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曾任我們安徽分社社長的尤淇老90大壽。他是我們這些后生的新華社記者的老前輩,深受大家的尊敬和愛戴。因此,當時我就想寫點什么奉上。但憶起他為國為民而遭遇坎坷、剛正豪壯而寧折不屈、功績卓著而平易近人的70多年征程,真是林林總總、涌滿腦海,大有“老虎吃天——無處下口”之感。所以,一直拖到今天。
我思索再三,也只能略記尤老幾件事情,稍展其思想道德風范,聊為一篇遲到的壽文吧。
認準真理不動搖
1980年初的一天晚上,尤淇同志在辦公樓前院子里看到我。他趨前對我說:“給你說一件事:今天上午,省委主要領導人把我叫去,對我和分社報道、支持大包干的事,狠狠批了一通。”此事的背景是:1978年秋后,安徽農村遭受了百年未遇的大旱,小麥等遲遲種不上。鳳陽等縣的許多農民為生產自救,自發地、悄悄地搞起了大包干。從中央來任省委書記不久的萬里,支持了農民的這一大膽創舉。結果是,翌年這些地方都贏得了糧食大豐收。尤淇和分社農村組記者,及時地對此作了內參、公開報道。在1980年初萬里同志上調中央,接替他的新省委書記當面講“要像自己家鄉俗語‘前面烏龜爬出路,后面烏龜跟著爬’那樣做”。但是,這位領導人很快來了個180度大轉彎,聲色俱厲地教訓尤淇:你也是“老延安”,是多次聆聽毛主席教誨的人。老人家教導我們,農村要走集體化道路,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搞分田大包干,是單干,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行不通的。我們搞了社會主義集體化幾十年,怎么也不應該退回到小農經濟的老路上去;現在省里凡是已經包產到戶的地方,我已命令他們必須全部退回到集體經濟的軌道上來。你作為分社社長,在報道上要把握這個大方向。最后,尤淇說:“這位領導人不讓我傳達他的話,只讓我照此口徑把好報道關。因為你是分社黨組成員,所以給你打個招呼,以心中有數。我們黨組過去都是支持大包干的,今后要一如既往,堅持下去。因為大包干已被實踐檢驗、證明是正確的,是真理。于國于民有利的新生事物,為什么要否定!老路錯了的,就要糾正,不然怎么改革?!我不怕什么。此事暫不向記者傳達,但我們領導要帶頭搞好大包干報道!”在夜色中,我看著他漸去漸遠的魁梧身影,似乎愈加顯得高大偉岸。
接下來的是,尤淇在安排記者深入農村、工廠調查、報道的同時,自己也帶領青年記者沈祖潤去長江南岸的蕪湖縣農村采訪。他們了解到,1979年秋天發生過一場全縣性的罷耕事件,為的是農民要求包產到戶,縣委向地委報告后未獲批準。農民的態度很強硬,向縣委書記說:“你們當官的,只知道保官保面子,不知道我們餓肚子。我們已經餓了20多年了。我們現在要包產是鐵了心了,無論如何非包不可!你們如不同意,我們就不收割稻子,也不耕地秋種!”他們在深入調查中發現,農民過去挨餓是真實的,當前搞大包干的強烈要求是不可遏制的。于是,他們連夜寫了一篇調查稿,題為《“火山”在蕪湖爆發》。稿子發總社的同時,也送了一份給在蕪湖市開會的那位省委領導。
過了兩個月,我去與蕪湖縣毗鄰的宣州市采訪。我一位朋友、安徽日報社宣城地區記者站站長王啟明,給我看了他筆記本里記錄的在蕪湖市會議上省委那位領導批評尤淇等的講話。他嬉笑怒罵地批評說:有的記者好糊涂!支持、報道大包干。還說農民搞大包干的強烈要求猶如火山爆發,說什么“火山在蕪湖爆發”!你們(指參加會議的縣、地委書記)看到火山爆發了嗎?火山爆發意味著什么?那樣我們還能在這里開會嗎?在座的諸公都將化為灰燼!你們不能與他們(指記者)一樣,他們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吱扭”就能轉一圈兒(他舉起右手比劃著)!你們不行,你們領導著幾十萬、幾百萬人民呢,責任重大啊!如果轉不好,不僅自己犯方向、路線錯誤,農民群眾中還會出人命的!等等。我回分社后,把上述講話告訴了尤淇。他說:“我早聽說了,不過沒有這樣詳細。不去管他怎么說,我們只管去實事求是地搞好報道。”他話音不高,聽似尋常,想來卻擲地有聲。
為民請命不避險
2004年11月,尤淇同志從南京來安徽舊地重游,并帶來他新出版的作品集《“火山”在蕪湖爆發》。當我翻看這本厚書“目錄”時,突然一行字——致鄧小平同志信《快給農民松綁》——吸引了我。馬上閱看正文后,使我吃了一驚——原來是他于1979年6月5日在安徽時寫的。這信的一開頭就大聲疾呼:“現在是1979年,是人民公社化后的第21年,中國農民一直被粗大的繩索緊勒著脖子,奄奄一息,難以度日,他們正等待著你的解放。”接著,他在信中說:去年安徽大旱,今年夏季小麥獲得大豐收;但是,農民在賣余糧時遇到了問題——糧站收購時只給記賬,不給現錢,叫“非現金結算”,說錢要等到年底“一次性結算”。農民堅決反對這樣做,堅持不給現金就不賣糧。他們說:你國家這樣“非現金結算”,我們怎么生活?怎么再種地?怎么買種子、化肥、農具?你們干部的工資能等到年底“一次性結算”嗎?信的結尾懇切地說:這是我在滁縣等地采訪中遇到的確確實實的問題,請你趕快采取措施,松開農民的捆綁吧!
