布的水環境);游牧文明——有適應大量牲畜生存的草地、草原;農耕文明——有適應于種植的土地;工業文明——有適應于商品生產的市場、交通、信息、人才、科技水平等等。
對于各種文明,可能在我們的文化中會有許多的認知和表述,我們在這里要表述只是它的形式意義,即我們在以上的對應中看到,每一種環境因素,自然造就一種文明形式,但反過來說,每一種文明形式,也會去尋找適合自己文明形式的環境。這在中國文化的歷史上有許多例子,如屬于氐羌族群的彝族人,他們在南下之后,最優先尋找的生存環境是高山草原,因為他們的既定文明形式是游牧文明。在每一種文明中,最外在的是它的形式,并且一旦既定,就會成為一定程度上的永恒。
在自然法則的力量下得到的形式是自然和宇宙的形式,是形式的基礎,但它不是我們所說的文明形式,文明形式一定是人類文化力量體現的過程中形成的形式,它自然要受到自然法則的影響和制約,但它體現的是人的力量和意識,以及意志、精神等等。
在以上的表述中我們知道,有一種文明就有一種文明形式,不管這種文明取得多大的文明成果,或者說沒有取得什么有影響力的文明成果,它都有一種形式存在于這種文明中。石器時代有它一定成就標準,陶器時代有它一定的成就標準,……但是,不同的文化體在向這些文明邁進的時候,會通過不同的方式來完成它,來形成一定的有別于其他文化體的文明形式。
某一個文化共同體一旦在初始的狀態中形成一種文明形式,不管是否取得有影響力的文明成就,其形式就會在其文化中起作用,并體現文明形式的力量。我們把這種形式的作用力分為三種:一是與物質生產有關的形式力量;二是與生活方式有關的形式力量;三是與精神觀念有關的形式力量。
一種文明自然就有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和工藝技巧,如果這種形式一直在原來產生這種文明形式的原地,我們看不出它的力量,但是,這種形式一旦出現移動,移動到另外一個與之不一樣的自然環境中,其形式的力量就顯現了。這方面,我們在民族學的田野調查中,看到過無數的例證。
在云南省、四川省、貴州省的彝族人,其文明形式是在其游牧文明中賦予的,在氐羌族群南下到達這三省時,最早的氐羌族群的先民并不以山地農耕文明的形式來選擇居住區域,而是以游牧文明的形式來選擇居住區域,即他們選擇長草的地方來居住,并不是選擇長莊稼的地方來居住,但在這三省地域中,長草的地方是好地方嗎?雖然經過千年的變遷,大多數彝族人現在已經最終選擇了農耕文明的形式,但其中來源于游牧文明的生產方式、工藝技巧方面的形式力量,至今隨處可見。
布依族人是百越族群的后裔,是一個典型的南方少數民族,他們的建筑文明形式起源于“樹居”、或者說“鳥巢居”,即在潮濕的南方山區,居住的房屋一定要支撐離地,在半坡山要伸出吊腳,這種形式的建筑我們稱為“干欄式”建筑,也俗稱“吊腳樓”。這是自然環境所賦予的形式,但是,我們在現實中看到,當這些環境要素消失后,比如在很干燥的地帶,布依族人也把其建筑建設成“干欄式”,第一層仍然不住人。吊腳是在山坡上的選擇,但他們的建筑到了平地上也要在后屋壘起一個兩米多高的土臺,把前面腳“吊”起來。
仡佬族人是貴州最早的原住民,其先民是百濮族群的直接后裔。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仡佬族人有篾仡佬、打鐵仡佬、花仡佬、紅仡佬等稱謂,這篾仡佬、打鐵仡佬就是關乎某種生產工藝技巧的分屬,也就是技巧形式成為這些族群的標志了。奇妙的是,我們今天還能在這些族群中看到這樣的物質的形式力量。在這些族群中,幾乎人人都是篾工藝形式的技師,人人都是打鐵的匠人,今天的社會已經基本不需要這樣的生存技能了,但這些物質文明的形式力量仍然在起作用。
在廣大的民間,傳統工藝中所織的土布,布的功能性差異不大,但不同文明文化來源的織布機卻深受其形式力量的左右。在民間,一般使用的是所謂“黃道婆”式樣的平機,但我們還可以看到多種多樣的來源于不同形式的土織機,其中尤其以彝族人的織機最具有自己的形式感,完全不同于漢族的“黃道婆”式織機。
