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46年上小學五年級時,因看了一本兒童文學作品《甜甜日記》,受到感染開始寫日記,后來慢慢養成習慣,至今已六十余載了。不料在這期間多次因“日記”惹出禍端。
1955年報紙上連篇登載“胡風分子的反革命密信和《人民日報》編者按語”,單位開始組織學習這些材料,拉開了肅反運動的序幕。當時我在洛陽步校文化系任教員。突然有一天午睡起床后緊急集合到大操場,整隊完畢,訓練部副部長訓話說:“今天進行一次保密大檢查,現在把你們身上帶的寫著字的本子紙片立即掏出來接受檢查,然后有人同你們一起到宿舍,辦公室去檢查,日記和書信要收上來慢慢檢查,不許反抗”。于是按他的布置拿走了我的日記和別人寄給我的信件。隨著運動的深入,從學習文件,聯系個人實際交代歷史問題和反革命言行,并且是人人過關式的。一天“肅反組長”說我發言避重就輕,態度極不老實,責令我交代變天思想和現行反革命活動,并說你肯定隱瞞了年齡,隱瞞了年齡,就是隱瞞了歷史,按你自己說的1937年出生,1951年入伍時初中畢業,你5歲就上學了?在我老家5歲的孩子還沒有斷奶吶。我們已經掌握材料,趕快交代,爭取寬大處理。我對年齡的質疑心中覺得有點可笑并不當回事,未加申辯,群眾也未就此窮追不舍。至于令我交代“變天思想和現行反革命活動”真是弄得一頭霧水,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交代。既然組長聲稱已掌握材料,群眾當然氣勢洶洶窮追猛打,反復宣傳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并警告“頑固對抗,死路一條”,真可謂萬炮齊發。但我就是交代不出任何有關變天和反革命活動的問題,“頑抗到底”,大有“要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的架勢。猛攻了幾個回合看看毫無進展,或許主持人覺得掌握的材料也不夠充分,就停止威逼,掛了起來。最后才弄明白所謂變天思想是根據1954年的一篇日記分析出來的,當時洛陽連續下了二十多天雨,道路泥濘,諸多不便,以至發生過我們系一位教員的家屬因路滑跌倒而喪命的慘劇(她在附近谷水鎮小學上班,當時懷有身孕,已近臨產,在回家路上因下雨路滑跌倒引起大出血又無條件搶救)。于是我在一則日記中寫道:“洛陽洛陽,落了的太陽,什么時候晴天呢!”這被看做“變天思想”了。“現行反革命行動”是由于一封信,這封信是運動開始以后才寄來的,被組織截留了,我并沒有看到。寫信的人原來也是我們系的教員,他1954年復員了,正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他知道我也有上大學的打算,所以在1955年6月給我寫的信中有這樣的話,“我已經做好準備,并已開始行動,知道你也在積極準備行動”。這封信被當做特務機關發給我的行動指令,據此責令我交代“現行反革命行動”,運動結束我才看到這封信,上面有政委紅筆批示“嚴加看管,令其交代”。我很慶幸,幸虧這封信發自青島,并且寫信的人原來也是我們單位復員的,大家認識他,事情的真相很容易查清。如果信來自海外,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即使不打成特務分子,遭逮捕關押,至少檔案中也會有“特嫌”的記載,永世不得翻身了。在肅反運動中,就是因為一篇日記,一封書信被誤解,白白挨了一悶棍。心中很委屈,有不滿情緒。結果就是因為有不滿情緒,所以“不適合在部隊服役”了,組織決定對我作復員處理。回家后到一所小學當教師。
