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敷榮(1904-1998),貴州普安人,1928年畢業于清華學校留美預備部,1936年獲美國斯坦福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建國后歷任西南師范大學(西南大學前身之一)教授、博導,1991年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我國知名教育家。
張敷榮對教育的學習與研究長達60多年,成果豐碩。其主要著作有《1885年以前美國舊金山公立學校隔離華裔學生運動的研究》(英文),合譯有《學習的基本理論與教學實踐》等。
恩師張敷榮先生仙逝已有12年了,回憶起跟隨他老人家學習的日子,我感受最深的還是他“做人與治學,德為先”的諄諄教導。
第一課:做人與治學,德為先
先生對學生的要求非常嚴格,入學標準很高。他1984年開始招收博士研究生,但直到1995年我入學,包括我,他11年一共才招了6屆8名學生。他常常對我說,他招博士生的原則是寧缺毋濫。要培養一個,成功一個。入學時要嚴格選拔。現在回想起入學面試時的情景,還覺得有些緊張。面試是在先生家里進行的,面試時除了先生外,還有劉克蘭、熊明安、曾欣然、張大均等教授,此外還有學校主管研究生教育的副校長和研究生招生辦的老師。各位教授都給我提了專業方面的問題。先生不但從專業方面進行了提問(提問的問題是對教學“三體”論的認識),還特別從做人、從對當前社會上的一些不良現象的看法等方面對我進行了考察。面試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先生選擇學生的嚴格標準和認真態度。
做人與做學問的關系問題,我讀碩士研究生期間,我的導師、我國著名教育理論家李秉德先生就作過這方面的要求,但由于當時自己的人生閱歷淺,缺乏實際工作經驗,認識并不深刻,思考的也比較少。跟隨張先生學習后,張先生在這方面結合自己的大量人生經歷和事實,既從實際,又從理性等多方面向我提出了要求。
他給我入學上的第一課就是講做人與治學的關系。他說,我給學生上的第一課都是關于做人與做學問的關系問題,每一個學生入學第一課都是這個內容,我的學生首先要認識和處理好這個關系。他說,就做人與做學問來講,做人是第一位的。做學問,要先做人。博士生培養的是國家的高級專門人才,這樣的人才必須把德放在第一位。他在培養博士生的數量和質量方面的要求,對照現在一些學校的做法,仍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人生目標:做好人。盡自己的能力,為更多的人,謀最長久的幸福
我入學時,張先生已經91歲高齡。雖然行動不便,但思想依然開放,思路清晰。他說自己對做人的思考以及選擇教育專業和教師職業是受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影響。先生早年在清華學校求學時,有一次印度詩人泰戈爾來訪問,找他們低年級的學生談話,談話時問到他們:“你們將來想做好人還是壞人?”,大家的回答當然是做好人。泰戈爾又問:“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呢?”由此,先生和他的同學悟出了“好人”就是“一個人能盡你的能力,為更多的人,謀最長久的幸福”。
他說自己在泰戈爾“好人”概念的啟迪下,遂改學教育,以為搞好教育事業,可以為培養更多有醫德的醫生和其他品德高尚的專家學者打下基礎。他說,做學問首先要做人,做人就是要做好人,做好人就是要盡自己的能力,為更多的人,謀最長久的幸福。先生不但這么要求我們,他自己的一生實際上就是這么走過來的。他早年辦平民學校,后來捐款資助貧困學生就學,為災區捐款,先后資助他的兩個保姆繼續學業,他用實際行動踐履了自己的“好人”理想,也為學生和他人樹立了榜樣。
他認為做人應該做到“三求”,即“求正、求嚴、求信”。“求正”就是為人處事要正直耿介,不為歧途所迷,不為邪欲所惑,走出一條正確的人生之路。“求嚴”就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大度,寬厚,友善,博愛。“求信”就是言行一致,言必信,行必果,有堅定的信仰,有崇高的威信。在這個基礎上,他認為人的德行可分為五個檔次:第一等是“純粹利他”(如白求恩、雷鋒那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第二等是“為我利他”(其中一種是受良心的驅使或求精神上的快慰而利人;另一種是為他人謀利可以獲得物質報酬);第三等是“純粹利己”;第四等是“損人利己”;第五等是“專門害人”。他說這樣的人品評價有三個好處:有利于自我修養,有利于正確區分和處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有利于克服思想政治工作中的教條主義和形式主義。先生還十分謙遜地認為自己只做到了“為我利他”,即為得到人們的信賴和自己問心無愧而服務他人。他還親筆給我寫下了他的立身格言,并一句一句地給我解釋。先生的立身格言是:“常有‘八賢’1作我師,終身黽勉能‘九思’2;耄耋‘脫毛’3功無間,全心全意作‘人梯’”。這也正是先生一生做人和做學問的真實寫照。從先生那細致入微、循循善誘的解釋里,我領略到了他老人家那博大的胸懷,深遠的境界,受到了深刻的教益和啟迪。
理論指導:德育實踐應該從培養良好的社會人際關系出發
先生不僅從行動上自我踐履,要求學生去努力實踐,還致力于從理論上來說明和論證他的思想的可信性和可靠性,做到以理服人。