任何一種生產都是為了人的生存,生存也有一定形式,比如說各種食物就是生存最初始的事物,但就每一種食物而言,其功能性在科學上都是一致的,但如何“進食”這些食物,就表現了形式的力量。在每一種文明里面,都大致包含了這種形式。
人的生存有幾項最為基本的要素,祖先們歸納為“衣、食、住、行”,其實還有性。這幾大項,每個文明體中都會有自己的關于這方面的形式因素,其中的成員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按照文明體中提供的形式來“衣、食、住、行”。在這方面,我們有太多的例子。在中國的苗族中,有幾百種不同的“衣的形式”,即在中國和其他一些國家,有苗族人穿著幾百種不同形式的衣服。我們稱這樣的“衣的形式”為服飾文化,也有許多人對它進行研究,但至今沒有一個人說清楚中國的苗族到底有多少種“衣的形式”,更不要說弄清楚它的文化性質了。有的衣服既不方便勞動,也不方便生活,甚至于與氣候變化相矛盾,但人們,尤其是苗族人卻一直堅守著自己“衣的形式”。為什么?我們在下文要論述之。在食、住、行方面也有這樣的表現,但對于形式的堅守性就大不如“衣”了。
性的功能在文明體中一般只承認其人口生產的一面,不太承認生物性娛悅的一面,并且用“禮儀”的形式來限制其生物性娛悅的一面。在這里,如果這個文明體對生物性娛悅的限制放松一些,那這個文明體中的性關系就自由和開放一些,否則就相反。有時候,人們還會利用節日,或者說其他特定的時間來放松這樣的限制,那在這種時間里的性關系也會自由和開放一些。這就是中國西北的“花兒”,中國南方一些民族的“坐坡”、“花房”,西方一些國家的狂歡節等事物出現的根本原因。
我們前面說“與生活方式有關的形式力量主要體現在生產方式的形式力量與精神觀念形式力量之間的地方”,是深有所指的,它表明,與生活方式有關的形式力量的運動處在一個文明體中間的狀態中,它既與物質性質的事物聯系緊密,也能夠上升到精神乃至于觀念的層面上去,并且成為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種中間狀態的形式力量,有時候就是物質形式力量的體現,是主導我們人的物質性的形式力量,但這個中間狀態的形式力量還會在其間出現你意想不到的轉化。
出現這種轉化的原因我以為有二:一是在人的生存述求上,不僅僅是物性的生存,還有精神生存、觀念生存的一面,人的文化的肇始就是形式觀念的肇始,“自意識”意識到的是什么?就是形式,并從形式走向了精神和觀念。也就是說,處于這一狀態的人本身就具有二重性。二是人的精神的觀念的事物有多種形式和結構,有的精神的觀念的分類,其內容上是觀念的,形式上也是觀念的,比如說哲學的、倫理的,但有的精神觀念的分類就一定要有物質的形式來體現它,比如藝術。而這種物質的形式基本上就處于中間的狀態中,藝術的精神觀念要尋找形式,就必然在這一層面來尋找。
與生活方式有關的形式力量中的物性力量我們不用多說,基本上都好理解,但在這樣的形式力量中,一般的物質性形式力量是如何上升到觀念和精神層面的?我們試舉兩例:
第一例為中國苗族的服飾。在功能性上它與其他的服飾是一致的,保暖、體現審美等,這種一般性的服飾中都有的功能性述求它也有,但苗族的服飾中還有一些述求是一般的服飾根本沒有的,比如記錄文化、作為族群標志、意志體現等等。后者就是從形式力量上走進了觀念和精神領域了。作為族群標志的苗族服飾是一個苗族支系外在的標志,看到這樣的服飾,就看到了自己的支系族群,看到了同胞,看到親緣和婚姻集團的成員了。在有外部力量的打擊和壓迫的時候,這種苗族的服飾還是一種意志的體現,這就完全是一個關于族群的精神和觀念的事物了。這樣的“衣”已經不是“衣”,而是“旗幟”了。第二個例子是回族人的食物禁忌。這也是與生活方式有關的形式力量上升為精神觀念層面的最有力的例證之一。這樣的例證中的事物,都不可以用一般意義上的物質功能性意義來解釋它們。
