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漢諾夫與列寧的爭論

上世紀60年代中蘇論戰，為了批判蘇聯“修正主義”，中國出版了若干“灰皮書”，其中就有普列漢諾夫的《在祖國的一年》(三聯書店1962年出版，內部發行)。

普列漢諾夫在過了37年流亡生活之后，終于在俄國“二月革命”后回到彼得格勒。從1917年3月31日到1918年5月，普的全部演講、文章都發表在《統一報》上。普列漢諾夫逝世后，由孟什維克輯錄成書，即《在祖國的一年》。轉眼之間又過了90多年，這90多年的社會主義運動，跌宕起伏，絢麗多彩，有血流成河，餓殍遍地的教訓;也有蒸蒸日上的經驗。再讀《在祖國的一年》，比照一下當時普列漢諾夫與列寧二人是怎么說的，怎么做的，分別看看他們的真實目標以及熱心追求著什么，他們怎樣預料俄國“二月革命”后事態的發展，以及后果是什么，孰是孰非，清清楚楚?！皩嵺`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何只檢驗蘇俄的實踐?這里不需要別人多嘴多舌，主要引用《在祖國的一年》的一些話，再比較列寧所言所為，然后回顧一下歷史實踐，就一目了然。

一、《四月提綱》

1917年4月3日夜，列寧回到了彼得格勒，4月4日發表了他的《四月提綱》。這個提綱的主要點是:1.“政權轉到無產階級及跟隨無產階級的貧苦農民手中”，“全部政權歸工人(農)代表蘇維埃”;2.“不要議會制共和國，而要從下到上遍及全國的工人、雇農和農民代表蘇維埃共和國”;3.“廢除警察、軍隊和官吏”;4.一切官吏應由選舉產生，并可隨時撤換，薪金不超過熟練工人工資;以及“把一切土地收歸國有”，“立刻把全國所有銀行合并成一個銀行”，“監督社會的產品生產和分配”等等。顯然這個提綱不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提綱，而是社會主義革命的提綱。

1917年4月9日至12日，普列漢諾夫在《統一報》上，發表了《談談列寧的提綱》，說“列寧的提綱是在完全脫離時間與地點的情況下寫成的”，并說:

懂得一點馬克思學說的人，是不可能談社會主義變革的。

俄國的勞動人民不僅吃資本主義的苦頭，而且也吃資本主義不夠發達的苦頭。

我們沒有根據斷言，我國資本主義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它不再促進本國生產力的發展，而是阻礙它的發展。

號召城鄉工人和最貧苦農民推翻資本主義是荒謬的。

普列漢諾夫提醒列寧注意恩格斯的一句十分正確的話:

對于一個階級來說，最大的具有歷史意義的災難莫過于由于不可能克服的客觀條件而不能達到它的最終目的的時候，就奪取政權。

那么列寧的種種號召，究竟有什么實際意義?普列漢諾夫一針見血地挑明:

乃是在俄國土地上散播無政府主義混亂狀態的一種極其有害的瘋狂企圖。(著重號為普所加)

列寧的這個提綱，當時幾乎找不到一個支持者。加米涅夫、斯大林認為是“沒有事實根據的提綱”。在彼得格勒委員會的一次會議上，對列寧提綱只有兩票贊成，十三人投了反對票，一人棄權。至于非布爾什維克，幾乎全部認為是“胡言亂語”。

二、是一個人專政，還是“無產階級”專政

這是老問題，又是個極其重要的問題。1893年時，普列漢諾夫在他的《社會主義和政治斗爭》這本小冊子中，就這樣寫道:

階級的專政和平民知識分子革命家集團的專政是離得像天和地那樣遠的。

1917年7月26日，普列漢諾夫寫道:“彼得格勒工兵代表蘇維埃一旦把軍權抓到手中，就會為列寧分子的無產階級專政奠定基礎，然而這是迄今為止其他各派都認為這種專政是不合時宜的，因而是有害的?！钡袑巿詻Q主張“全部政權歸蘇維?！?，認為這就是“無產階級專政”。普說:“革命民主派多數派一致認為‘實行這種專政的時代，還沒有到來’。”

真的這種專政實現了，那將是什么樣的專政呢?普列漢諾夫毫不含糊十分肯定地指出:

那時我們面前將不是工人階級專政，而是幾個人的專政。

在當時大氣候的影響下，普的話委婉多了。其實，同樣的話，1875年恩格斯就說過，而且說得更肯定:

由于布朗基把一切革命想象成由革命家所實現的突然變革，自然也就產生了起義成功以后實行專政的必然性，當然，這種專政不是整個革命階級即無產階級專政，而是實現了變革的少數人專政，而這些人又事先服從于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專政。

上述這些話，都像身經其境的真實描述，或者說是料事如神，太準確了!列寧建立的無產階級專政，用列寧的話說是“幾個人”的寡頭專政，而斯大林建立的“無產階級專政”，已經是個人獨裁，一個人的專政，不是什么“無產階級”的專政!