像世界上大多數大師級的學者一樣,學問越高,境界越高。先生越到晚年,越關心社會的倫理道德問題,關心人生的終極問題,越是從較高的視角來思考和審視人類社會的一些基本或根本性問題。先生是在79歲高齡時領銜申報并獲得課程與教學論博士學位授權點的,80歲高齡開始招收第一屆博士生。這樣高齡的老人,是十分重視德育問題的。一方面,先生的思想境界和一輩子的人生經歷使得他感到了德行在一個人成長中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課程與教學論是當時學校近10年時間里唯一的博士點,先生是當時學校唯一的博士生導師,他的思想境界,他的德高望重,使得很多青年大學生慕名前往先生家里拜訪。在與這些青年大學生交流和談話的過程中,先生深深感到了學生對一些社會現象和問題的認識存在偏頗。比如,把不良的問題和現象歸因于社會,而且往往用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論述來說明他們的理論依據。這種現象使先生常常思考其中的原因。他感到道德教育問題是社會發展的基本問題之一,對青年大學生的發展十分重要,要用正確的德育理論來引導青年大學生的認識和行為。因此,每屆學生入學后,他都要和學生討論德育問題,而且把它作為教育社會學課程的重要內容來研討。
在我入學的那幾年前后,先生重點思考的是德育實踐的邏輯起點問題。我前面的幾屆師兄已經就這個問題進行了研討,而且有成果發表。先生認為,對這個問題的研討,還遠沒有達到他心中所理想的要求,還需要進一步研究。我入學后,他要求我繼續就這個問題做深入探討,并多次與我討論。他把研究這個問題的出發點、背景、前幾屆師兄討論的結果以及他心中所理想的研究等與我交流,并把他特別中意的一些經典論述和解釋說出來,和我一起探討。他說,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那么,反過來,可不可以說,社會是人際關系的總和。如果可以這樣認識,那么,道德作為處理人們之間的利益關系的問題,要解決好這一問題,德育實踐是否就應該從現實社會的人際關系出發,也就是說,是否可以把培養良好的社會人際關系作為德育實踐的邏輯起點。他還列舉出《中庸》中“天命之為性,率性之為道,修道之為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大學》中“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身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等有關語句與我討論,來論證他的認識。他說《中庸》中“天命之為性,率性之為道,修道之為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的論述,高度概括了德育的本性和實質。意思就是說人的道德發展有其本來的規律,要按這種規律去修養,不可偏離。《大學》中關于修身的相關論述,說明了我國古代儒家把個人修養看成是關系個人安危、國家治亂的大問題,把修身提到治國、平天下的高度。由個人修身到家庭和睦到治理國家到天下太平,表明了儒家道德教育在教育內容和方法上都是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具體由小到大,由近及遠。為了使我在認識上進一步提高理解的準確性,他還把這兩段話寫出來,讓我專程去拜訪研究中國教育史的熊明安教授。碰巧的是,有一天,我和先生討論這一問題時,熊先生正好來找先生辦事,先生就上述有關話題又與熊先生討論開來。先生這種治學的認真態度和嚴謹作風使我十分感動,值得我一輩子學習。
在先生的具體指導下,我把先生的關于德育實踐的邏輯起點的有關思想和認識做了梳理,分別從問題的提出、德育實踐的邏輯起點是培養良好的人際關系、確立德育實踐這樣的邏輯起點有其道德發生學、德育心理學以及儒家德育思想及其實踐的依據以及確立德育實踐這樣的邏輯起點的現實意義和理論價值等幾個方面進行了整理,形成了文字。經過幾番修改,先生感覺基本上表達出了他的思想,于是我們把這篇論文投給了先生比較信任的,認為敢于發表具有鮮明觀點的《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不久就收到了用稿通知。這篇論文發表在該刊1998年第2期。令人欣喜的是該文發表后,很快被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發行的《教育學》1998年第8期全文轉載,在以后的幾年中,還陸續發現有不少學者在引用我們的觀點。雖然令人遺憾的是,這篇論文成了先生生前的最后一篇論文。但我想,如果先生在天之靈有知,知道這篇論文在德育理論和實踐中產生了影響,他是會非常高興的。
這篇論文的寫作過程既是我治學水平的提高過程,也是我思想和境界升華的過程,這篇論文的寫作使我受益良多。
先生現在雖然已駕鶴西行,但他老人家的諄諄教誨將永遠銘記在弟子的心頭,將永遠成為弟子做人和治學的指導力量。
附注:
1 八賢:陶行知將“何事、何故、何人、何如、何時、何地、幾何”稱為“八賢”,作為做人行事的“顧問”。
2 九思: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做,疑思問,忿思維,見得思義。”(《論語·李氏》)
3 脫毛:17世紀德國著名化學家李比希認為,如果不像鳥脫毛那樣更新自己,就跟不上科學的發展。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教育學院,作者是渤海學者、教授)
責任編輯蕭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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