這時,使我忽然想起尤淇曲折、感人的經歷。他1937年上海淪陷后,即懷著抗日救國的滿腔熱血,從家鄉無錫流亡到武漢,參加抗戰宣傳工作;翌年8月,奔赴延安“魯藝”;1946年奉命去東北工作;1949年以新華社記者身份隨部隊入關,經武漢到兩廣、海南島。1954年后,歷任粵、浙、皖、蘇4分社社長,1985年離休。其間,各種政治運動不斷,他也多次被運動,被迫害,吃了許多苦頭。1957年“反右”運動中,他為保一位敢講真話的青年記者“過關”,自己差一點被打成“右派”。1959年廬山會議后,又因他曾寫過幾篇內參稿反映“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中的一些問題,被誣為“浙江的小彭德懷”,被批判了3個多月,于次年春被省委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因被折磨得患上肝炎,同時肺病復發,經醫治一段后回無錫西漳鄉老家休養。本來是“戴罪”之身、重病之軀,加之“經濟困難時期”的營養不良,很快便身心衰弱,疲于掙扎;但是,當他發現家鄉廣大農民由于浮夸風、共產風以及集體食堂的弊端等,被搞得缺衣、挨餓,“人人面黃肌瘦、四肢無力”,“許多人出現浮腫,只能等死”,“不少老年人已因饑餓而死”,就心如刀絞,忍無可忍,于1960、1961年兩次給毛澤東主席上書反映農村真實情況。“文革”一起,把他上面三條列為“罪狀”一并算,又被打倒,被定為“最最猖狂的三反(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分子”,進行了無數次批判,致使兩手落下殘疾;后來,上級又把他開除黨籍,行政級降4級,發配到一個工廠勞改。直到1971年林彪反黨集團垮臺后,他的冤案才得到平反。
于是,我抬頭笑著問尤淇:“你過去給毛澤東寫信挨了整,來安徽不久又給鄧小平寫信了,你膽子真夠大啊!”他瞇著眼笑答:“沒辦法,本性難移啦。”是的,他數十年的閱歷,已將其思想升華到視人民、民族、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個人的名利、生死是不足道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說:“記者之道,就是要不斷地深入群眾,深入實際,真實報道,無所畏懼。”這使我想起林則徐的兩句詩:“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舉重若輕樂拼搏
還有一件我難以忘懷的事,從這里很能看出尤淇同志的性格和胸懷。
此事發生在1981年5月15日。在這之前的兩年間,尤淇一連寫了10多篇稿子,報道小崗村及其所在的鳳陽縣實行大包干農業生產責任制帶來的巨大變化和出現的新情況。其中一篇《鳳陽縣推行生產責任制兩年翻身》,刊登在1980年11月18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次年初,此稿被評為“中國新聞獎”一等獎,發獎金200元。尤淇非常高興。其原因不是這筆錢在當時不是個小數目,而是此獎彰顯了小崗村、鳳陽縣的大包干,被國家通訊社新華社、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中國新聞獎”評委會所肯定和褒獎,以及由此所產生的廣泛、深刻的社會效應;這也是對他兩年多來頂著巨大壓力堅持為大包干鼓與呼的嘉獎,使他看到了中國“三農”的希望。所以,他決定拿出此稿獎金的一部分請客。
這天上午11點多,我騎自行車剛回到分社,傳達室老宋就喊我:“你快去省政府招待所食堂,老尤找你!”我去后,只見尤淇笑瞇瞇地說:“今天我請客,也請你參加。剛才你去哪里啦?”“我到安醫附院啦,”我擦著汗說,“今天老賀(時任分社副社長的賀昌華患肺癌)手術,估計手術需從10時到15時才能結束。我不知道你今天請客,其實如果安排到明天就好了。”他臉色一沉,說:“咳!你這個年輕人,太謹小慎微啦!”我自感失言,正要作點自我批評,他馬上打破尷尬:“放心吧!老賀手術的事我已安排好,由安徽省第一把刀手術;還有老傅(分社辦公室主任傅振欣)在那里盯著呢。”我一邊連聲說“好”,一邊心里想,這就是尤淇的性格——舉重若輕,心直口快,再大的事,辦完一段落就樂觀地安排其他事了。這時,他又轉嗔為樂:“這不是一般的酒宴,這是慶賀大包干的勝利!讓我們為改革開放的新進展干杯!”
