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著名戰地記者、《中國食品報》總編輯、本刊創辦人之一徐孔同志于2010年5月22日逝世,享年83歲,發表他的遺作一篇,以資紀念。
人在走近生命終點的時候常常會回憶往昔歲月的事情。
我是個很普通的人,但我的遭遇卻很不普通。從1958年4月被定性為“極端右派分子”,淪為“黑五類”,長達20年有余,直到1978年11月才得到改正。為什么我的生活會出現如此大的波折,個中原因到底是什么,這是我不能不經常思索的問題。
我出身在農村一個普通的家庭,中農成分,沒有復雜的社會關系,家庭出身是清白的。父母望子成龍,節衣縮食供我讀書。上大學的時候,我讀了一些進步書籍。同班同學中有兩個中共地下黨員,和我關系較好。我受他們和進步書籍的影響,投奔革命,到解放區以后,繼續讀書。在華北聯大畢業以后,作為研究生又留校一年。1948年調華北野戰部隊作隨軍記者,在國內和朝鮮戰場上,經常隨戰斗部隊深入火線采訪,無畏勤奮,發的報道較多,曾獲得朝鮮內閣的解放獎章。我和其他的年輕知識分子一樣,有理想,有追求,讀大學和做研究生期間學的是文學專業,我希望通過自己對生活素材的積累,能寫出一些像樣的作品。但我對權力和名利一向淡泊。1950年解放戰爭結束以后,兵團部隊進駐天津,兵團宣傳部長沈圖曾找我談過一次話。他說,我們部隊的政工干部大多文化較低,以后部隊要搞正規化、現代化建設,亟須充實一些文化水平較高的年輕政工干部。他說,他和他的原工作單位67軍組織部鐘部長商量過,我做了幾年隨軍記者,對部隊情況較為熟悉。如果我愿意,可以先到67軍一個營擔任一個時期的教導員,熟悉一下實際工作,然后到團里做政治工作,這樣,發展會很快。我知道沈部長的好意,想提拔我。但我向沈部長表示,政治工作說到底是做人的工作,我這個人的弱點是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我希望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專業工作。由于我不追逐權力和名利,對上,我執行領導分配的任務是堅定的,但從不看上級的臉色,逢迎阿諛。我對上對下或同級之間都保持正常的關系。我認為,作為一名年輕的普通新聞工作者,我一向勤勤懇懇工作,老老實實做人,無愧于黨,無愧于人民,無愧于自己的職守,但1958年卻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極右分子,不但開除黨籍軍籍,而且被開除公職,為什么我會遭受如此慘重的打擊?
摘掉帽子以后回家探親,路過北京的時候,見到兩個分別20多年的老朋友,他們對我的遭遇都很同情,但都沒有感到意外。他們說,你這個人吃虧就吃在性子過直,愛管“閑事”。在一定政治氣候下,講真話是要倒大霉的。細想想,老朋友這幾句普普通通的話倒真說到了點子上。
回憶過去20年的艱難,從勞教農場到勞改鹽場到被遣送回原籍農村,以至四年多的托缽上訪,其間所經歷的困苦和屈辱,一般人是想象不到的。特別是家庭和子女,受到我的株連,二十多年啊,他們在政治上、經濟上、生活上、精神上都受到沉重的壓力和痛苦,每想到這些,心里非常沉重。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對過去的所為感到后悔。我想,一個人活在世上,總該有自己做人的準則。我是知識分子,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古以來就注重氣節,有自己的良知,有獨立的人格。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縱使身處逆境,仍不失做人本色。當然這樣,很可能要付出代價,甚至是沉重的代價,因為個人的命運并不完全決定于自身的行為,常常受客觀的形勢、特別是政治形勢所左右。
在民主和法制不健全的情況下,在政治運動中,人們難以掌握自身的命運,但可以掌握自己行為的準則和對運動所持的態度。每個人的人生理念和價值取向不同,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就知識分子來說,由于所處的政治地位特殊,他們的選擇更為艱難。“文化大革命”中,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成了“臭老九”,因為他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革命對象,必須,也只能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規規矩矩地遵命行事,獨立思維的空間很小,即使有獨立的思維也不能表達出來,否則就要大難臨頭,甚至招來殺身之禍。多數知識分子噤若寒蟬,有的人脊梁骨被壓彎了,做出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所以,在那個特殊年代,除了少數“文痞”、“惡棍”和別有用心的投機分子以外,對多數文化人包括一些名人方家的軟弱表現不應苛求,他們無力改變大環境,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情。這不僅是知識分子的悲劇,也是民族的悲劇,國家的悲劇。說到底,人類歷史的發展,源于生產力的發展,而生產力的發展則源于知識的創新。一個不尊重知識不尊重人才的民族和國家是注定要落后的。
但在那種不正常的年代,也有一些知識分子鐵骨錚錚。有的在最高層的巨大壓力下,在四面圍攻的困境中,匹馬單槍向不以理服人、以勢壓人的粗暴行為進行戰斗,有的為了堅持真理,維護人格的尊嚴,以死抗爭。這樣的人不是很多,但他們高尚的品格,得到人們由衷的崇敬,歷史也終于給他們作出公正的結論。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國家的歷史進程發生了重大轉折,由以階級斗爭為綱轉變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也隨之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再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不是“知識越多越反動”,而是求知若渴。隨著建設事業的發展,各條戰線各個行業迫切需要學有專長的人才,特別是高級人才。對于知識分子,應該說,現在是建國以來比較好的時期,生存環境和工作條件都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不能忘記歷史的沉痛教訓。逆境是考驗,順境也有考驗。何況,歷史的進程是不能一刀兩斷的,中國的封建專制統治延續了兩千多年,封建統治的經驗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封建王朝都要豐富,都要完備,它的歷史積淀也特別厚重。建國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以“階級斗爭為綱”,但斗爭的對象是資產階級,在意識形態領域里是批判資產階級思想。到底什么是資產階級思想,很多人并不清楚,簡單地把一切壞東西都納入資產階級思想,卻忽視了反封建這個繁重的任務。
回顧我這一生,經歷過順境,也遭遇過多次挫折;曾經是人民功臣、最可愛的人;也曾被打入黑五類,經歷了20年的艱難生涯。嘗遍人生百味,我懂得了做人的一條最基本的準則: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堅持自己的良知,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不能做隨風搖擺的墻頭草,更不能像皮鞭抽打下的陀螺。要正視歷史,面對現實,正正派派做人,踏踏實實工作,對人對事,都要無愧于心。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新聞工作者,名符其實的“小人物”。“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歷史主要是由億萬“小人物”書寫的。只要每一個“小人物”都能堅持做人的良知,為人做事都能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國家的事情就會好辦得多。履行公民職責、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并不容易,甚至會遭到打擊,以至殘酷的打擊。但這樣做的人,他們心里是坦蕩的,在眾人面前他的腰是挺直的。到了生命結束的時候,心態也會是平靜的,對國家對人民對朋友不會有負罪感,他的家人和子女也不會為他而蒙羞。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