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韜同志于2010年8月25日逝世,享年89歲,本刊發表他的一篇遺作以表紀念。
——本刊編者
我和李慎之成為朋友,從1943年開始,直到2003年李慎之去世,正好六十年。這是風云變幻、波瀾壯闊的六十年。
這里談談我們倆甘苦與共的六十年交往的歷程,談談我們對共同經歷的反思和對現實和前途的思考。通過這些,可以看到李慎之和我六十年間思想變化的來龍去脈。也就是:我們是從哪里來的,要走到哪里去?
思想發展的起點
李慎之1923年8月15日生于江蘇無錫,祖父是米行小老板,他父親參加過辛亥革命,但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在法院里當過錄事,在縣商會當過文書,辦過在當地有些地位的報紙,做過上海《申報》、《新聞報》駐無錫的記者。李慎之從小熟讀經史子集,深受中國士大夫的美德與氣節的影響:一是以天下為己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二是傲視權貴,為民請命;三是敢于獨立思考,勇于講出真話。
我祖父一代是福建龍巖人,參加了太平天國起義軍,隨石達開部進入四川。太平天國失敗后,祖父流落在川北,主要靠在川江拉纖為生,還在自貢農村租了一點地種。在清代,太平軍的后代被稱為“匪屬”,不許上學。祖輩吃了不識字的苦,父親就搭別人家的私塾,在村里讀了兩年書。以后到一個布店做學徒,勤奮自學。后來得到一個機會,到成都最早的一家現代銀行(聚興誠)做職員,逐步升任經理。我1922年1月在重慶臨江門銅鼓臺出生的時候,家道小康。兩歲時候隨父親遷居富順縣自流井(今自貢市)。四歲多開始讀私塾七年,才上高小、初中。父親后來經營失敗,生活又陷于貧困。我舅舅周尚志是1925~1927大革命時期的共產黨員,任四川地下省委常委,共青團地下省委書記。1928年執行上級指示發起暴動,失敗后被捕。當時反動政府殺害了十名共產黨員,他是其中之一。我母親性格剛烈,對我舅舅非常佩服,在我小時候常對我夸獎她這個兄弟。
抗日戰爭爆發的時候,我是初中三年級學生。我參加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自貢市學生救亡工作團,還成了這個二百多人的團體的頭頭。1938年夏天,我初中畢業,考上成都華西協和中學讀高中。這是個教會學校,華西協和大學的附屬中學。學校里有中共的地下組織,有一些進步社團。《大聲》周刊社(車耀先、韓天石他們辦的)在這個學校也有活動。我和一些同學做了《大聲》的推銷員,利用周末、星期日,打起鼓,吹起號,在街上叫賣:“請買抗日周刊《大聲》!”這時候,受到比我年長一些的進步學生如胡績偉等的“星芒社”的影響,他們當時已是大學生。我的生活圈子漸漸擴大,結識的進步朋友漸漸多了起來,有些成為我終生的好友。1939年,我表哥以“赤色分子”的罪名被綏靖公署逮捕,關押在成都的拘留所。我常去看望表哥,送吃的,送衣物。從此我對專制獨裁的當局越來越憎恨。
慎之和我都在基督教會辦的學校中受過自由、平等、博愛的教育,得到自由主義、個人主義與天賦人權等思想的熏陶。慎之在上高中的時候,主動找各種馬克思主義的書籍來看。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就看了艾思奇的《哲學講話》(后來改名《大眾哲學》)。后來讀了一本薄薄的《中國歷史教程》,它不按中國的朝代講,而是講中國社會發展的五個階段。社會發展五階段在他腦子里留下很深的印象。李慎之1940年高中畢業時考進燕京大學,同年月燕京大學被日軍解散封門。1942年秋燕京大學在成都復校,他在這年冬天到成都復學。
我很羨慕大學生的比較自由的學習生活,等不到高中畢業,就在1939年初以“同等學力”考進當時在成都的朝陽法學院,半年后又考上了從南京內遷到成都的金陵大學。我原想學化學,偶然碰到一位姓林的,之江大學畢業生,他問我考大學準備學什么,我說想學化學。他說:在當今中國學了化學能干什么?不過是做點雪花膏、肥皂什么的,至多像天津的久大公司那樣,搞點鹽堿。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報考了社會系。
那時候,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肆意踐踏中華大地,國民政府軍隊雖然也曾浴血奮戰,創造了可歌可泣的戰績,但由于專制獨裁、腐敗無能,在強敵的攻勢下常常潰不成軍,大片大片國土淪喪,億萬人民呻吟于日寇的殘暴統治之下。不愿做亡國奴的青年學生,紛紛流亡到大后方,對當局由期望轉為失望。如何反抗帝國主義,特別是日本帝國主義,爭取民族獨立,是我和慎之這一代年輕人首先思考的大問題。
