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合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根據表達意義和句法功能,中古漢語程度副詞大致分為五類:(1)最類,表示程度到達頂點,如最、極等;(2)太類,表示程度超過常規,如太、過等;(3)甚類,表示程度很高,如甚、很等;(4)更類,表示程度的增加或變化,如愈、更等;(5)略類,表示程度低,如稍、略等。中古漢語而言,程度副詞有單音詞和復音詞之分。它們既有繼承上古漢語而來的程度副詞,又有不少中古時期新興的成員。繼承而來的程度副詞和新興成員在構詞方式、使用特點上呈現出不同的特征。本文依據中土文獻與漢譯佛經,對中古時期程度副詞進行考察。
中古漢語程度副詞有單音詞和復音詞兩類。單音詞有兩個來源:一是繼承上古漢語而來;二是中古時期新興。繼承上古漢語而來的單音詞主要有“至、極、絕、窮、最”等(最類),“太、已”等(太類),“大、孔、良、偏、丕、深、甚、盛、殊、尤、重”等(甚類),“更、加、彌、益、愈、滋”等(更類),“差2、略、頗2、少、小”等①(略類)。
(1)必以食物乃為災,人則物之最貴者也,蚊虻食人,尤當為災。(《論衡·龍篇》)
(2)愚以為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漢書·張釋之傳》)
(3)后大聞之,甚驚,曰:“吾本謂卿多,故求耳。”(《世說新語·德行》)
(4)若此諸賢猶不足任,校事小吏,益不可信。(《三國志·魏書·程昱傳》)
(5)上與韓嫣戲,嫣少不遜,當戶擊嫣,嫣走,于是上以為能。(《漢書·李廣傳》)
根據使用情況的不同,繼承上古漢語而來的程度副詞有四種類型:第一類是上古時期常用,中古漢語仍常用,主要有“極、至、最,大、甚、太,益、彌、滋,少、小”等;第二類是上古時期常用,中古漢語不常用,主要有“加、孔、愈,頗2”等;第三類是上古時期不常用,中古漢語常用,主要是程度副詞“更”;第四類是上古、中古漢語中使用頻率都不高的程度副詞,主要有“絕、窮,已,良、偏、丕、深、盛、殊、尤、重,差2、略”等。
中古時期新興的單音詞主要有“過、傷”(太類),“差1、獨、篤、何、橫、精、酷、奇、頗1、全、痛、特、雅、正”(甚類),“倍、轉”(更類),“粗、稍、微”(略類)。
(6)無經藝之本,有筆墨之末,大道未足而小伎過多,雖曰吾多學問,御史之知、有司之惠也。(《論衡·程材》)
(7)王丞相云:“頃下論以我比安期、千里。亦推此二人;唯共推太尉,此君特秀。”(《世說新語·品藻》)
(8)元帝嗟嘆,以此倍敬重焉。(《漢書·外戚傳》)
(9)臣去朝稍遠,太陽侵色益甚,唯陛下毋難還臣而易逆天意。(《漢書·京房傳》)
與繼承上古漢語的程度副詞相比,中古新興的單音詞主要有以下特點:一是中古時期新興成員不及繼承上古漢語的單音詞數量多。這可能是與中古以后復音詞的快速發展有關。眾所周知,復音化是漢語詞匯發展的基本規律之一。上古漢語以單音詞為主,程度副詞也不例外,因此上古沿用至中古時期的程度副詞必然是以單音詞為主。而中古以后,漢語復音詞發展迅速,新興的程度副詞必然以復音詞為主,單音詞為輔的局面。因此,在這種大環境之下,中古時期新興成員的數量不及繼承上古漢語的單音詞也是語言發展大趨勢決定的。
二是除“倍、過、頗1、稍”外,中古新興的程度副詞中使用頻率普遍不高。部分上古漢語使用的程度副詞,中古時期保持較高的使用頻率,仍是中古程度副詞的主要成員。而中古時期新興的程度副詞,必然需要一個經歷發展、壯大的過程,所以多數中古新興的成員使用頻率不高也在所難免。在后世的使用過程中,一些使用頻率不高的成員逐漸被淘汰。而部分成員能夠在使用過程中不斷發展、壯大,成為程度副詞系統里的常用成員,如“倍、過、頗1、稍”等。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新興的程度副詞僅用于中古漢語之中,近代以后就不再使用,如“傷,雅、篤、正、獨、痛、橫”等。中古新興程度副詞中使用較多的成員,則在近代以后繼續沿用,如“倍、差1、粗、何、精、酷、頗1、全、奇、稍、特、微、轉”等。