從我們文化的基本性質和根源上講,我們就是“意識人”,我們不在意識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那我們作為“人”也就不存在。這好像是“意志論”哲學的觀點,是唯心主義的,但我不這樣認為,這不是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問題。“自意識”的觀點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其實,在“意識人”這一點上,沒有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是我們人自身的狀態表述。
這樣的論述表明,我們人的生存中,除了物質性的生存之外,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生存,這就是“意識人”的生存,精神觀念的生存,并且我們人一般都把它視為人的終極意義。
今天,人類給予了這樣的生存太多的形式,宗教的、藝術的、哲學的、政治的、主義的……每一個分屬中都有大量的劃分,每一個劃分中又有許多細小的劃分,并且這樣的劃分可以無限,而且每一個劃分中都有人堅守。這種堅守有時候是和平,有時候是戰爭。這里面是一個個的宇宙,但實際上可能什么也沒有,只是從某一個文明中的某一點而來的一種精神和觀念的形式。但就是這種形式的力量讓人一點也不能小視它。我們可能誰也沒有能力改變它,但我們可以從與精神觀念有關的形式力量中來認知它。
在我們人于“自意識”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后,我們一面在用工具開拓我們的物質世界,也在用我們的意識建立我們的精神和觀念的世界。這種狀態是何時出現的我們說不清楚,但在意識中建立精神和觀念的世界,我們今天卻可以從人類的文明歷史中看到它的基本模式。
“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照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來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神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這是第六日。”這是《圣經》上的開篇文字,它說明了這個世界的來源,也說明了人的來源。這只是基督教世界的解釋,只是一個文明體中的解釋。在世界上的其他文明體中,也有大量這樣的解釋,我們所說的世界和人類的起源神話,就是這樣的解釋。這幾乎是人類的一個普遍性的行為,是人類在所謂的“蒙昧階段”必須要經歷的過程。為什么呢?人類在這個時候要急于建立什么?這就是要急于建立屬于自己的文化原點,只有構建這兩樣東西,人類的意識世界才有自己的文化原點。有了文化原點,我們才有可能解釋世界的一切。有了這種建構,只是人類意識世界的內容,它還要有一定的形式來確立它,這就是“信仰”的出現。我們在世界上有千奇百怪的世界起源和人類起源的解說,但“信仰”的形式是不變的。這樣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唯物主義的,但你不得不承認它是精神和觀念的。問題的重要性在于,一個文明體有了這樣的解釋,建立了原點之后,其文明體中的文化形式就要受這種解釋的根本性影響。
我們在物質的生產方式和有一半是物質性表現的生活方式上,是可以接受其他信仰形式力量的影響,我們可以在這些方面有限度地接受這種改變,但在信仰上,你要保持你的生存基礎,其改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你的先民創造了這樣一種解釋,就為你創造了一種信仰形式,并直接導致你的意識性生存,決定你的生存形式。
