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浙江大學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所,浙江杭州 310028)
思想與人物
旅行文獻集成與空間身份建構
張德明
(浙江大學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所,浙江杭州 310028)
理查德·哈克路特編纂的《主要的航海》是第一份切實的可以證明英國開始建立其新的全球視野的文獻,然而至今尚未引起國內論者足夠的關注和研究。考察編纂者所處的時代大背景和個人思想歷程可以發現,此書在促進英格蘭民族空間意識的轉換和全球視野的建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而編纂者精心運用的敘事策略、修辭手法和體裁風格則在推進意識形態目標中發揮了重要的文化功能。
英國旅行文學;空間意識;全球視野;民族身份認同
在全球化和后殖民語境下,從空間意識或空間詩學入手考察現代性的起源,已成為當代西方學者的一條新的研究路徑。鮑曼認為,空間既是一種“產物”,又是一種“力量”,現代資本主義是通過一種特定的“空間的生產”出現的,現代西方的主體性也是通過一種地理和空間的規劃,通過對其棲居于其中的環境的持續的分解和重組建構起來的。[1](P.137)列伏斐爾強調要“以一種新的視野看待歷史本身”;認為“不應該僅僅研究空間的歷史,而且也要研究表征的歷史,包括它們互相之間、它們與實踐以及與意識形態的關系。歷史將不僅被理解為這些空間的創造,而且,尤其是它們的互相聯系、扭曲、移位、共同作用,以及它們與特定社會或特定生產方式的空間實踐的聯系”。[2](P.42)賽義德通過一系列文本實例的分析,揭示了西方如何使東方“東方化”的歷史過程,證明“空間的表征在空間的生產中必定具有一種實質性的功能和一種特殊的影響。它們的介入通過建構的方式進行”。[2](P.43)在《陸地與海洋》一文中,德國學者 C.施密特特別論述了近代英國的空間意識。按照他的說法,相對于葡萄牙、西班牙、法國等歐洲國家,英國人的航海事業來得相當晚近和遲緩。然而,最終英國人還是超過了上述所有的國家,戰勝了所有的對手,奪取了一個建立在海權基礎之上的世界霸權。施密特強調指出,這里存在著一個獨一無二的事件,其獨特性和不可比擬性在于,英國完成了一場空間意識的革命,“將自己的存在真正地從陸地轉向了海洋這一元素”。“正是這場革命,使得這個在 16世紀時還是一個牧羊的民族搖身一變,成了海的女兒。它成為了從陸地轉向海洋這一根本變革的承擔者和中樞,成為當時所有釋放出來的海洋能量的繼承人,把自己真正變成了人們所稱的海島。”[3](P.31)
施密特從空間革命的角度探討英國現代性的發生譜系,無疑令人耳目一新。但他沒有詳細論證這種空間意識的轉換是如何發生的,尤其是對被他稱之為“第一份切實的可以證明英國開始建立其新的全球視野的文獻”[3](P.49)——理查德·哈克路特的《英國民族主要的航行、航海、商業和發現》(以下簡稱《主要的航海》)——幾乎不置一詞。本文試圖從作者所處的時代大背景和個人思想歷程入手,論證此書在促進英格蘭民族空間意識的轉換和全球視野的建構中發揮的文化功能,并著重分析其敘事策略、修辭手法和體裁風格在推進意識形態目標中所起的作用。
伊麗莎白時代后期和 17世紀早期是英國積極開展對外探索和旅行的時代,隨著新世界的發現,人們的視野擴展了。“鹵莽且不怕冒險的實干家、勇敢的航海者以及海盜們促成了英國與海洋的聯姻。新的能量從英國民眾的力量中噴薄而出。他們貪婪地向海洋撲去。”[3](P.84)據現代牛津版《哈克路特航海文本選集》的編者簡內特·漢普登 (Janet Hampden)估算,在 16世紀后半葉的任何時候,英國水手的數量不下于 2萬人,而當時英國的總人口大約是 4百萬 (也就是說,每200人中就有 1人當了水手)。但是,他們憑借著裝備極差的船只在最遙遠的海上冒險,在 50年左右的時間里,建立了不列顛的海上霸權,將一種帝國的前途給予了一個卑微的小國。[4](P.22)