中古漢語的復音詞,一部分在上古時期已出現,還有一部分是中古時期新興的。上古漢語復音詞中原本不多,繼承至中古的程度副詞更少,僅見于最類、甚類和更類,最類主要有“最為”,甚類主要有“何其、甚大、殊大、一何”等,更類主要有“益大、尤益、愈益、茲益”等。
(10)天地之性,人最為貴。(《論衡·命義》)
(11)時會六萬婆羅門眾,歡喜踴躍,同聲唱言:“稱適我心,稱適我意,甚大歡喜。”(《佛本行集經》,3∕666a)
(12)太祖愈益重之,然以群能持正,亦悅焉。(《三國志·魏書·郭嘉傳》)
中古新興的程度副詞以復音詞為主,如“第一、極大、極甚、極為、至為、最差、最大、最極、最是”等(最類),“太傷”(太類),“不勝、大甚、深為、深自、甚為、盛自、殊自、痛自、雅自、尤為、尤絕”等(甚類),“倍復、倍更、倍加、倍益、更倍、更復、更加、更愈、彌復、稍益、甚倍、益更、益加、益復、益自、稍更、尤加、愈加、愈甚、愈自、轉倍、轉更”等(更類),“多少2、略小、稍稍、稍少、稍小、少小、小小”等(略類)。
(13)山高谷深,至為艱險,又糧運將匱,頻于危殆。(《三國志·魏書·鄧艾傳》)
(14)江湛同侍坐,出閣,謂僧綽曰:“卿向言,將不太傷切直。”(《宋書·王僧倬傳》)
(15)一切眾女,皆稱妙哉,甚為奇特,世之希有。(《修行本起經》,3/466a)
(24)伯父茂度每譬止之,敷益更感慟,絕而復續。(《宋書·張邵傳》)
(16)佗舍去,婦稍小差。(《三國志·魏書·方技傳》)
新興復音程度副詞的特點主要有三:一是新興復音詞眾多,在數量上超越了中古新興的單音詞。中古新興的復音程度副詞發展迅速,數量較上古漢語亦有大幅增加。這與漢語詞匯的復音化有密切關系。上文已有論述,此不贅。
二是新興復音詞以并列式為主。中古新興的復音詞數量眾多,結構上有并列式、附加式及其他一些類型。不過,并列式是一種很能產的構詞方式,復音程度副詞的主要構詞方式,如“最差、太傷、大甚、轉倍、稍小”等。其他構詞方式,如派生式等均不及并列式能產。
三是新興復音詞的使用頻率普遍不高,且不少成員生命力不強,使用時間較短。中古新興的復音詞數量雖眾,但使用頻率普遍不高。調查發現,中古時期最常用的程度副詞仍是單音詞,既有上古沿用程度副詞,也有中古新興的成員。這些新興的復音詞或獨見于中土文獻,或常用于漢譯佛經,但很少同時被兩種文獻普遍使用。就使用時間而言,它們中的不少成員僅見于中古時期,近代以后則走向消亡,如“倍復、倍更、倍益、大甚、更倍、更復、更愈、極大、彌復、稍更、稍少、稍小、稍益、少小、甚倍、盛自、殊自、太傷、痛自、小小、雅自、益復、益自、尤絕、愈甚、轉倍、最差、最大、最極”等。其它復音詞雖沿用至近代時期,但使用頻率仍不高。
復音詞在上古漢語已經出現,中古以后發展迅速。漢語詞匯的雙音化是語言內部和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隨著社會的發展,原有的單音詞無法承擔表述新概念的重任,復音化就成為必然選擇。隨著整個詞匯系統的復音化,程度副詞的復音化是語言內部發展變化的必然要求。應該說,程度副詞的復音化現象在上古漢語時期已見端倪,如“最為、何其、一何、愈益、益大、尤益、滋益”等復音詞在上古時期已經出現。但相比較而言,中古時期復音程度副詞數量眾多,尤其是新興成員以復音詞為主。
中古時期復音程度副詞數量雖多,但以并列式為主,其它類型則較少。這種現象既是語言自身發展的結果,又與有其時代的原因。
1. 程度副詞自身的特點決定并列式復音詞的大量出現
一般認為,并列式和偏正式是漢語最能產的復音構詞方式,然而程度副詞卻一直以并列式為主。并列式復音詞在上古時期已經出現,如“殊大、愈益、益大、尤益、滋益”等,中古以后并列式大量出現,遠高于其它形式的復音詞,這與程度副詞自身的特點有關。程度是事物發展變化的水平和狀態,反映說話人對事物性質狀態的主觀認識和評價。因此,程度量是一個主觀性很強的范疇,與人類的認知心理密切相關。根據情感表達的需要,人們往往把兩個程度副詞聯合起來,構成并列式程度副詞,使語言表達更加精確。