1980年前后,曾多次來安徽分社指導工作的杜導正同志(時任總社黨組成員、國內部主任),有一次這樣說:“在全國農村改革中,安徽起了帶頭羊的作用,其中安徽分社的報道是功不可沒的。”這話無疑是對的,可安徽分社的記者還會加上一句:在分社的這份功勞中,作為分社一把手的尤淇是功居其首的。
特別可貴的是,尤淇當時是在中央文件和有些高層領導人明確講“不準包產到戶”的情況下,忍辱負重,奮力拼搏的。除了前述省委主要領導人的嚴厲批評(1981年底尤淇將調離安徽時,此領導人才向他作了道歉。這是后話),還有不少事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是許多年后才陸續聽說的。比如,關于上書鄧小平的事,省委分管財貿工作的負責人知道(尤淇發信后送了一份給省委書記)之后,認為尤淇向中央披露了安徽的問題,“省領導豈不都成了官僚主義!”于是非常惱火,大會小會批評了多次;省委常委、秘書長“建議”尤淇寫份檢查“了結”此事。尤淇采取軟頂硬拖的辦法,堅持了半年多,直到中央文件取消“年終一次性結算”的購糧老辦法,改為“隨購糧付現金”的新措施,那種錯批才悄然壽終正寢,但那位高官連個“句號”也懶得劃。再一件事,是1981年7月尤淇采寫的一篇內參稿《陳庭元說“大包干”應是我國農業的主流方向》(陳是鳳陽縣委書記)所引起的。當時的中宣部主要領導人看到此稿后,怒火中燒,從病床上爬起來(據他自述),立即召集在京所有新聞單位數百名負責人開會(適逢在總社開會的尤淇也參加了此會)。他大批“大包干”“包產到戶”,維護“集體經濟之路”;還氣勢洶洶、咄咄逼人地要求與會不同觀點者跟他展開“什么是我國農業管理方面的主流方向”的辯論。當時,雖沒點陳庭元和記者的名,但尤淇心里清楚,這是因何引起,并認為這不是個人問題,而是圍繞原則認識問題的論爭。因而,面對那種場合和氛圍,他和所有與會者只能以沉默表示抗爭。
重壓之下,我從來沒有看到尤淇意志消沉,垂頭喪氣,愁眉苦臉,牢騷滿腹。他的態度是:“不予置理,不開口,不辯論,讓他批評者一個人去自我獨白,自我欣賞,自我勝利”;而他自己呢,則去扎扎實實地搞好報道,快快樂樂地面對生活。
1978年夏天尤淇從廣東來安徽時,已年屆花甲,但下鄉采訪的熱情比年輕人還高。他特別愛跑農村,而且跑的大多是窮地方,一直深入到鄉村、農戶。3年后,他還克服手有殘疾(當年在“牛棚”中致兩手食指被燒傷壞死而切除)帶來的不便,帶領年輕記者王禮貺、徐光春騎自行車去鳳陽、肥東等縣農村調查、采訪,發了大量反映大包干帶來大變化的文字稿和新聞圖片。
當時在我分社,數尤淇官位最高、資歷最深、年紀最大,但他平易近人,沒有官氣。大家都習慣地喊他老尤、尤淇、尤淇同志,我印象中從沒有聽到過有人喊他“尤社長”的。工作之余,他喜歡下象棋。他有時同記者、司機下棋,更多的是在傳達室同臨時工老宋對弈;每當此時,他便悠然自得、樂在其中了。
如今尤老已入耄耋,尚很健康,白發雖生,赤心猶存。你看,前幾年他所作的人生回顧,也別開生面:古有《胡笳十八拍》,我搞新聞40年的作品,但愿能稱為“胡笳一拍”;盡管有些人不愛聽,以為太粗獷刺耳,卻自有它悲壯、激越、清新的一面,可使中國新聞界這個交響樂團的交響樂更全面,更飽滿,更堅實有力,使人心情振奮,精神昂揚,我就不勝欣慰了;所以,我以能吹胡笳而自喜。談到今后的志趣時,尤老幽默地說:“我以胡笳手自居,愿我的悲壯、激越、清新的胡笳之音,在余年仍能為祖國的四化建設鳴奏不已。”
往事歷歷,高山景行。謹向尤老奉一壽聯:“鐵骨錚錚欽此老,東風習習壽期頤。”
(作者為新華社高級記者)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