在頻繁展開航海探險活動的同時,許多英國航海家和冒險家也意識到,光有行動是不夠的,他們還必須有表述自己行動的文本。約翰·史密斯船長是其中的一個典型代表。與伊麗莎白時代其他偉大的航海家一樣,他始終有著十分清醒的主體意識和自我表述欲望,一面謀求擴展英國的霸權,一面又為后代提供了有關自己的冒險生涯的報告;正如他在自傳中所說:“許多最杰出的勇士,既用劍創業,也用筆寫作。”[5]激情的探索和自我表述的欲望相結合,在 16世紀末促成了大量短命的文獻,尤其是記載各種航行的小冊子的誕生。探險的商人及其合作伙伴們、莫斯科維公司的經濟地理學家們,寫出了大量正式出版和未出版的材料。1549年,約翰·利蘭德向他的同胞獻上了“新年禮物”——將建立在歐洲探險家艱辛努力基礎上的新的實用地理學引進了英國。1588年,托馬斯·哈略特發表了《關于新發現的弗吉尼亞的簡短而真實的報告》;1596年,華爾特·羅利爵士發表了《關于宏大、富饒而美麗的圭亞那帝國的發現》。
盡管如此,由航海家、探險家乃至海盜寫的海外探險或旅行的文本總體來說比較零散,無法為一個正在崛起的海上民族系統地建構起空間意識、文化身份和全球視野。這個任務或使命被一位從未有過出海探險經歷的牛津大學牧師自覺意識到,并勇敢地承擔下來了。
1589年,理查德·哈克路特 (Richard Hatluyt,1552?-1616)在收集了他的同胞自 1500年以來的 93次航海記錄的基礎上,編輯出版了《主要的航海》一書,挑戰了歐洲人認為英國人無所作為的偏見,通過大量的一手資料,顯示了英國人是“充滿活力、浪跡天涯、探索未知世界的男子漢”,從而推動了一種新的創始精神。[6](P.19)當代西方學者認為,哈克路特這個舉動已經觸及到現代語言學稱之為“表演性的語言行為”。這部大型文獻與其說是對輝煌的過去的一個記錄,不如說是對未來成功的一種迫切要求;與其說描述了“英國民族”在以往事業中扮演的明顯的主角,不如說顯示了“書寫民族”的話語議程在都鐸王朝時代的歷史學、編年史、法學、建筑和文學話語中發揮的作用。[7](P.27)
1589年 12月 17日,哈克路特在《主要的航海》首版前言 (此前言是獻給女王陛下的總管,弗蘭西斯·華森漢姆爵士的)中,講到了他編纂這部巨著的起因。他說是在他的同名堂兄啟發下走上研究地理學和宇宙志道路的。少年時代他在堂兄的書房里不經意間看到幾本帶有世界地圖的地理學著作,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在堂兄的指點下,他得知世界有三大洲 (歐洲、亞洲、非洲),有許多海洋、海灣、海峽、海角、河流、帝國、王國、公國,還有商業、貿易。堂兄還引導他閱讀《圣經·舊約》中有關的段落和贊美詩中對“上帝的杰作和深海的奇觀”的贊頌。[4](PP.1-2)哈克路特的當代傳記作者彼得·邁克爾 (Peter C.Mancall)將其傳主生命中的這個轉折時刻稱之為“啟示”,認為正是在這個時刻,哈克路特感到“靈光一閃”,發現了自己此生的使命,就是在上帝的佑助下探索有關宇宙的知識和文獻;與此同時,這個時刻也是哈克路特“對他自己作出的一份承諾”——“有條不紊地收集如今已被散落不顧的我們自己同胞的航海記錄,拂去塵埃,使其重見天日,使子孫后代仔細考慮他們已經失落了很久的他們祖先的記錄,認識到他們享用著他們的父輩提供給他們的福澤,并最終激發起抓住賦予他們擔當重要角色的機會。”[8](P.177)大衛·哈利斯·薩克斯進一步指出,實際上,哈克路特在其表兄房間里作出的這份承諾也是對上帝許下的一個誓言,作為一個牛津大學基督學院的學生,他已經知道要成為自己內心思想的無所不知的見證人。表兄的教導使他從一個渾渾湂湂的男生轉向聽從生命的感召。[9](P.161)
之后,哈克路特進了牛津大學的基督學院,以宗教般的虔誠開始地理學研究,系統地閱讀了用各種文字 (包括希臘文、拉丁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法文和英文)寫成的或印刷的航海和探險文獻,并在學院里開設有關地理學的講座。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視野的開闊,他逐漸對“我們國家最主要的船長、最偉大的商人和最好的水手”的情況爛熟于心。之后他有機會到法國巴黎待了 5年,了解了更多的有關歐洲地理、語言和文化方面的知識。結果他發現,許多歐洲人對英國存有偏見,認為英國人“懶散成性、貪圖安逸”,但幾乎沒有人對之作出回應,而且,也沒有看到有多少人關注英國人在海上艱辛的勞作和艱苦的旅行。于是,從法國返回英國后他馬上決定,不管有多大困難,也要著手這項費力不討好的工作,編纂一部反映英國民族重大的航海、航行、探索和發現的大型旅行文獻。在《主要的航海》序言中,他滿懷激情地寫道:
……說句我們這個民族受之無愧的公道話:不可否認,像以往時代一樣,他們 [英國水手——引者 ]一直生氣勃勃,活躍在大海上,探索著世界最遙遠的地區。因此,在最杰出的女王陛下領導的最著名的、無與倫比的政府的統治下,她的臣民在上帝的眷顧和佑護下,在探索世界最對立的角落和處所,坦率地說,不止一次地測量著這個巨大的地球,已經超越了這個地球上所有的民族和人民。[4](P.4)
接著他列舉了英國人到過的地域,波斯、君士坦丁堡、敘利亞、智利、秘魯、新西班牙 (即今墨西哥)、南海 (即太平洋)、爪哇、中國等地,驕傲地試問“世界上有哪個國家像這個強盛的君主國的臣民已經做到的那樣”?[4](P.4)
于此可見,哈克路特編纂《主要的航海》這部大型的旅行文獻巨著,源于三個交雜在一起的復雜動機,首先是少年時代萌生的好奇心;在堂兄的啟迪下,這種好奇心發展為一種堅定的宗教信仰和使命感;最后,出國經歷催生了他的民族身份意識的覺醒。
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批評家 J.A.弗勞德曾將《主要的航海》稱之為“英國民族的散文史詩”,[10](P.1)點出了此書對于英國民族身份建構的劃時代意義。用文學術語來說,將《主要的航海》稱之為“史詩”,主要是因為它符合了歷代文學批評家總結和概括的史詩標準:首先,它體現了“一個重大的主題”(正如其標題所顯示和其內容所證明的);其次,“它用許多瞬間發生的歷史大事充實了其框架”;第三,從風格上說“它具有莊嚴感”,“講述了一系列高貴的英雄般的人物的故事”。[11](P.163)
在首版《主要的航海》中,哈克路特收集了從傳說中的亞瑟王和早期不列顛人的航海活動記錄,一直到他本人所生活的年代最新的航海報告。全書類似一幅包羅萬象的地圖,按照發現和征服世界的地理區域組織起來,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包括單個英國人對東方的旅行,旅行記錄的范圍包括了現在的中東和北非,直到印度;第二部分是北方的旅行記錄,包括從斯坎的納半島最北端的拉普蘭 (Lapland),直到俄羅斯和波斯;最后一部分包括從北緯 75度線以南到麥哲倫海峽“英勇的英國人試圖在美洲新世界最遙遠的角落的探索”。[8](P.185)這樣一個廣闊的空間,基本上涵蓋了當時歐洲人已知的、包括新大陸在內的世界上所有的大陸和海島,形成一個跨文化的全球視野。
《主要的航海》第二版的篇幅是原書的兩倍,規模也更為宏大,共分三卷。第一卷 (1598年出版)涉及北方和東北方的航海活動,包括了 109個單獨的航海敘事,從公元 517年亞瑟王對挪威的探險活動,到“英明女王”統治時期著名的卡迪斯 (Cadiz)探險。其中最重要的航海有:973年艾德加在不列顛周邊的航行;十字軍騎士在耶路撒冷的活動;卡波特的航行;查斯勒對俄羅斯的航行;伊麗莎白女王派駐俄羅斯和波斯的外交官的報告;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滅亡;等等。第二卷(1599年出版)包括 165個單獨的文本,涉及南方和東南方的航海活動,開始于公元 337年海倫娜女王在耶路撒冷的逗留。主要的敘事有:懺悔者愛德華的外交官在君士坦丁堡的活動;英國武士在這個城市活動的歷史;獅心王理查的旅行;1330年安東尼·貝克前往韃靼的航行;1400年英國人在阿爾及爾和突尼斯的活動;莎利曼對羅德島的征服;福克斯敘述其被虜的經歷;前往印度、中國、幾內亞和加那利群島的航行;黎凡特公司的報表;以及羅利爵士、福羅貝歇、格林威爾等人的旅行記。第三卷包括 243個不同的敘述,以威爾士親王默多克 (Madoc,Prince ofWales)1179年對西印度的驚人發現為開端,包括了哥倫布、卡波特及其兒子的航行;大衛、史密斯、福羅貝歇、德雷克和霍金斯的航行;羅利對圭亞那的航行;德雷克的偉大航行;在南美、中國、日本和所有西方國家的旅行;對黃金國 (the Empire of El Dorado)的描述;等等。這樣,全書三卷加在一起,總共包括 517個單獨的航海敘事,時間跨度長達 1000年,地域范圍包括亞、非、歐、美四個大洲,在當時可謂是一部囊括全球時空的輝煌巨著了。
