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誠明道,竟成大通

雖然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但人類之所以能告別蒙昧，去迎接文明的曙光，完全有賴于知識的傳播。教育，就如那太陽?！疤觳簧倌?，萬古長如夜”，但儒學教育的光芒，并不能永遠照亮古老帝國的天空。赫拉克利特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日新”的陽光催生出的西方文明，在一百多年前，猶如一道耀眼的閃電，刺穿帝國的天空。映照之下，我國的思想天空，竟陰霾密布，有如暗夜。一時間，風雨如晦，新潮涌動，內(nèi)憂外患，革命勃興。中國這頭昏睡的雄獅，急需一種全新的教育來將她喚醒。啟蒙與救國，成了激蕩的大時代里教育的基本使命。單說這越王勾踐報仇雪恥之地，就孕育出一對教育與革命并舉的奇男女，書寫了一段近代教育史上的千古奇聞。

在浙江紹興東浦，有一個為了學功夫，在12歲那年，跑到寺廟里當和尚的俠義少年，他就是徐錫麟，號光漢子。1894年，中日爆發(fā)甲午海戰(zhàn)，大清帝國竟敗于日本蕞爾小國，舉國震動。那時，徐錫麟剛剛二十出頭。他認為，中國之敗，敗不在軍事，而在“民智未啟，異族未排”，救中國，須從辦教育、開學堂、培養(yǎng)人才、啟迪民智入手。他說，“保國之要，則在御患，御患之術(shù)，則在人才”。為此，他寫下《中國改設學堂教育人才宜以何學為宗旨策》，認為教育應該“銳意維新，力求實學，改書院為學堂，育人才于有用”。從那時起，教育救國的思想種子，已經(jīng)在這個熱血青年的心田里開始萌芽。1901年，徐錫麟出任紹興中西學堂經(jīng)學、算學教師，開始了他的教育生涯。兩年后，徐錫麟在赴日本參觀大阪國際博覽會期間，接觸到新的革命思想，又在上?？疾炝瞬淘嗟摹爸袊逃龝?，在他教育救國的思想里，又寫入了革命兩字?；氐浇B興后，徐錫麟先后創(chuàng)辦了熱誠學堂、越郡公學、明道女中、山陰縣學、竟成小學、大通師范學堂等新式學校，并都在這些學校親自任教，是個名副其實的教育家。他所創(chuàng)辦的明道女校，還是浙江省第一所女子師范學堂。

“春色依依映碧紗，窗前重發(fā)舊時花。燕兒去后無消息，寂寞當年王謝家?！边@首清新明麗，卻又寂寞哀婉的春閨詩，你一定難以想象，竟出自那個寫過“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寫過“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的鑒湖女俠秋瑾之手。出身書香門弟，容貌秀美，內(nèi)心聰慧，情感豐富，才藝佳的她，如果遇到一位趙士誠式的丈夫，或許便做那個夫唱婦隨的李清照，過她甜蜜幸福的世俗生活去了。不幸的是，她嫁了個無才無德的紈绔子弟王子芳。夫妻間沒有共同語言不說，竟毫無情感可言。1903年，她隨赴任戶部主事的丈夫來到北京，開始接觸到維新、革命、婦女解放等各種新思想。時代思潮的影響，個人的才情稟賦，加上不幸的婚姻生活等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終于使秋瑾走上了與封建舊家庭決裂的道路，離家出走，成了“出走的娜拉”。易卜生在他的劇作《玩偶之家》里，沒有回答娜拉出走之后的問題，郭沬若在《娜拉的答案》中說，秋瑾所選擇的道路正是娜拉的答案。他說:“求得應分的學識與技能以謀生活的獨立，在社會總解放中爭取婦女自身的解放?！?904年，秋瑾變賣首飾，只身赴日留學。在日本期間，她聽說湖南第一女學堂遭守舊派破壞，當即寫下《致湖南第一女學堂書》，說女子欲求自立解放，則“非求學藝不可，非合群不可”?？梢?，那時，婦女解放與教育救國是秋瑾的人生信條。1905年，秋瑾從日本回國探親，輪船經(jīng)過黃海，有人告訴她這是日俄戰(zhàn)爭的海戰(zhàn)戰(zhàn)場，日俄兩國為爭奪在華利益，竟以中國的東北和黃海為戰(zhàn)場，大動干戈，對中國而言，不啻是比甲午海戰(zhàn)更深的恥辱。看著日俄海戰(zhàn)的地圖，秋瑾悲從中來，在黃海舟中，寫下“萬里乘云去復來，只身東海挾春雷。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的詩句。彼時，我想，在教育救國之外，革命已成了她更為堅定的信念?；貒?，秋瑾在上海經(jīng)徐錫麟介紹，加入光復會，返回日本后，又經(jīng)馮自由介紹在黃興寓所加入同盟會，成了堅定的革命黨人。

