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傳統文化迅速地崩落,我們許多文化人對過去一些稱呼的文化內涵已經不甚了了。比如,對“弟”的稱呼就是如此。
大約十年前,北京某位年輕的教授稱:“費孝通對我真客氣,寫信稱我為弟?!贝笥醒笱蟮靡庵畱B。當時南京師大的一位老教授聽說了,連聲說“可笑”。為什么呢?因為老師訴諸文字時是稱學生為“弟”的,弟就是弟子。費孝通給北京某教授寫信稱“弟”,就是認為是學生輩,并不是稱兄道弟的意思。上世紀30年代,家父從我的外祖鍾鍾山讀書時,鍾鍾山有《中國哲學史》贈送,扉頁上就寫著“贈某某賢弟讀之”?!百t弟”者,對學生的稱呼也。外祖為人極其嚴肅,蔣禮鴻先生挽詩稱“鍾子巗巗”,稱學生為“弟”絕無稱兄道弟之含義。31年前,我考上研究生后,蔣禮鴻先生給我寫信,稱“世弟”。我當時也不甚了了,曾請蔣先生將稱呼改成“世侄”。蔣先生笑笑,說:“其實這兩個稱呼是一樣的,既然現在的人不太清楚了,就改吧?!蔽业膶熜鞆拖壬o我贈書,也是稱“仁弟”“賢弟”的。這就是“師弟之誼”。所謂“師弟之誼”,老派是見面要行跪拜禮的,新派只是在稱呼上了。我的導師張舜徽先生在《養怡堂答問·十六》中說:他是不贊成“師弟之誼”的規矩的,因為每見必行跪拜禮,他的意見是“古稱五倫,原無師弟。師弟一倫,自包括在朋友之內矣”。(《讱庵學術講論集》岳麓書社1992年版頁794)因此,他不接受拜師,對我們這些考進去的博士生,寫信也只稱“同志”,取志趣相同,“同志曰友”之義,并非含革命性,更非時下之義,千萬不要誤解了。
就“師弟之誼”來說,如果某位老師認為某位學生不宜以學生目之,要用敬稱,那就不能用“弟”了,只能用“兄”。我的老師、禮學大家錢玄(小云)先生,給我寫信,就稱“兄”“仁兄”的。這么一來,老師的自稱就成了“弟”了。稱學生為“兄”,才確實是敬稱,稱“弟”其實不是敬稱。47年前我讀大學時,對《兩地書》中魯迅稱許廣平為“廣平兄”,覺得非常奇怪,不知道他們彼此間有什么隱秘。后來了解這個稱呼的文化內涵后,才算明白了。
這些年報紙和雜志上有些回憶往事的文章,說到某先生稱學生為“弟”時,總是要說先生是如何謙虛,泯滅了輩分。其實光從這個稱呼上看,并不一定如此。
還有一個“仆”字,古文書信中常用來自稱表謙,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中屢見。上世紀80年代中,有一個很有才氣的碩士生要投考某位名師,為顯示自己的實力用文言文給這位名師寫了一封信,信中自稱為“仆”。那位名師看到信后,很不高興,認定此人水平不足。為什么呢?因為這個“仆”字雖然是自己的謙稱,但只是用于平輩之間或長輩對晚輩的情況下。學生給老師寫信而自稱“仆”,顯然不能表示謙虛,反而顯得倨傲了。我和張舜徽先生閑談時曾經說到此事,張先生哈哈大笑,給我講了個故事:晚清廢科舉辦學校,湖南常德中學有一學生(其時學生年齡都不小了)寫信給知府,用文言文,多處自稱為“仆”。知府看后,很不高興,到學校來考察,說廢科舉之后,教育大為退步,然后話鋒一轉,說:“也不能說毫無成績,我們倒是教育出許多‘仆’來,真不容易呀!”湖南的這個故事,張先生后來寫到他的《養怡堂答問·三十八》(見《讱庵學術講論集》頁818)中了。可見,對這些傳統稱呼的文化內涵,晚清時也有不甚了了的。
過去的稱呼有許多文化內涵,今天又何嘗不是如此?比如“小姐”,本來是稱呼有地位的人家的青年女子的,解放后廢止了,改革開放后又出現,開始時是個敬稱,誰知十幾年后,我們這里有了“做小姐”的說法,遂從敬稱跌落到紅塵里,于是對于賓館、飯店中的女性服務員,又回到原來的“服務員”的稱呼了。其實,我們也無須為“小姐”這個稱呼的淪落而傷心,須知這個稱呼在宋朝時正是指的樂戶和妓女,查一下《漢語大詞典》就清楚了?,F在也不過是回到它的開初罷了。
(編輯時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