其實,哈克路特既不是出版此類敘事文集的第一個英國人,也不是最包羅萬象的一個。在他之前,理查德·艾登 (Richard Eden)和理查德·威爾斯 (Richard Wells)分別在 1550年代和 1577年出版過同類文集;在他死后,撒繆爾·帕切斯(Samuel Purchas)高價收購了他的未刊文章,自己又獲得了更多資料,出版了四卷對開本的《哈克路特遺著,或帕切斯游記》(Hakluytus Posthum us or Purchas,His Pilgrim es)。盡管如此,哈克路特的名字已經成為出版和發表此類游記的普通名詞。他的書籍被歷史學家視為不可匹敵的有關英國商業和殖民擴張的原始資料,成為大衛·比厄斯·奎因描述的一種新的“實用、客觀、清晰、令人激動”的散文的標志。[12](P.932)
個中原因何在?用彼得·邁克爾的話來說,哈克路特不僅僅生活在他所收集的旅行記的故紙堆中,他還是一個“塑造了英國的世界想像的人物”。[8](P.14)從空間詩學角度考察,哈克路特以《主要的航海》,探索并定義了英國的“空間身份認同”,[13](P.52)并自覺意識到他編輯的是“一個民族的航海”,這個民族就是他經常提到的“英國民族”。通過建構這種身份認同,他與同時代的莎士比亞、斯賓塞等一起,參與了“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們對英格蘭的書寫”,[13](P.52)從而在使英國從一個封建國家變成一個現代國家的過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無可替代的作用。
哈克路特的世界想像和全球視野與他的現實關懷、愛國主義和民族身份意識緊密結合在一起。把向外擴張和建立海外殖民地視為解決國內經濟問題和醫治民族疾病的一個必要手段,這是哈克路特編輯這部大型旅行文獻的現實動機。哈克路特既是一個勤勉的編輯,也是一個執著的夢想家、未來帝國的策劃者和殖民規劃的設計師,他看到了一個新世界的展開,他給那些希望到這個世界去投資的人們提供健全的商業建議。在他看來,海外航行和移民定居將會帶來許多實際的好處,不但能提升英國在與其對手競爭中的地理優勢、增加它在探險史上的光榮,而且也能創造新的經濟機會,為國內的窮人找到工作,促進國民財富的增長。正如亞瑟·肯尼指出的,“實際上,將這位孜孜不倦的編纂家和夢想家的各個方面維系在一起的是他的不屈不撓的渴望,即在面對西班牙的擴張,尤其是在新世界擴張的時候,宏揚民族意識和民族自豪感;他的主要動機是愛國主義的驕傲,他希望把這種驕傲灌輸到他的同時代人中”。[14]在給菲力普·錫德尼爵士 (Sir Philip Sidney)的獻辭中,哈克路特寫道,盡管美洲早在 90年前就被發現了,但“如此多的征服和拓殖都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作出的,英國人至今還沒有在那些尚未被人占領的肥沃的、宜人的地方立足”。盡管如此,機會還有。據他對歷史的理解,機會對所有人都是均等的。葡萄牙人現在過時了。更重要的是,“西班牙人赤裸裸的 (貪婪),以及他們長期隱藏的秘密已經為人所知,所以他們想要欺騙世界”。因此他希望,“既然時機已經成熟,我們英國就可以與西班牙和葡萄牙分享 (如果我們自己想要)美洲的領地,以及其他尚未被發現的地方”。他說,這本書中的記述將證明英國人擁有這些土地的權利,“推進我們國家的光榮”。[9](P.161)
在哈克路特心目中,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與虔誠的宗教信念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在致菲力普·錫德尼的信中,哈克路特說,海外探險的首要目標是發現“上帝的榮光”,“敬神是偉大的財富”,“如果我們首先尋求上帝之國,其他東西自會給與我們”。對哈克路特來說,迄今為止,由于忘記這個終極目標,已經使英國失去了許多海外探險的成功機會。[9](P.168)哈克路特相信他的民族的偉大命運在神恩的規劃中,這種宗教情感加強了他天真的愛國主義自信。在他心目中,英國幾乎成了受上帝保護的特選子民,而北美的維吉尼亞則可以與以色列的“應許之地”迦南相提并論。哈克路特說,上帝注定英國人將要獲勝……如果上帝選定英格蘭獲勝,那么在他的指導下探險 (尤其是海上的)的勝利也是肯定的。從這種心態出發,每一個成功的探險,海戰,政治上的好處或利潤的獲得,只不過進一步證明了上帝的恩典和國家的光榮。這種認命的感覺只會激發起探險的熱情。[11](P.168)