還是來源于氐羌族群的中國彝族人,他們的先民給予了他們一種世界的解釋,給予了他們一種信仰和信仰形式——祖靈信仰,即用一根竹筒,經過喪祭中的一系列的儀式,把祖先的靈魂象征性地引入竹筒,成為其已經去世的祖先靈魂的居所和象征。這種靈魂形式是典型的“馬背民族”的靈魂形式,但彝族人基本在中國的西南地區定居并進入農耕文明的生產方式狀態后,這種靈魂形式的力量依舊存在,并且直接影響到他們的喪葬等一系列文化的形式表現。
我們在前面說過,我們精神和觀念的意識生存有許多的形式,大致有宗教的、藝術的、哲學的、政治的、主義的等等。在這些個大類中,前三種不管你是什么樣的內容,其最為極致的部分會有一種稱為信仰的東西存在,在后兩種大類中,也會部分存在這樣的東西。宗教中有信仰是不言而喻的,這是它的核心,這個核心主要是形式的,但有時候它會給你一些象征性的實體。藝術中有信仰,它也有在宗教中實現的精神依托的效用,也能在其追尋中實現自己精神的超越。但這里給你的就完全是形式的力量了。追尋這種力量最為極致的就是表現“形式主義”(如康定斯基),就是直接在藝術和哲學上把形式上升到一種精神和意識的表現高度。人們說哲學是一門“世界觀的學問”,希望用人的理性認識的方式和能力來替代宗教中對于世界起源和人類起源的神話,這門學問是世界文化的“發動機”,尤其是現代科學文化的發動機,但是它仍然繞不開文化原點的問題,這又落到信仰之上了。信仰是一種形式,是人的一種根本意義,沒有信仰我們發動這個世界的運轉來干什么?而信仰不就是一種形式嗎?
而這些基本上都是來自于那個文化原點的事物,都會與人類最初的文化建構有關,而這個原點從來都不是一個“實體”性質的東西,而是一種形式。這就如我們把時間中的某一點稱為“紀元”一樣,這個紀元在時間的基本性質上只是宇宙的任意一點,對于宇宙一點意義也沒有,而對于人類或者說人類的某些個群體,就意義重大,因為這是它的原點,或者說原點之一。
這種對于原點的追根溯源,最終的就是“虛空”,在“微精神分析”學說中,他們說到一個觀點,認為心理的最大能量在于一種稱為“虛空能動”的力量,這是心理學上的最大的最為原始的力量,比之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的力量更大。他們指的“虛空能動”的力量就是我們所說的文化原點的力量。
在這個文化原點的認知上,西方的神學在某種意義上是很愚蠢的,在全球殖民主義時代,他們曾經尋找過神的全球性證據,特別是尋找過一神的證據,也就是說,文藝復興時代,他們才開始他們的人文性質的理性認識,而這個過程在我們中國的文化中,老子時代就已經完成了這種人文性質的理性認識。老子時代就坦率地承認,世界的起源是“無中生有”的,早就承認文化在觀念和精神中的形式力量。這也許就是我們中國的神話傳說不如西方發達的原因,因為我們早就越過了用神來創造天地和人間的時代。
形式有無所不在的力量,文明的形式力量更是。當我們作為某一種文明形式所“籠罩”下的現代人,更是“躲”不開它的無所不在的影響。在說到中國的文明形式時更是如此。中國是一個特定的概念,它與所有的文明自信的范式一樣,都有國之中心的信念,但有一個事實卻不能回避,即華夏文明的演化在歷史上就是圍繞著這個地理環境的中心和文化發生發展的中心進行的。
中國的華夏文明,其主體是農耕文明,是在理順了與農耕關系的歷法,理順了水利的前提下,在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的廣大地域內發展起來的文明,它包容了很長的歷時性內容和很寬大的共時性內容。在農耕的總的形式下,它又包含了許多區域性的具有獨特個性的農耕支系性的形式。比如說北方以黃河流域地區為主的旱地農耕,南方以長江流域為主的水田農耕,其形式就是不一樣。在這兩大支系性農耕形式中,又有山地農耕與平原農耕的形式區別,也有與游牧文明形式交融的山地“游耕形式”等等。