在那個時代,現實社會十分黑暗丑惡,軍、警、憲、特橫行霸道,欺壓百姓,我們眼見廣大地區民不聊生。蔣介石集團強化一黨專政,實施黨管國家、黨管軍隊、黨管一切的獨裁政策。國家政權腐敗無能而又無法無天,人民沒有人權,沒有自由。這些都是我們親身感受到的現實。因此,我和慎之這一代人,把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專制政權,爭民主、爭自由、爭人權,建設一個經濟繁榮、人民幸福的新中國,作為理想,作為我們畢生的奮斗目標。這就是李慎之和我這一代人思想發展的起點,或者說這就是我們的思想發展的基礎。
我和李慎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相識的。他當時名叫李中,我名叫謝道爐。當時,各個大學的學生為了商討挽救民族危亡的辦法,自發組成了各種名目的秘密的或半公開的社團,我們倆各自在就讀的大學里參加了這樣的組織。在各個社團成員相互串聯秘密接觸中,我和李中漸漸熟悉起來,談起話來十分投機,彼此只恨相識太晚。
中國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對我們產生了重要影響。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闡明中國社會的發展,必須先經過民主革命,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的統治,在共產黨領導下發展多種經濟成分,實現民主自由,經過長時期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的建設,在將來條件成熟的時候進入更加民主、更加自由、更加幸福美滿的社會主義。當時進步青年成立的各種組織,都圍繞在新民主主義的旗幟下。
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主動宣布取消沙皇俄國和中國簽署的一切不平等條約,放棄在中國取得的一切特權,這使我們相信蘇聯是中國人民真正的朋友。俄國和蘇聯作家,如托爾斯泰、高爾基、法捷耶夫、蕭洛霍夫等,在他們的作品中對人性的描寫,也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在我們的心目中,沒有壓迫、沒有剝削,工農當家做主的蘇維埃,是一個自由、民主、幸福的人間天堂。(斯大林的專制獨裁,對稍有不同意見的人的殘暴鎮壓,在1956年以前,都被嚴嚴實實地隱瞞了,我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這也是我們這一代知識青年當時決心跟共產黨走的一個重要原因。
六十年后,有人問李慎之:如果時光倒流,你還會堅持原來的選擇嗎?他回答:當時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擇。我們要抗日,看到的卻是國軍不斷潰退;我們要民主,感受到的是國民黨當局的專制統治。而共產黨則高舉抗日和民主的大旗。我們是帶著自由、民主、解放的理想奔向共產黨的。只要當年內心還有一點熱血,一點良知,就不會選擇另一條路。
民主運動的實踐
1944年,成都各校學生社團之間聯系日益頻繁,開始聯合行動。譴責一黨專政,要求民主自由,發揚“五四”精神,推進民主與科學,強烈批評專制當局的獨裁腐敗、倒行逆施。當時李中在這些活動中都是組織者之一,我也是這些行動的積極分子和骨干。
當時我和李中都不是共產黨員,但越來越心向共產黨,因為不但共產黨的主張和理論吸引著我們,而且我們青年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得到了共產黨的支持。我們看到共產黨的報刊幾乎每天都在呼喚民主自由,而且聲稱,共產黨反對國民黨的一黨專政,并不要建立共產黨的一黨專政;只要國事包攬于一黨之手,所謂民主無論搬出何種花樣,只是空有其名而已。我們每次看到這些言論都為之興奮不已。
1944年夏,我畢業后留在金陵大學哲學系做助教。1945年暑期,李中也畢業了。我們的活動引起了專制當局的特務們的高度注意。他們要抓人了。李中和我都被列入了黑名單。省委負責人吳玉章、張友漁認為我留在成都有被捕的危險,建議我回家鄉自貢市另謀職業。李中也得離開成都。
我回到自貢市,改名謝逸明,在蜀光中學任教。這是鹽業企業家和開明教育家聯合舉辦的學校,張伯苓、喻傅鑒等曾任董事長或校長,按南開模式辦學,反對國民黨進駐學校,主張民主辦學、專家治校。李中也到這個中學來了。相繼而來的還有燕京大學、金陵大學、武漢大學畢業的一些民主運動積極分子。我們組成一個小組,經常到我家里聚會,議論時局。《新民主主義論》、《論聯合政府》等等共產黨領導人的文章在我們中間秘密流傳。我和李中兩人住在一間宿舍。他和我曾經反復閱讀這些著作,一起議論。我們相信,中國社會一定會從半封建半殖民地走向新民主主義,經過長時間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的建設時期,再走向更加民主、更加自由、更加幸福的社會主義。