哈克路特本人并不是航海家或商人,只是一個學識淵博的牧師和宇宙志學者,他用以建構他的民族的空間身份和世界想像的材料只是散亂的歷史文本和現成的航海實錄。然而他卻遠遠地超越了其同時代人的精神視野,影響了那個由朝廷官員、商業投資者和有才能的航海家組成的世界。這是因為“他相信詞語的力量,無論是書寫的還是口頭的。他看到了問題所在和解決之道,其前提是,精英知識階層應該把診斷問題和發現答案視為一種任務,甚至一種責任”。[8](P.154)對他本人來說,那就是通過編輯航海、旅行文集,借助修辭活動來表述自己的愛國主義、民族認同、帝國意識和殖民規劃。
G.B.柏克曾把《哈克路特遺著,或帕切斯游記》的編者與哈克路特相比,稱前者“不過是一個在博物館工作的檔案員”,后者則“收集起一部歷史的材料,并巧妙地對之處理,使它們既保持了原材料的面貌,又成為了一部歷史”。他指出,盡管哈克路特編輯的文集,其主要的文學興趣在于敘述,但作為整體的文集達到的美學效果不同于單一的敘述。[11](P.176)這是很有見地的評價。敘事學的常識告訴我們,編輯的策略不僅僅是將散亂的資料納入一個整體性框架,修辭的美學效果也決不是讓話說得更動聽、更漂亮、更有說服力。在表面看來純技術性的敘事策略背后,隱含著意識形態和權力關系的運作。“新的世界要求新的認知技術和新的修辭策略”,而“哈克路特的使命是通過將英格蘭零碎的海外紀錄編纂為一部持續進步的包羅萬象的歷史,推動英國宮廷走向一個帝國主義的未來”。[15](P.768)
不過,當 1589年哈克路特編輯他的首版《主要的航海》時,英國離一個穩固的帝國,或明確說出一種帝國的政策尚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盡管之前已經有了近 40年的跨文化探索和貿易,但與那些主宰了亞洲、非洲和美洲的國家,尤其是與西班牙和葡萄牙相比,它的努力就相形見絀了。[16](P.517)為了彌補這一缺憾,哈克路特不得不在修辭上做足文章。在《主要的航海》中,他首先將歷史的甚至傳說中的文本巧妙地編進文集中,為現實的海上擴張提供一個合法化的歷史語境。例如,“通過小心翼翼地選擇亞瑟王的資料,并將它與其他真實的歷史文本和個人旅行記并列在一起,為他宣稱的這些資料的‘可靠性’加上了新的砝碼”。[17](P.12)其次是通過簡單的資料堆積法,以顯示英國探險活動的宏偉廣度。正如赫爾福斯敏銳地指出的,“他(哈克路特)將一個敘述堆在另一個敘述、一個文本堆在另一個文本上,給讀者提供了英國人的生命力勢不可擋的印象”。[11](P.171)
原貌呈現法是哈克路特宣示其編輯的文集客觀、科學、公正的另一種修辭策略。他幾乎剔除了所有學究氣的、演繹性的、地理學的觀點——任何干擾個性化描述的直接性的東西,盡量用主人公們自己的話語來呈現航海探險活動的原貌。他在首版序言中宣稱,“我在任何權威作家中找到的證據都證明了我的觀點……我逐字逐句地將它們記錄下來,包括作者的名字和出現的頁碼……為了達到下述目的,讓那些艱辛的個人旅行家獲得好的想法,得到他們應得的公正的推薦,以及人人都能夠對他作出回應,證實他的報告,忍受他的所作所為,我不但提到了他個人完成的每一次航行,而且也提到了他寫下的描述航行的文字”。[12](P.937)哈克路特的讀者在《主要的航海》中可以看到種種不同的敘述者,以各自的風格講著自己的故事。此外,他們還能讀到比旅行故事更多的不同體裁的文本,包括地圖、列表、對商人、探險家的指令,以及法律文書等等。這樣,異質并存的結果使《主要的航海》變得包羅萬象,成為英國文藝復興大發現時代的編年史,一種新的文獻集成。