對于農耕文明,可以說是中國最具有形式感的文明形式。在最初始的時候,人們耕種土地,也許就是散漫無序的,但江河水系、山峰溝壑會給人一種自然的次序,會自然地把人們匯集在一定的區域內,形成一種自然而然的組合。比如“八百里秦川”、“巴蜀之地”等等……這種自然的次序,慢慢地會生成一種有人文色彩的秩序。方圓九百畝的耕作分布,就是這樣的事物,這在中國被稱為“井田制”。這種有人文色彩的農耕形式,可以說是中國人的一大發明。這九百畝的四方塊,周八塊屬于8戶人家,每戶種一百畝,而中心還有一百畝稱為“公田”,在每年的春季耕耘中,要求先種公田,而后私田,秋收亦然,這一百畝的“公田”所產屬于“公產”。
這種農耕文明的形式存在,使中國古代誕生了一系列影響最為深遠的文化事物:一是信仰;二是政治制度;三是鄉村聚落的模式;四是“公”的觀念和“集體”的理念。
我們中國的信仰可能有許許多多的表現,但沒有一樣如從土地中誕生的信仰更具有本色。我們中國文化的一系列的歷時性存在中,對土地的信仰在土地的產出對整個文明體產生決定性影響的時候,是最大的信仰,我們的古人把它稱為“社”。這個“社”的最初就是代表方九百畝的疆域的石頭,至今我們在貴州的某些民族的信仰文化中還能看到這樣的“社”。這個“社”在春秋時是當時國家、地方、村落都必有的祭祀地方——社廟。這種社廟在春秋的文獻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其中有一則關于社鼠的故事就是講社廟里的老鼠的。這種“社”在當時的農業國家中,與谷神一起被稱為“社稷”,土地神和谷神是關乎于江山的,故又稱為“江山社稷”,即有社稷就有江山,沒有社稷就沒有江山了。這是國家性質的信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對土地神和谷神的信仰,則是地地道道的農耕文明的本色信仰。
社神信仰在后來家、國一體化的文化演進中,逐漸被祖先信仰慢慢替代,各種級別的宗祠才成為中國農耕文明信仰中的主體,但對于土地的這種信仰,卻在中國民間形成了一種“草根信仰”,遍布全國的鄉村。這種遍布全國的情形在今天的國家工業化的進程中,慢慢地龜縮到一些特定的區域里,成為村口路邊的土地廟了。
在一般意義的信仰中,特別是發展為一種制度化的信仰中,他們在解說了世界的起源和人類的起源后,還要給予人們一個“彼岸”的描述。中國人沒有這種虛擬的或然的描述,但有類似的這種精神性的事物,而且這個事物也帶有濃厚的農耕文明的形式感,即“桃花源”。可見,農耕文明的形式在中國文化信仰上的影響力之大。
中國最初的政治制度的建立,也在一定程度上源于農耕文明的形式,這在中國關于歷史和制度的研究中有許多的文獻,但從文化人類學角度的研究資料卻比較少。“井田制”好像是政治制度賦予農耕的一種形式,但是,這種形式一旦誕生,它也就作為農耕文明的基本耕作制度,在形式上影響到國家制度的形式了,即這時候的國家一級一級的制度都是在“井田制”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其實,這種制度還在于它給予了中國人一個政治制度的初始狀態,我們后來的國家制度,包括今天的國家制度也離不開這種形式的因素。
中國是世界上鄉村形式最為繁多的國家,關于村寨的名詞我們可以數出無數,北方的村落和南方的村落千差萬別,層出不窮……但有一點,它的形式的母體一定會在“方九百畝”的基本模式中。不管是聚族而居,還是宗親血緣為系,或者說以某種編制單位……聚落一定是既定的形式。
在“井田制”的農耕文明形式中,它給予我們的影響在前幾項內容中,可能會由于時間和環境的變化,會有很大程度上的變化,但“公”的觀念和“集體”的理念,卻是我們最難于變化的東西。這不是一種物質形式,或者說半物質形式的影響,而是純粹形式的影響。這樣的東西在我們的文明和精神中,是為歷代的中國人和中國的文化基本認同的東西,也在后來的文化中被中國官方和民間使用了多種多樣的形式,一遍又一遍地放大,是中國文化中關于“群”的基本形式。這是外國人最不明白中國人的地方,但這是中國人最為迷人的地方,汶川大地震中展示的中國文化中關于“群”的觀念和理念就是一例。