“程度磨損”也造成了并列式程度副詞大量出現。所謂“程度磨損”,指一些程度副詞在使用過程中,程度義不斷減弱的現象。我們知道,語法化的重要特征就是單向性,在這個過程中,詞語的意義虛化、句法泛化、語用淡化、語音弱化。很多程度副詞都是由實詞或短語虛化而來的,只要這個過程一經開始,便會沿著這種趨勢不斷虛化,這必將導致詞語的意義越來越虛,相應地其程度意義也會逐漸減弱。呂叔湘認為:“一切表高度的詞語,用久了都就失去鋒芒。‘很’字久已一點不‘很’。‘怪’字也早已不‘怪’,‘太’字也不再表示‘超過極限’。舊的夸張沒落了,新的夸張跟著起來,不久又就平淡無奇了。”[1]根據情感表達的需要,彌補程度磨損帶來的“損失”,這就必須要求采取其它方式來彌補“磨損”帶來的程度。其中一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程度副詞通過并列形式來強調程度,因此中古漢語中并列式程度副詞極為常見,并成為此期最常見的構詞方式。
2. 中古漢語的時代特征決定復音程度副詞的大量出現
中古時期是個動蕩紛亂的時代,不同民族的語言、不同地區的方言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必然會對語言產生一定的影響。我們認為,這種影響主要是通過兩個方面來實現。
一是魏晉以后形成的駢體文。這種文體講究對仗聲律,句子大多是四字六字,偶字句的節奏必然要求兩個音節構成的一個自然音步的大量出現,這勢必促進雙音節詞的發展。
二是中古以后漢譯佛經的大量出現和使用。東漢初年佛教在中土傳播并迅速發展,隨之而來的是汗牛充棟的漢譯佛經。譯經大多講究句子的節拍字數,一般是四字一句,以造成一種較強的節奏,便于誦記。為此,譯經者可能運用漢語已有的雙音詞語,有時也可能臨時創造一些,不少并列式程度副詞就是這種情況。由于譯經的影響極大,那些漢語本已使用的復音形式得到更加廣泛的使用,一些臨時構造的復音詞也會逐步推廣普及開來。另外,中古漢語里不少復音程度副詞僅見于佛經文獻則是佛經文獻的節奏要求使然。
求新、求異是人類普遍存在的心理傾向,在語言發展過程中也起著重要作用。劉丹青指出:“從說話人角度講,有些更新可能源于人類語言交際的一種重要傾向:用新穎的說法取代陳舊的說法以取得更強的語用力量。所謂‘語不驚人誓不休’,說的正是這個道理,只是詩歌對新奇性的追求更甚于普通語言而已。追求新奇也是實詞詞義發展演變或實詞詞項新舊交替的常見原因,例如有‘日’不用而改說‘太陽’、舍‘行路’而起用‘走路’等。因此,實詞的更新和虛詞的更新本質上是相通的。最能體現這種更新的是程度副詞,因為程度副詞有較強的語用功能,用‘舊’了的詞難以發揮這種功能,需要用新詞來喚起聽話人的注意。”[2]朱冠明則認為:“程度副詞之所以更易于更新,原因在于它們所具有的顯著的表情功能(emotional function),說話者需要用更新的語言成分來突出自己的情緒、加強說話的表現力。”[3]
在求新、求異心理的驅使下,人們不僅要說得準確,還要說得鮮明、形象、有新意,就不停地尋求新穎的表達方式,因此造成程度副詞的更替,新興成員不斷產生。同時在語言“經濟原則”的作用下,舊有成員也在不斷消亡。因此,與前后期相比較,中古程度副詞表現出極大的不穩定性,即上古程度副詞到中古以后大量消失,中古程度副詞到近代以后又頻繁消亡,這既有不少單音詞,也包括很多的復音詞。
[注釋]
① 葛佳才[4]把一個程度副詞既可表示程度高,也可表示程度低的現象稱為“程度副詞的混同兼用”。本文分別用“差1、多少1、頗1”和“差2、多少2、頗2”來表示“差、多少、頗”的程度很高或程度很低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