當代學者帕克斯 (Parks)曾認為缺乏重點是哈克路特的特有的弱點。[11](P.164)殊不知,這正是哈克路特的“障眼法”,通過這種策略突出了他所編輯的文集的包容性和多樣性,給人以一種全面、客觀、公正的印象。其實,正如一些當代西方歷史學者指出的,哈克路特收集的文獻是有重點的,出于愛國主義動機,他抑制了外國批評家對英國海上活動的批評,不動聲色地對編入其中的敘述作了仔細的修改。他把許多記錄英國與西班牙海戰的材料編入其中,但有些與探險毫不相干,有些只與正規的貿易有關。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對 1588年英國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記錄。哈克路特將大量的材料都編入其中,其愛國主義動機在此表露無遺。[11](P.167)愛國主義的動機還包括對貴族的理想化描述。哈克路特的讀者的動機多種多樣:航海的贊助者、富有的商人,渴望他們的投資很快得到回報。但潛在的航海者們,那些渴望在宮廷中升遷的貴族關注的則是另外的方面。為了迎合第二個集團的渴求,哈克路特不是降低外在的艱辛,而是將參與英國探險活動的成員之間的關系理想化。W.A.羅利曾將紳士冒險家稱之為“搗蛋鬼”,在面對黃金和榮譽時總是互不相讓,這常常使探險受挫。但哈克路特的敘述很少講到這種沖突。敘述關注的是面對戰爭和發現時的高貴性。[11](P.175)
在上述所有這一切繁瑣、復雜而又精細的編輯過程中,哈克路特始終將自己深深地埋藏在資料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他本人的人格和個性化風格。但沒有風格也是一種風格,一種客觀、冷靜、務實的風格,符合當時正在形成中的“科學的精神氣質”。①關于“科學的精神氣質,參見[美 ]羅伯特”·金·默頓的《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商務印書館,2000年。
收集在《主要的航海》中的文體主要有兩種類型,旅行日志和商業報告。旅行日志脫胎于航海日志,它嚴格按照時間順序,通常是以匿名的復數 (既可以是第一人稱也可以是第三人稱)來記錄,從來不會超過幾句話,哪怕描述重大事件也是如此。航海日志對每日的氣候和人員的死亡同等對待,不作任何評論。因為這些紀錄的目的是為了鼓勵更多的航行,為后來者提供“前車之鑒”。商業報告是出海人員定期向公司匯報其活動的記錄,包括其經過的國家、港口、當地的氣候條件、物產和貿易等。這兩種文本完全按照當初的原貌呈現在文集中,給人以完全客觀、可靠、真實的印象。
與此同時,“哈克路特也排除了文學性、隱喻性或象征性的敘述手法,許多敘述和輔助性的文件是用樸實的散文寫成的,讀者看到的大多數內容是直接的、具體的描述,以及基于不同境況而造成的敘述的沖突,諸如小船掙扎著漂浮在暴風雨的海面上,或處在北方浮冰的包圍中;初次與土著接觸時的本能的困難;尋找財富和奇跡時的莫名的興奮;面臨未知的和具有威脅性的情況時,探險隊員之間經常產生的致命的緊張感。所有這些特征都為小說的簡單性和直接性的現實主義傳統指明了道路”。[11](P.175)
哈克路特的上述敘事策略和修辭技巧對后世的旅行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當代西方學者普遍認為,在很長一段時期里,哈克路特的文本對于旅行文學的性質發生了影響;尤其是,通過它的經驗主義和風格上的簡潔,把這種文類推向了更注重事實的準確性的道路。但是,《主要的航海》中許多故事的形式特征符合后來以事實為基礎的非虛構寫作的成規,這是哈克路特無從得知的。編者知道的只是把他的文集作為一部旅行故事集出版,他有意把它放入包括希羅多德、阿爾伯維達以及巴布梯薩·賴木齊和彼得·瑪特爾在內的悠久傳統中。[15](P.779)
無論在實踐上還是在想像上,哈克路特的文集都對他的時代產生了影響。東印度公司在每次探險前,總會將《主要的航海》的復本放在艙房內。[4](P.10)托馬斯·史密斯爵士說,研讀此書增進了水手的知識,使東印度公司增加了二萬英磅的利潤;[12](P.937)彌爾頓在《失樂園》用了許多陌生的異域地名,證明他讀過哈克路特的著作;最能說明哈克路特影響的,或許是德萊頓的頌歌《弗吉尼亞的航行》,該詩寫于 1606年,正是英國冒險家出發前往詹姆斯頓殖民的那一年。頌歌開頭寫道:“你們以英雄般的心,/榮耀了祖國的名聲,/光榮將持續 /久遠,并征服 /那些待在國內游手好閑的 /可恥的人們。”結尾寫道:“你們的航行將伴隨 /那勤奮的哈克路特,/閱讀他的作品將會激發 /追求榮譽的人們。/后代會把更多的贊美 /頌揚你的智慧。”[5]
