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圍繞著如何看待朱自清的散文《背影》爆發了熱烈的爭論,影響所及,已經超出了語文教學的小圈子,這也許是參與者預料不及的,但也許正是某些人夢寐以求的。事情的原委大概是這樣的:如今中學生不喜歡《背影》,于是《語文建設》2010年第6期上發表了孫紹振教授贊揚并指導青少年閱讀《背影》一文,卻意外地引來了同行的反駁。北京外國語大學副教授丁啟陣在博客上寫了《我贊成把朱自清<背影>從語文課本中刪去》。此文一出,各家網站紛紛轉載,網民詬病、附和者不計其數。之后孫某與丁某還各自在報紙和博客上解釋和攻訐了一番。一時間《背影》是否好文章、應否在語文教材中繼續保留儼然成了一個“問題”。
爭執源自眼下的中學生不喜歡《背影》,其理由為“文中的父親‘違反交通規則,形象又很不瀟灑”’。孫某想要青年人認識文中的深意,但丁某“不但沒有被說服,反而更加認同中學生提出的質疑了”,并斷言朱自清散文有一種病態的審美。“在我看來,中學生的那兩點質疑。完全可能是年青一代有正確的法律意識、有不病態的審美觀念的一種表現……是觀念更新形成的較為合理的成熟意見。”不惟如此,丁某認定“朱父實在是一個不忠不孝不慈的男人”。丁某如此禮賢下士般地“認同”并推波助瀾到底有什么動機,本文不想作“完全可能”的推演,但是他行文立據中厚誣古人的地方是顯而易見的。
對待文藝作品,貴在洞悉表里,讀者不僅要了解作者本人還要了解作者所處的時代和社會。誠如孟子推崇的“知人”、“論世”。假如對作者和所處的時代、社會一知半解、張冠李戴,那樣的“意見”與“認同”越多,離真實越遠。假如菲薄者要以“違反交通規則”去否定《背影》,那首先應該弄清1917年津浦鐵路終點站浦口車站的“交通規則”是什么,終點站與中途站有何區別,從終點站一天發幾班車……筆者雖然沒有親歷1917年的浦口車站,但上世紀60年代坐火車的經歷還是有的,那時不少車站兩站臺之間是鋪著枕木供行人穿越的,而且蒸汽機車的時速也只有40公里,小時左右,而且吼聲四起,懾入心魄,所以當時的交通規則僅僅是用喇叭提醒來往行人看清車輛。60年代尚且如此,況且再早50年呢?所以用“違反交通規則”這樣的話語去詬病《背影》是不能成立的。同樣,用“形象不瀟灑”去批評《背影》更是無稽之談了。什么叫瀟灑?即便一個班級的年輕人,標準也不一樣。如果以長衫馬褂認定不瀟灑,那么任何服裝都不可能“瀟灑”,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設計出普世通用的“瀟灑”服裝。所以長衫馬褂是著裝,與瀟灑無關。如果以父親身材矮小、行動笨拙來認定不瀟灑,那恰恰是作者刻意傳達給讀者的。讓讀者去充分領略此中的真意。如果不能理解此種不瀟灑背后的慈愛。那他一定沒有理解原文。總之,以盲目或者刻薄的態度批評前人,貌似言之鑿鑿,實際上只不過是架空鑿言,宅心不仁。同樣,在節外生枝的朱父人品的問題上,我們發現孫某丁某都采取了實用主義的態度。只要對自己的文章有利就罔顧一切,缺乏應有的嚴肅。丁某引用孫某的原文如下:
因祖母逝世,回揚州奔喪。父親時任徐州榷運局長。在徐州納了幾房妾。此事被當年從寶應帶回淮陰的淮陰籍潘姓姨太得知,她趕到徐州大鬧一場,終至上司怪罪下來,撤了父親的差。為打發徐州的姨太太,父親花了許多錢,以至虧空五百元。讓家里變賣首飾,才算補上窟窿。祖母不堪承受此變故而辭世。(姜建、吳為公《朱自清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3頁。)
1953年開明書店四卷本《朱自清選集》載有朱自清先生的學生季鎮淮先生編寫的《朱自清年譜》(下稱《年譜》),有關此事的記載是這樣的:
1917(民國六年丁已)先生二十歲
冬天。祖母吳老太夫人逝世,年七十一歲。這時小坡公(朱自清之父——引注)任徐州煙酒公賣局長的差事也交卸了。先生從北京到了徐州,跟著父親一道奔喪回家。小坡公雖然做著官,但是一直以廉潔自守,而又不喜積蓄,這時還只是一雙空手,借錢才辦了喪事。
喪事辦完后,小坡公到南京去謀事,先生到北京去上學,他們同行,在浦口車站分別。著名的散文《背影》一文記著這年冬天的事。(轉引自朱金順編《朱自清研究資料》,北京師范大學1981年版,第363頁)
兩段記載對朱父的評價和事實原委差異很大。我們雖然不能完全否認季鎮淮《年譜》有為尊者諱的嫌疑,但它畢竟是依照朱自清日記、著作和朋友們的紀念文字而編訂的,是奠基性的史料。我們也不懷疑后人在研究朱自清生平時有重要發現的可能性。但是孫某既然采信并引用了姜建、吳為公的《年譜》,他就應該對自己的甄別史料作出必要的解釋。不然一方面指責他人“浮”,另一方面自己行文處事也未必嚴謹!按照治學慣例,凡涉及關鍵的史料,在沒有確鑿可信的材料可以推翻舊說前,我們一般采信舊說。學者引用至少得加上一個“案”吧!不然貌似誠信,實則與道聽途說無異,不免混淆視聽,誤導讀者。筆者以為在藝術欣賞方面,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的態度是可取的。
另外,課文因為學生評議的低分而要被剔出,這不知道又是哪門子定律?試問當你學“天”“地”“人”“手”的時候你評選過教材了嗎?當你懶得背《元素周期表》的時候你統計過《元素周期表》的得分率了嗎?許多學生對數學物理沒有興趣,哪個學校當局考慮把數學物理逐出課堂呢?除卻上世紀50—60年代搞教育革命,倡導學生自編教材外,哪本教材是由學生“評選”出來的呢?當然筆者的意思也不是叫老師罔顧民意,置學生的學習興趣于不顧。歸根到底,正確理解經典作品,成功拉近學生與經典之間的距離,這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筆者以為《背影》是否被選人語文教材那是編纂者的考慮,語文教師也有推薦優秀讀物與指導閱讀的神圣義務。但以縹緲不定的“得分率”來決定《背影》去留,不說嘩眾取寵,至少是不負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