第二次因日記而大禍臨頭是1960年。當時在曲阜師范學院中文系上學,這一年7月份臨近期末考試了,雨季來臨,在建的尼山水庫攔洪壩急需加固,工地缺少勞力,向校方求援,學校就立即從各班抽調身強力壯的男同學去支援,我也在列。等到勞動結束回校時,一個同學就告訴我:你的同位偷看了你的日記(我的日記就放在課桌里),還抄了一些。頓時不覺打了一個寒戰,她怎么會這樣無緣無故“出賣”我?我的同位是個女同學,她是團支部委員,我是班委會委員,并且都愛好體育,她是院女籃隊員,我是院男排隊員,平日相處得很好,根本沒有發生過矛盾,更談不上有什么私人恩怨。她的做法當時顯然是被認為忠于黨、積極靠攏組織思想進步的表現。冷靜下來以后就趕快審視一下日記,看看究竟有什么內容值得抄下來拿去告密,會造成什么后果。經過一番梳理能上綱上線的主要有兩方面的內容。一是說曲阜城市建設和交通落后。我曾在上海青島這樣的城市生活,對曲阜的落后現狀有所評論,這本來是很普通很自然的事,但我知道1957年“反右”時(那時我還未入校),曲師被打成右派的師生大多因為說曲阜閉塞落后,主張遷校至青島。所以“曲阜落后論”是曲師“反右”時一條主要的“右派言論”,我的日記中說曲阜落后,豈不和右派觀點一致了。二是流露對糧食不夠吃,經常饑腸轆轆的不滿情緒。這本來是實情,但當時正是高舉“三面紅旗”反“右傾”的時候,說“吃不飽”豈不是惡意攻擊“大躍進”給社會主義抹黑?但我想根據這些內容不可能專門開我的批判會,更不會扣上什么帽子,但也不會“平安無事”,只好內心惴惴然等待組織處理。期末考試完畢,放暑假的前夕,黨支部書記對我說,這個暑假你就別回家了,留在學校參加基建勞動,(學校在建一座新教學樓,磚都是學生輪流義務勞動到磚廠運回來的,現在放假了,仍要有人運)。另外有人揭發你寫“反動日記”,我分辯說,我寫日記,但我不反動。他說人家已經把你日記中的有關內容摘抄下來了做了揭發,反動算不上,但有錯誤,比如你對“吃不飽”就有不滿情緒,你要就“錯誤思想”寫個檢查,要深挖思想根源認真檢查,就不要別人幫助你提高認識了。我明白最后這句話言外之意是“你老實點做檢查,否則開你的批判會。”我就只好老老實實地就我梳理的兩個問題上綱上線地自我批判一番,并請求組織寬恕云云。
第三次因寫日記險些釀成大禍是“文革”中,1967年的一天開完最后一個會,已是將近晚上10點了,回到家中下意識地掀開了日記本,寫道:“一天即將過去了,算起來全天唱《東方紅》,高呼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祝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身體健康共13次之多。除早請示,晚匯報,及每次開會必唱,必喊外,今天中午家中沒有現成的飯了,到飯店去買饅頭,走到飯店門口,飯店未開門,已圍著一群人,過一會飯店的門打開了,人們一擁而入,都圍在賣飯的窗口,這時出來一個手持紅寶書的服務員,先領顧客唱《東方紅》,繼而高呼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祝副統帥身體健康,又領著念了幾段語錄,才開始賣飯。下午到四方去辦事,回來時從1路車始發站上車,乘客都上車了,車門也關了,但不開車,又是售票員手持紅寶書領大家先高唱《東方紅》,再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再祝副統帥身體健康,再念幾段語錄,然后才開車。唉,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寫完因墨跡未干,日記本攤開在桌上,就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清晨被一陣憤怒的責罵聲驚醒,“你活夠啦,找死啊!看你寫的什么!”我睜開眼一看,我愛人拿著我的日記本,指著“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瞪著眼看著我,我頓時冷汗淋漓,闖大禍了,這樣的日記倘被揭發,我的好日子真到頭了!唉,都是日記惹的禍啊!
以上是本人的真實經歷,或許對年青一代認識那一段社會歷史的真面目有幫助,寫出來供參考。
(作者為原青島教育學院教師)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