17世紀之后,隨著英國從新發現的時代 (the age of new discoveries)轉到一個穩定地享受其成果的時代,哈克路特的名聲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不過,這種興趣在 19世紀中葉又復活了,隨著大英帝國達到它的全盛期,學者和讀者被帝國的起源和早期的歷史所吸引。他們返回伊麗莎白時代,把它作為一個民族起源的時刻,確認哈克路特和莎士比亞一起,預告了一個強大的英國的誕生。1847年哈克路特學會 (the Hakluyt Society)成立,重新出版他的文集和著作,其目的是為了證明,英國發現的海外市場具有歷史的權利,而這種權利可以從早年出版的歐洲從事海外貿易的可靠材料中得到證明。[12](P.937)
近年來,隨著學界對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和全球化的歷史興趣日益增長,那些不太愿意贊美大英帝國建立者的成就的學者們通過挖掘哈克路特的寫作來支持他們的批評。同時,“大西洋歷史 ”(“Atlantic history”)的出現也激起更多了解哈克路特本人及其著作的渴望。[9](P.161)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主要的航海》既是英國民族的一份取之不盡的歷史文化遺產,也已成為全球化語境下研究西方現代性起源的一份不可多得的“知識考古學”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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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yages and Docum ents and the Building of Space Identity
ZHANGDe-m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 310028,China)
Principal Navigations,V oyages,Traffics,and D iscoveries of the English N ation by Richard Haklyut,as the first text proving the B ritish building of her new global horizon,has not yet been adequately concerned and studied in the academ ic circle at hom e.Based on the background of the age and developm ent of the author’s thought,the text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advancing B ritish’s transform ation of space consciousness and fashion of global perspective.In addition,the narrative strategy,rhetoric technique and genre style the author used elaborately effect in reaching his ideological target.
B ritish travel literature;space consciousness;global horizon;national identity
K919
A
1674-2338(2010)06-0059-07
2010-01-22
國家“十一五”規劃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 (08BWW002)。
張德明(1954-),男,浙江紹興人,浙江大學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
山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