三、組織的只是饑餓

針對有些人號召實行社會主義革命，大談組織社會主義這種“十足的極其有害的空話”，1917年5月21日，普列漢諾夫寫了篇《請有覺悟的工人們注意》，說:“并不是在任何特定的時候，都能按照社會主義原則來改造社會的。社會主義制度至少要有以下必不可少的條件為前提:㈠生產力高度發展;㈡國內居民具有極高的覺悟水平。在不具備這兩個條件的地方，根本談不上組織社會主義生產方式?！狈駝t“組織的只是饑餓”。在“殘酷的經濟危機”的情況下，普列漢諾夫號召各黨派支持臨時政府，恢復生產，發展經濟，共濟國難，盡快走出戰亂帶來的饑寒，這才是緩解燃眉之急的當務之急。普列漢諾夫諄諄告誡工人階級:“你們應該盡力避免危機”。

過了一個月后，1917年6月29日，普又寫了篇《錯誤的邏輯》。說:“俄國歷史還沒有磨好將來要用它烤成社會主義餡餅的那種面粉?！碑斔€沒有磨好這種面粉前，為了勞動者本身的利益，必須讓資產階級參加國家管理。“這特別重要。要遏制列寧的策略，別走錯了!不是除了社會主義革命外，就沒有別的事了?!”

請想想吧:列寧、斯大林是否“組織的只是饑餓”:1918年5月俄國兩首都每月每人只有1200克糧食，在彼得格勒很少見到馬，連狗和貓都被聰明人拿來充饑了。至于1918—1921年有多少餓死鬼，很難統計了。

但是，拿手邊的一些材料來說吧:在“組織的只是饑餓”，還要加上“組織的還有暴政、經濟的停滯、落后與人民生活貧困”。

其一，“據西方權威的聯合調查，蘇聯解體前1989年國民經濟總產值只有5120億美元，不到美國國民生產總值64319億元的1/10”。而不是過去官方公布的占美國國民經濟總產值60%。

其二，“斯大林時期有5000萬人被殺害或被判勞改”。

“二月革命”標志著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開始，雖然在政治上沙皇專制被推翻了，而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文化的民主革命的建設尚百廢待興，這時列寧馬上提出了政權要由資產階級手中轉到無產階級和貧苦農民手中，變民主革命為社會主義革命，自然受到加米涅夫等黨的核心人物反對，其他社會主義黨派更反對，更不用說資產階級黨派了。知識分子群體也是根本反對的。在普列漢諾夫看來，列寧及列寧的追隨者們，就是恩格斯所說的“布朗基主義者們”，“他們力求超過革命的發展過程，在其中引起人為的危機，當革命所必需的條件還不具備的時候就制造革命……他們是革命的煉丹術士”;“他們希望人為地加速歷史進程，當社會主義革命必需的條件還不具備的時候，在俄國制造這種革命”，他們將使俄國付出極高的代價，它“只能造成俄國政府和革命的滅亡”。

四、普和列兩種主張的比照表

這個問題還需要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初始之爭論開始。

1914年7月28日，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8月1日德國向俄國宣戰，8月3日德國向法國宣戰。以英、法、俄為一方和以德、奧匈、土耳其為另一方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普列漢諾夫斷言比利時和法國是遭進攻的國家，不僅從比利時看，而且從法國方面看，這是一場正義戰爭，國際社會民主黨人應當根據“道德和權利的通常準則”，同情他們的“自衛”。根據馬克思創建第一國際的傳統，要反對對比利時的奴役。列寧則力主“不隨波逐流，而是把民族戰爭，虛偽的民族戰爭變為無產階級反對統治階級的堅決斗爭”。這個不“隨波逐流”，正像1937年的中日戰爭爆發之后要中國人民不去抗日，而要“無產階級”發起反對國民黨的“堅決斗爭”一樣的不顧民族大義的荒唐。自然普列漢諾夫只能置之不理。

到了1916年底一次世界大戰進行了兩年半，俄國喪失大片國土，傷亡、被俘350萬人，國家經濟面臨崩潰邊緣。不少企業因缺少燃料或停電而停產，鐵路運輸軍火軍糧的任務無法完成。城市糧食供應急劇減少。1917年1月底，彼得格勒只剩下10天的面粉儲備，肉類完全無貨，每天大清早，糧店門前排起了長隊。不少家庭忍受饑餓折磨。經濟癱瘓，軍事失利，罷工不斷，士兵疲憊不堪，給養經常不足，不滿情緒強烈。這才引發了“二月革命”。沙皇倒了，但經濟、軍事依然如故。用1917年5月2日普列漢諾夫《祖國在危急中》的話說，“現在俄國遭受著致命的危險”，軍事實力迅速趨于崩潰，軍隊正在瓦解，俄國瀕臨滅亡，全部事業會倒退若干年，也許俄國會被鮮血所淹沒。列寧提出:

第一，立即由資產階級民主革命轉為社會主義革命。

第二，把資產階級的領導黨——立憲民主黨視為“反革命”，同時也把社會革命黨、孟什維克黨定性為“小資產階級”的黨，惟獨布爾什維克是無產階級革命的黨。

第三，“變帝國主義戰爭為國內戰爭”。

第四，在所有戰線上同德國士兵聯歡，對革命護國主義不作絲毫讓步。

第五，不給社會革命黨領導的臨時政府任何支持，推翻它……

普列漢諾夫極力反對，提出一系列實事求是的民主主義革命的經濟、政治綱領。

下面我們來逐一比較一下普、列兩人的主張:

普列漢諾夫的主張列寧的主張

現在擺在我國歷史日程上的主要問題是在資產階級的基礎上發展生產力。(《在》，第279頁)列寧把普的主張斥之為“把自己賣給資產階階級”，主張“政權由資產階級手中轉到無產階級手中”;“除無產階級革命外，沒有別的出路?！?《列寧選集》，二版，三卷，14、66頁)

所謂資產階級革命，就是我國還沒有到用社會主義方式代替資本主義方式的時候。

我國已經作好進入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的準備。

限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一步發展=嚴重損害整個國家自己的利益。

我們一經掌握政權，就要制服資本家。(同上，83頁)

要知道經濟發展是整個社會運動的主要動力(《在》，198頁)。變帝國主義戰爭為國內戰爭，把國家政權轉到無產階級手中。(同上47頁)

革命民主派應該支持自己的(由社會革命黨人領導的臨時)政府，消滅經濟崩潰……必須同資產階級各集團合作，這才能拯救俄國。(《在》202頁，204頁)

推翻臨時政府，完全不信任新政府，“不應給予任何支持”。與資產階級達成協議=放棄斗爭。(同上，39頁)

沒有資產階級的資產階級制度，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不可思議的。(著重點為原有，《在》，305頁)

建立沒有資產階級的資本主義。

為了避免內戰，鞏固革命成果，“必須同資產階級各集團合作”。“把工商階級真正的代表吸收到自己隊伍中來吧，這樣才能真正勝利?！甭摵细麟A級的聯合，包括立憲民主黨人在內的資產階級政治代表的聯合。否則將“犯極端危險的政治錯誤”。(《在》，367頁) 從全部政權歸工兵代表蘇維埃，與建立清一色社會主義政府，再到建立布爾什維克一黨專政。

同社會革命黨，孟什維克黨完全決裂。(同上，107頁)

要看哪一個時期，資本主義發展到哪一階段，最初階段咒罵資本主義≠為工人階級服務，咒罵資本主義≠為社會主義服務，參加反德戰爭≠違背自己的階級利益。

我們得救之道，不在于國內戰爭，而在于兩個階級達成自覺的、全面考慮的、有計劃的和誠懇的協議。(《在》，第284頁)。無產階級的利益同資產階級利益是對立的。

無產階級與貧苦農民的專政。

“變帝國主義戰爭為國內戰爭。”(同上，47頁)

“俄國現在所進行的戰爭，是防御戰爭。參加防御戰爭是義不容辭的?！?917年在全俄國務會議上，號召階級調和，同德國作戰到勝利結束。

“對革命護國主義作絲毫讓步都是背叛社會主義?！薄霸谒袘鹁€同德國士兵聯歡?！?同上，45、83頁)使本國在戰爭中失敗。

各階級的聯合，包括立憲民主黨人在內的資產階級政黨聯合。(《在》，367頁)“我們黨每一分鐘都準備掌握全部政權?！?同上，77頁)

如果當時俄國采納普列漢諾夫的主張，在俄國發展資本主義，完善民主主義革命未竟之業，再考慮社會主義，俄國哪里會走這么多彎路?

五、普列漢諾夫的預測無不一一應驗

普列漢諾夫是怎樣預測“二月革命”后列寧的努力的后果呢?

1917年9月3日寫道:“列寧代替克倫斯基的地位，這將是俄國革命的終結的開始。列寧政策勝利會造成毀滅性的、極可怕的經濟崩潰，以致國內絕大多數的居民都會離開革命者，并且將或多或少堅決地、或多或少徹底地支持反革命分子”。

1917年9月22日，普列漢諾夫寫道:“列寧勝利了。他的事業同現代覺悟的無產階級的事業根本沒有任何共同之點，除了引起反革命和可怕的經濟崩潰之外，不會有別的什么?！?918年1月13日俄國立憲會議被武力解散之后，普列漢諾夫預言道:“它是促使我國勞動居民發生毀滅性內訌的一個重大步驟，不是多數人專政，而是集團專政。這是巴枯寧、涅恰也夫的策略?！?/p>

果然，毀滅性的經濟崩潰接二連三出現了，國內戰爭爆發了。一直延續了三四年。

沒有沙皇的超沙皇專制與軍事官僚們的專政出現了，不受限制的全面的階級恐怖與極權主義形成了，它侵蝕著整個國家。知識界與商界、農界、企業家中有頭腦的人被從肉體上消滅了，或被驅逐出境。

否定市場經濟，造成極大的浪費與生產力的極大破壞。

主觀地隨意地變動生產關系，造成生產關系的官僚化與科技文化的落后。

今天重溫普列漢諾夫的《在祖國的一年》，對于肯定鄧小平、胡耀邦等領導人改革開放取得的巨大成績，大力加深改革，防止走回頭路，大有教益。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