1906年，秋瑾從日本回國，即投身教育與革命的實踐，她先是在南潯的潯溪女校任教，一邊教授日文、理化等課程，一邊傳播新思想。女校同事徐蘊華后來回憶說:“在短短五月中，我們受到秋瑾的啟發(fā)不少”。半年后，秋瑾到上海中國公學任教，創(chuàng)辦《中國女報》，并創(chuàng)建銳進學社，秘密聯(lián)絡革命。在這期間，她還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了孫瑞小學、竟成女校。在秋瑾的辦學生涯中，影響最大的，是她和徐錫麟、陶成章等人共同創(chuàng)辦的大通師范學堂。1907年，秋瑾主持大通師范學堂，一邊開展教育，一邊準備發(fā)動革命。論及教育與革命之關(guān)系，光復會內(nèi)有溫和與激進兩派，溫和一派主張學堂應以純粹辦教育為主，而徐錫麟和秋瑾等激進派則認為，當時中國情勢之緊急，已容不得溫和漸進的改良，需要一場急風驟雨式的革命來挽狂瀾于既倒，因此，在他們看來，教育和革命是一體兩面。大通師范學堂內(nèi)有一對聯(lián)，上書“十年教訓，君子成軍，溯數(shù)千載祖雨宗風，再造英雄于越地;九世復仇，春秋大義，愿爾多士修麟養(yǎng)爪，毋忘寇盜滿中原”，可謂是他們教育理念的絕佳寫照。在這里，教育也因此有了別樣的色彩。

徐錫麟認為教育應優(yōu)先發(fā)展科學與體育兩科，他認為，中國積弱，受列強欺凌，是因為中國之科學不足恃，因此教育首先要發(fā)展科學與技術(shù)，特別是數(shù)學與測量地理之學。他在大通師范學堂親自擔任算學教師，教授微積分，說“數(shù)學乃一切科學之基礎”，至于測量地理之學，則是革命的需要，“吾儕將來行軍，并測明我軍炮彈能及遠若干，則對敵作戰(zhàn)，百發(fā)百中……故測量之學甚重要焉。”他還親自制作教具，“制星球儀及輿地圖，見者咸嘆”。徐錫麟在教學中主張知行合一，為發(fā)動“中央革命”，他勘察長江沿岸的通訊情況，對長江中下游的山山水水，都細為勘探，以一人之力，繪制了精確的《長江電線圖》，令人嘆為觀止。大通學堂，還模仿日本振武學堂，開展軍事化的體育操練，為革命培養(yǎng)紀律嚴明、素質(zhì)過硬的軍事人才。大通師范學堂的軍事體育課，由秋瑾兼任，她親自教男學員騎馬、射擊，帶學生“群至野外練習開槍”“瑾亦自著男子體操洋服，乘馬出入城中”。大通學生王金發(fā)，畢業(yè)后到日本留學，入大森體育學校，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連日本人都十分欽佩。辛亥革命中，王金發(fā)率軍光復杭州，紹興，被孫中山譽為“東南一英杰”，這與他在大通學堂受徐錫麟和秋瑾的直接教誨密切相關(guān)。

