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汽車上,我聽到兩個中學生在議論他們的老師,一個說:“我最不喜歡我們的李老師了,上課老是講錯,錯了還不敢承認。”另一個說:“就是,就是,一講錯了就說是故意考我們的。唉!可不可能呀?當我們是三歲小孩。”
我很理解這位教師,天下人誰不愛惜自己的面子?尤其是“傳道授業(yè)解惑”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們。在教師的教育教學的生涯中,我看沒有什么比“掛黑板”、講錯題、讀錯字更丟臉的事了。這位李老師是不敢在孩子面前放下權威的架子,不敢在孩子面前放棄尊嚴。.可正是他的這種“不敢”,使他一步一步地遠離了孩子們,失去了孩子們對他的信任、尊敬和愛戴。
這讓我想到了我的小學語文老師——T老師。記得那時我們的課本中有一篇文章,好像是一篇名人逸事。30多年過去了,標題我已經怎么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課文中有這樣一句話“他的父親在縣里當一名小官吏”。我的T老師把“小官吏”讀成了“小官史”,那是第一課時。我敢肯定當時我們班里認識這字的孩子除了我以外不會超過三個,因為我是“臭老九”的孩子,認識的字比同齡人多些,否則我也不會認識。那節(jié)課并沒有真正開始分析課文,T老師只是讀了一遍課文(那時的語文老師是沒有錄音機的,所有課文都需要教師范讀),讓我們熟悉一下課文內容而已。其實T老師想蒙混過去是沒有問題的,到第二課時再讀正確了也就玩事了。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第二天,T老師來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黑板上寫了大大的“官吏”兩個字,鄭重地告訴我們昨天晚上他查了字典,發(fā)現(xiàn)自己把這個字念錯了。應該讀“力”。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教學之后進行反思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錯誤。其實在上個世紀的70年代,家長把孩子送到學校,就再也不過問了。家長們對孩子的期望值也不高,因為“讀書無用”,學出來還是得到“廣闊天地”去“修地球”,才能“大有作為”。孩子們的父母也大多是半文盲,家里既沒有字典可查,也沒有電視可看,廣播里也只能聽到“公仆”的行蹤,決不會播報“官吏”的逸事?!肮倮簟边@種詞屬于“四舊”一類,純屬生僻字,搞不清楚是正常。這樣的字,對于一個剛到城市里來上了一年師訓班的在大山里長大的“貧下中農”的兒子來說更是生僻,不認識這個字真是沒什么大不了的,更不會有家長投訴,校長“炒魷魚”的現(xiàn)象發(fā)生。T老師完全可以“忽悠”過去的,且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覺,因為那時的孩子也沒幾個認真聽課的。即使有孩子指出來,他也馬上可以反詰:“我讀的是“史”嗎?我就是看看你們有沒有認真聽課的!”這件事就是放到21世紀的今天又能怎樣?我們還不是完全可以像“李老師”一樣“忽悠”一下,畢竟是小學生,還不好騙?再說了,現(xiàn)在盜版出版物滿天飛,哪本書不出錯呀,教輔書還不是錯漏百出?字典也有出錯的時候啊!但我的T老師無論在哪個年代都絕對不會這樣“忽悠”他的孩子們的……
長大后我才體會到我的這個不起眼的T老師是一個和名師于漪一樣了不起的教師。記得于漪曾在她的文章中說過這樣一件事,那是于漪老師在一次教《木蘭詩》的時候,一位同學說《木蘭詩》是吹牛的文章,因為裹小腳的婦女是不可能“關山度若飛”的。于漪老師告訴學生那時婦女還不纏腳,可當一個學生追問她,中國婦女是什么時候裹小腳時于漪老師回答不出來了,她如實地告訴同學自己答不上來,課后想辦法去查。這樣的教師才讓學生們敬佩。于漪老師曾在第六屆“新語文圓桌論壇”上說過:“教師不是萬能博士,一個老師,當學生的主動性、積極性被調動起來后,你能回答出70%的問題,你就是個超超級教師。千萬要歡迎學生將住自己,難住自己,逼迫你進步,這才叫教學相長,這也是教師的實力。因為我不怕你成長,我和你共同成長:我在促進你發(fā)展的同時,我自己也獲得發(fā)展,這沒有什么難為情的。我經常和青年同志講,你把學生當傻子,你自己才是傻子。你蒙他,從道德方面講,你就給他一個不誠信的榜樣?!?/p>
教師這個職業(yè)的性質似乎決定了我們不能有錯誤。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我們幾乎每天都在與錯誤同行,比如社交場合的口誤,舉止儀態(tài)上的缺漏,生活中不良習慣等等。教師同樣是平凡之人,犯錯誤在所難免,課堂教學上可能會有小失誤,批改作業(yè)上可能會有小錯誤,在處理學生的矛盾中也可能會欠公平。T老師和于漪老師的例子告訴我們,承認錯誤并不會對教師的形象造成傷害,教師應該敢于承認錯誤,放下師道尊嚴的架子。對教師來說承認錯誤是一種勇氣,更是一種責任。勇于承認錯誤的教師會得到學生們更多的尊重,更何況承認錯誤本身也是對學生的一種良好教育,也是師德的要求。現(xiàn)在我們敢于向學生承認錯誤,將來就會有更多的學生敢于為自己的錯誤承擔責任。王爾德把錯誤取名為“經驗”。我們只有在錯誤中不斷反思,才能在錯誤中成長,從大錯誤到小錯誤,從小錯誤到沒錯誤。
在我為人師的將近20年的生涯中,T老師的做法一直影響著我。我真誠地希望別人能糾正我的錯誤,我也真誠地指出別人的錯誤,每當我聽到周圍的人把“江干區(qū)”讀成“江淦區(qū)”、“保塔”讀成“保叔塔”、“氛圍”讀成“奮圍”、“按照”讀成“安照”等等時候,我總是忍不住上去糾正一下,這絕沒有半點逞能和出別人丑的意思。我覺得只有盡快、盡可能地讓別人把錯誤一次性犯完,他才不至于繼續(xù)犯錯下去,才可能避免他的無數(shù)次的出錯和無數(shù)次的出丑,這才是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如果明明聽出錯誤卻不加以糾正,做一個暗地里嘲笑別人的看客,那是不負責的態(tài)度,更是沒有道德的表現(xiàn)。
我的母親是一名優(yōu)秀的教師,她告訴我,她曾經為一個上公開課時把“酗酒”讀成“兇酒”的中年老師更正過這個錯誤。那位老師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感慨地說:“哎呀,哎呀,我已經讀錯了半輩子了,怎么也沒有人告訴我,幸虧你今天告訴我,否則我得錯上一輩子,要把錯誤帶進棺材里了”?!?/p>
30多年過去了,許多教過我的老師的形象都漸漸模糊了,惟有這位“小官史”——T老師,他的形象在我記憶中始終清晰。后來T老師結婚了,再后來T老師有了兩個女兒……
又有十多年沒有見到T老師了,不知我年過花甲的老師近來可好,也不知他是否還記得那段“小官史”的事情。
真希望他能讀到這篇文章。
(作者單位:浙江杭州市江干區(qū)教師進修學校)
責任編輯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