這種可以在現代社會中被不斷演化發展的文化之根,就存在于中國農耕文明的最初的形式中。在中國的華夏文明中,農耕文明是決定我們今天文化形式最為根本的文明形式。當然,在我們的華夏文明中,還包容了其他許多的文明和文明形式。
從這個角度講,與中國的農耕文明發生最為密切關系的文明形式就是游牧文明形式。在中國的北方、東北方、西方、西北方、甚至于西南方的一些區域,歷史上或者說現今仍然布滿了以游牧形式生產和生活的文化群體。雖然在這些區域里,不同的文明形式帶來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上的沖突已經不存在了,因為游牧區域內也已經具有大量的農耕文明形式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兩種文明形式早就找到了各自的共融點。
但是,這兩種文明形式在中國的歷史上卻演繹了許多文明形式“決戰”的故事。這兩種文明形式在許多時候,始終處于一種沖突和矛盾之中,對于這樣的斗爭,我們可以說是草原游牧政治集團和土地農耕政治集團在政治和經濟利益上的矛盾沖突,這是根本的,但同時也是兩種文明形式的沖突。從根本上來講,土地農耕政治集團在長期發展中,會直接在土地上向游牧土地擴張,這應該是歷史上的基本趨勢,這樣,就會與草原游牧政治集團發生直接的關于生存空間沖突,反之亦然,草原游牧政治集團也會從土地農耕政治集團那里爭奪土地。
在中國,華夏文明實際上就是在游牧文明形式和農耕文明形式的不斷的沖突中,一步一步地發展過來的。也就是說,雖然說華夏文明是以農耕文明為主體建立起來的,但它在這種沖突中也包容了游牧文明的諸多因素,中國的游牧文明也在這種沖突中豐富了自己。在中國古代,參與華夏文明構建的還不僅僅是北方的游牧文明,南方型的農耕文明也參與了這樣的構建,但這樣的構建是同類異形式的沖突,是強勢文化針對弱勢文化的影響。而與北方的游牧文明的沖突,是異形式文化的沖突。
在中國的華夏文明中,除了游牧文明形式的影響和南方型的農耕文明形式的影響外,我們還可以看到更為久遠的狩獵文化的遺跡。這種遺跡的來源有兩個方面:一是在與北方的游牧文明形式的沖突中,受留存于其文明形式中的狩獵文化的影響而來;二是農耕文明形式中自身的狩獵文明遺跡的影響。還有,采集文明的遺跡也在我們的華夏文明中有所呈現,它也是我們的文明形式的一個組成部分,至今,我們仍然在南方的少數民族中看到這樣的文化遺跡。
中國的華夏文明是一個包容性極強的文明體,它以農耕文明為主體,建立了以農耕為基本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體系,建立了基本的信仰體系、精神觀念體系、哲學體系、藝術文化體系,以及政治制度體系和文化,并且在歷史上包容了游牧文明、南方山地農耕文明、狩獵文明等異形式文明和異類型文明,并且在多種文明形式的沖突中,形成了兼收并蓄的文化機制,使我們的華夏文化不但有數千年不間斷的歷史,更重要的是,在今天仍然具有在新的文明形式中自新的能力。
在經過幾個世紀的中國人的努力,在大量吸收了西方現代文明形式力量的基礎上,我們國家又完成了由農耕文明為主導形式的華夏文明向以科學文明為主導形式的華夏文明的蛻變。同時,我們的華夏文明中,基本的信仰體系、精神觀念體系、哲學體系、藝術文化體系基本未變,但包容了更多的東西,使自己變得更為宏大和豐富;以農耕為基本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體系發生了巨大變化,但仍然保持了一定的農耕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并呈現了此方面的文化多樣性。在政治制度體系和文化上保持了許多根性文化的東西,也包容了更多屬于現代社會政治制度的文化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