啟錮發(fā)蒙，宣揚民權(quán)與女權(quán)，是徐錫麟和秋瑾教育思想的又一特色。他們辦學，無論貧富，只要誠心向?qū)W，都可入學。徐錫麟創(chuàng)辦的熱誠學堂有一對聯(lián):“有熱心人可與共學，具誠意者得入斯堂”，熱誠學堂和大通學堂招收的幾乎全是熱心向?qū)W的平民子弟。學堂一方面向他們傳授文化，一方面向他們宣揚民權(quán)、民主的新思想，以對抗傳統(tǒng)的“奴隸教育”，以期為未來的“理想國家”培育新國民。經(jīng)過民權(quán)思想熏陶的大通學員，后來大都成了光復革命的中堅力量。秋瑾認為，啟蒙教育，首先要特別喚醒的，是我兩萬萬女同胞，因為中國女性受封建壓迫最深。她說日本國之所以強大，女學興盛，功不可沒，“東洋女學之興，日見其盛，人人皆執(zhí)一藝以謀身，上可扶助父母，下可助夫教子，使男女無坐食之人，其國焉能不強也?！敝挥型ㄟ^教育使女子獲得個性解放和人格獨立，才能建設一個“美麗文明的世界”。除了主持明道女校，秋瑾甚至在大通學堂招收女學生，“令女學生皆習兵式體操，己為督率，編成女國民軍。”此計劃雖然遇挫，但秋瑾的女權(quán)教育思想，由此可見一斑。

讀書不忘擊劍，教育與革命統(tǒng)籌進行，是徐錫麟和秋瑾教育思想的最大特色。他們以大通學堂為大本營，計劃實施“中央革命”。1906年，徐錫麟通過捐官的方式，進入安慶巡警學堂任教，并取得安徽巡撫恩銘的信任。1907年清明節(jié)，光復會在紹興大禹陵舉行秘密會議，建立光復軍。推舉徐錫麟為統(tǒng)領(lǐng)，秋瑾為協(xié)領(lǐng)，約定由徐錫麟在安慶刺殺恩銘，秋瑾在紹興響應，發(fā)動浙皖起義。1907年7月6日，安徽巡警學堂舉行首屆畢業(yè)典禮，徐錫麟借機邀請安徽巡撫恩銘“蒞臨訓示”。典禮行進中，按計劃由徐錫麟發(fā)出暗號，陳伯平朝恩銘投擲炸彈，不料投向恩銘的炸彈竟然沒有爆炸，慌亂中徐錫麟急忙掏出短槍，朝恩銘連發(fā)數(shù)槍。混戰(zhàn)數(shù)小時后，終因寡不敵眾被捕。受審時，得知恩銘已死，徐錫麟仰天長嘯，慷慨就刑，行刑場景至為慘烈。劊子手先用鐵錘砸爛徐錫麟的睪丸，再將他剖腹挖心，由恩銘的親兵炒而食之。這個光漢子，用他的全部激情燃燒完自己，年僅34歲。安慶起義事敗，秋瑾的起義計劃亦被暴露。秋瑾拒絕一切要她撤離的勸告，毅然留守大通學堂。她說:“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于不顧，既不獲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7月14日，清兵包圍大通學堂。秋瑾被捕，15日凌晨被殺害于紹興古軒亭口，惟留下一句“秋風秋雨愁煞人”，已成絕響，

秋之為氣，瑾可懷焉，雖然魯迅先生在他的小說《藥》里，冷峻地描寫了夏瑜(秋瑾)的鮮血，是如何被染成人血饅頭上的殷紅的，可先生還是在小說的末尾，在夏瑜的墳上，留下“一圈紅白的花”。那一圈紅白的花，是那場正在積聚能量，醞釀生成的時代風雷的結(jié)核體之一，預示著——如李伯元在他的《文明小史》中所說——“大約離那太陽要出，大雨要下，也就不遠了?！?/p>

一百年過去了，昔日的風雷還在歷史天空的深處隱隱回響。在今天這個解構(gòu)的年代，“教育的使命”，依然是一個嚴肅的話題。今天，“救國”被替換成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教育被賦予了更多“建設性”的使命。今天，我們回溯往事，追懷這對教育史中的奇男女，為的是勿忘——在陽光下花開般地瞻望里，在既往與未來之間——教育永遠是一項未竟的事業(yè)。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廣播電視大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