我們在學生中傳閱中共、民盟、民協的報刊。在我們的影響下,學生成立了一些社團,出了一些壁報。我們到蜀光中學半年多,學生反對專制、要求民主的活動就開展起來。這些引起了專制當局特務的注意。
為了防備特務追捕,我倆在不同時間、取不同路線秘密重返成都。在成都很快找到中共地下組織。我們傾心長談,同感在蜀光中學這大半年工作中太莽撞了,弄得自己沒有立足之地,還暴露了那些與我們有聯系的朋友和進步學生。于是,李中改名李慎之,我改名謝實之。后來,由于“謝實之”三個字都是仄聲,不好念,就從鄒韜奮的名字中取了,一個“韜”字,改名謝韜。
跟著共產黨走到延安,走進北京
張友漁與南方局聯系,得知重慶《新華日報》當時急需我們這樣的大學畢業生,就要我倆前往。還是為了躲避追捕,我倆還得分兩路走。我走北路,經過三臺去重慶。他走南路,經過宜賓到重慶。到了報館,我被分配到采訪部,他被分配到編輯部資料室。這期間,在這里,慎之和我如魚得水,工作得十分愉快。在新華日報館工作期間,由張友漁做介紹人,我和李慎之先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這期間,我作為記者,按照報館的安排,訪問過許多民主人士。在訪問胡風的時候,胡風強烈譴責國民黨反動派的專制獨裁,堅決擁護共產黨關于建立民主自由的新中國的主張。他在反動統治下如此公開表示和共產黨站在一邊,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與他很少來往,更無私交。只是在成都與我一同組織“現實學社”的好友方然,與他熟識,我曾通過方然的關系,到他家約他為《新華日報》寫稿。
那時候常能遇見周恩來,他對我們這些普通工作人員十分親切,有一次我回到報館門口,正好他乘車出門,在車上看見我,特意伸出頭來向我招手,親切地叫著:“小謝,小謝!你采訪回來啦!”
1946年夏,周恩來帶著潘梓年、章漢夫、熊瑾玎、喬冠華、章文晉、宋平、陳家康、林默涵等人去了南京、上海,李慎之跟隨去上海參與籌辦《新華日報》上海版。我仍然留在重慶新華日報。
這時候,中共四川省委在重慶掛牌成立,公開活動,吳玉章任省委書記,重慶新華日報由他直接領導。
1946年初在重慶達成的政治協商會議決議,被國民黨內的極端反動勢力推翻了,在國民黨統治區的共產黨的公開機關遭到驅逐,先后撤到延安。在延安,我與慎之再次相逢。我倆都被分配到新華社總社工作,慎之在國際部,部主任是吳冷西。我在國統區部,部主任是廖蓋隆。
胡宗南奉蔣介石之命攻打延安,毛澤東和部分中央領導人,繼續留在陜北;劉少奇和中央的另一部分領導人組成中央工委,東渡黃河到山西。新華社組成的精干隊伍隨中央工委轉移到山西。留下老弱病殘和未成年的孩子,總共一百多人,組成一個大隊,新華社領導同志任命李慎之擔任大隊長,我當大隊支部書記。我們必須帶著這支老弱病殘孕與未成年的孩子們組成的大隊,安全地撤離陜北,東渡黃河到山西柳林,再轉到臨縣三交鎮,同新華社總社會合。總社只給我們派了兩個戰士,帶著一條長槍和一支短槍,負責保衛工作,其他所有事情都由李慎之和我全權處理。那是隆冬季節,天寒地凍,不僅行路十分艱辛,還要解決一百多人的吃和住的問題。我們每天只能吃兩頓飯,早晨出發時吃一頓,晚上到住宿地再吃一頓。李慎之跟隨大隊前進,跑前跑后照料老人、小孩、孕婦、病號。我則先行一步,走在大隊的前頭,一邊做路標,一邊尋找住宿地。在一個老鄉家不過五六平方米的炕上,要擠上四五家人。實在沒有地方住,我和慎之就把豬圈打掃一下,與豬同眠。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爬山涉水,行程超過150里。提起這段往事,我只想說明慎之與我,包括當年到延安的大批知識分子,無論是犧牲了的還是活著的,無論是升了官的還是被打成了“右派”、“反革命”的,都曾經舍生忘死、備受艱辛、真心實意地為建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貢獻過自己的青春年華。
新華社從晉西臨縣轉移到太行山武安縣的冶陶鎮,晉冀魯豫中央局所在地。我和李慎之在那里參加了整黨運動,整黨的內容是“三查”(查階級成分、查個人歷史、查思想立場)。當時能夠上大學的人,查上三代,幾乎每個人的家里都能查出一堆“問題”。
半年整黨把大家都弄得灰溜溜的。但是這種情緒很快就被勝利的喜悅沖淡了。國民黨專制政權竟以料不到的速度土崩瓦解,我們被告知迅速做好準備,去國統區接管政權。1948年華北人民政府成立,董必武任主席。為了培養建國后急需的大量干部,設立華北大學,吳玉章當校長。同年8月我從新華社調到了設在河北正定的華北大學。擔負“馬列主義”哲學課的教學任務。
