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飯堂的路上,遇見王岳盛。我說,哪天,我倆聊聊?他習慣性地局促了一下,回我,好吧。我補充了一句,聊聊你的畫。他回過頭,笑笑。稔熟而誠懇。
今天上午,陽光明媚。王岳盛來到我辦公室,落座。似乎不是作客氣狀,而我們的話題,是從天氣開始。陽光明媚哦!是啊,陽光明媚。這樣,彼此招呼了。
王岳盛是外校美術教師,我的同事。同時,還是一位畫家。王岳盛的樣子,不用看,也想得起來的。我覺著,他的畫作中,就氤氳著他的神情。假期,留白的日子,正好聊畫。王岳盛和他的神情,漸次呈現。
清晰。金谷洋是個什么所在?我不知道,但王岳盛肯定知道的。在我看來,《金谷洋的回憶》正適合用來詮釋王岳盛的第一幅神情——清晰。畫家是講究輪廓的,但畫家自己長得是否夠輪廓,卻不由自己說了算。從身體線條和臉部線條看去,王岳盛顯然不能算是那種棱角鮮明的人。但是,據我接觸的經驗與猜測,我知道,這是一個價值觀恒定的家伙。《金谷洋的回憶》中,收割后的稻田,田里的稻垛,遠處的農婦與水牛,都那么一覽無余。王岳盛的金谷洋,空氣透明,纖塵不染,故而,視野無垠。
安詳。動用《小牛與草垛》的安詳來詮釋王岳盛的第二幅神情,應該不算牽強附會。云,很遠,白,且輕盈。但是,絕對沒有任何一絲風,能夠吹走它們。云是遠景,最近切的,是三個草垛。金黃色,大小不一,布局沒刻意。讓我想起隴東老家的麥草垛。是否,稻草,更為金黃一些呢?更切近的,是那頭很小的小牛。看上去,大概剛學會吃草的年紀。小牛在吃草,耷拉著小耳朵,神情專注。初生牛犢不怕虎?非也。王岳盛的油畫世界里,根本就沒有叢林,沒有老虎那種嗜血的大牲口。安詳,地久天長地安詳著。
燃燒。是我看到《陽光中的稻田》時,腦海里蹦出的第一個詞匯。后來,反思,大約不很盡然。陽光是畫不出來的,但陽光下的稻田,不妨鋪排著。紅色,涂抹陽光。藍色,點染陰影。或許,藝術家們,自有其異于我們的視覺敏感系統,于是,一簇簇攢起來的剛收割的稻子,在霞光里,就那樣燃燒成火焰。王岳盛是一個神情略顯呆板的人,遠沒有任何巧言令色見風使舵的天賦,但是,這并不妨礙他的內心與他的生活中燃燒著激情與靈感的火焰。更有意味的在于,這些個火焰,足以刷新我們的眼眸,哦,原來,稻田竟然可以是這樣的。
瑰奇。有夜晚的天空是藍色的么?王岳盛說,是的,有。這樣的藍色夜空有月亮么?王岳盛說,也有。《閑》就是這樣一幅畫,呈現著王岳盛的草垛,草垛旁月光投下的灰色影子,草垛背后的深藍色的樹的枝干,以及,樹和它們的枝干的頭頂那純藍色的夜空。這種呈現合乎自然邏輯么?估計不會。月明則星稀,合乎著。其實,所合乎的,僅只人的視覺邏輯。因為,月亮固然明亮,但太空中,星星的數量一個也不能少。在英國多基,遙望午夜的海面,我知道了,范仲淹所描繪的“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其實是兩幅畫面——恬靜的與沖動的海。在我看來,《閑》其實不閑,色彩與光影的強烈反差,折射出畫者內心所噴薄著的超越現實的無盡張力。在我的經驗中,只有夢境,方可閃爍著如此瑰奇的風景。只有。
憤懣。本來想用失落這個詞的,但是,顯然不足以呈現那幅《無題》。再說,這《無題》也是我命名的,王岳盛說,還沒有名字。王岳盛說,經常在三元里等車,灰色的人流,灰色的街景,灰色的天空,等車的時候,疲憊而呆滯,沒標的的目光,落在對面的倉庫上,于是,就畫了這倉庫。整個畫面,全被滯重灰黑所占領,鈍角的構圖,冰冷的色塊,沒有半點輕盈,與一貫的暖色。連天空,都被涂上厚重而絕望的灰黑。在這里,已經沒有了任何優美,任何童話與家園。對這樣一個破碎的世界,黃金分割率絕對失準,所有的,只有黑鐵分割率——那結果,又該是怎樣的一種幾何圖形呢?看畫吧。
說一個人,說一幅畫,其困難與尷尬,是一樣的。上閱讀課時,我常說一句話——閱讀是一種再創作。心下里,暗暗,給自己的不無小心的解讀尋找著一份空間。不過,王岳盛并非莫奈,也不是雷諾阿。時空同一,遇得到,找得到。
兩天前,給王岳盛發了封郵件,約他在方便時相談。上午,他來了。對王岳盛而言,從陽光明媚聊起,倒不屬寒暄。應該說,挺靠譜,挺專業。他進來的時候,一身牛仔服。不過,倒沒有顯示出哪怕半點兒我心狂野的效果。他說,畫畫是個手工活,還有,整天與顏料打交道,牛仔服好,不怕臟。我信。
很快,我們的話題進入了他的畫作。我問,從《金谷洋的回憶》到《無題》,是你的兩個階段么?這種轉型,是你要的么?他笑笑,嚴肅起來——插說一句,他的笑本來就是充滿著嚴肅的。不是的,我是被動的。接著,便說起了三元里的黃昏。我說,我知道的,那樣的黃昏是嘈雜、喧囂而混亂的,令人絕望。
王岳盛說,你知道的,我從小在福建農村長大。我說,我也是,不過在西北農村。他說,小時候,跟著哥哥下田,割水稻,挑水稻。大學畢業后分配至福建霞浦,靠海的小縣城,高速公路不通,封閉。我說,農業社會的元素保存得很好是吧?他說,是。縣城很小,我經常騎著自行車巡游,到郊區去,在稻田邊。
我說,這么說,2001年到廣州,是你真正進入大城市對吧?他點點頭,說,《金谷洋的回憶》那種風格的畫,來了廣州之后,就很難畫出來了。同時,我也想介入城市題材,但,一下筆就是灰黑的顏色,再也找不回原來那種明亮清澈的感覺。我說,讀得出來,原來那種陽光的暖意和月光的清冥,再也沒有了。我和王岳盛,都沉默了。
沉默是第六幅神情么?不知道。
(作者單位:廣東廣州市廣外附設外語學校)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