1949年3月,華北大學遷到北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華北大學于1950年改名為中國人民大學,1952年起我擔任了人民大學“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的負責人。1954年12月我被評為教授。全國高等學校的“馬列主義”教師,大都是在人民大學的“馬列主義”研究班培養的,我也成了這個研究班的教授。
1949年進城以后,李慎之仍在新華社總社擔任國際部副主任,工作繁重,甚至周末和假日都難得休息。我們相見的時間少了,但直到1955年我失去行動自由之前,仍然一有機會就相聚交流思想,議論時事。
1955年和1957年兩人先后遭難
我們不能忘懷,當初我們傾向共產黨、加入共產黨的時候,最熱衷的是新民主主義。1949年共產黨和各界人士舉行政治協商會議,莊嚴決定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制定了作為開國的根本大法的《共同綱領》,明確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新民主主義即人民民主主義的國家”,“國家保障人民的民主權利,人民有思想、言論、出版、結社、通訊、人身、居住、遷徙、宗教信仰及游行示威的自由權”;經濟政策是促使五種經濟成分“分工合作,各得其所,以促進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的時候,我和慎之同全國人民一樣,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僅僅過了三年,就風云突變。1952年秋天以后,特別是從1953夏天以后,我們議論最多的,就是毛澤東突然改變了國家的發展方向,新民主主義被拋棄了,《共同綱領》不算數了,急匆匆宣布進入了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時期,人民民主專政一變而為無產階級專政——共產黨專政,有點聯合政府樣子的中央人民政府也改組了,成為清一色的共產黨政府了,而且常常一個人說了算。
新民主主義的政治、經濟、文化幾乎都還沒有真正開始實行,阻礙生產發展、阻礙民主生活的東西還那么多,落后于先進國家一百多年的中國,怎能這么快“蹦”進社會主義呢?慎之和我都十分不解。
1955年,毛澤東突然宣布有個“胡風反革命集團”。我根據在重慶的時候直接了解的胡風的政治傾向,不同意說胡風是國民黨特務,認為共產黨不能過河拆橋。我為胡風打抱不平,毛澤東知道了,十分生氣。我被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經毛澤東批準,由公安部逮捕,對我實行專政。其實,我與胡風僅有的一點關系,只是他要引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話,知道我在大學從事這方面的教學工作,委托我查對過兩條語錄。聽說吳璋老親自同當時的公安部長羅瑞卿聯系,說:謝韜是人大教師,這個人的情況我了解,人民大學有責任查清他的問題,是不是查清之后,再考慮要不要捕人?
不久后,公安部來了一位處長,讓我帶上行李坐進一輛小臥車隨他離校。我自忖:會被投入何處鐵窗中去?誰知小臥車把我送到東四6條胡同39號小院吳老的家中。安排我住在東廂房,就在吳老看管下接受審查。半年后,把我遷到一處叫嘎嘎胡同的人民大學宿舍內,繼續接受審查。當時擔任北京市第一副市長的張友漁,我的入黨介紹人,專程前來看望我,他先問了問我認識胡風的經過,我說完后他沒有責備我,叫我一定要相信黨的政策,實事求是地向黨說清楚自己同胡風的交往,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不可亂說。
對我的審查一直沒完。實際上沒有審出任何問題,只因為是毛澤東親自批捕的,誰也不敢說毛批錯了。
1960年,因“大躍進”造成大災難之后供應困難,我不能在人民大學白吃飯,公安部把我“調”進秦城監獄,與范漢杰、廖耀湘、黃維等關在一起。想當年我出生入死與國民黨反動派作斗爭,如今卻在共產黨的鐵窗中成了國民黨戰犯們的獄中“難友”。1965年不少戰犯出獄了,我才被宣布“免于刑事起訴”,戶口仍留在北京,人回老家自貢市去。
回到自貢,我被安排到自流井鹽業博物館總務科當辦事員。過了半年光景,“文革”開始了,我成了自貢“最大的反革命”,每次批判自貢市“走資派”的時候,我都被拉去陪斗。
1979年胡耀邦主持中央工作,平反冤假錯案后,中國社會科學院準備辦一個《中國社會科學》雜志,成都“民協”時代老友王晶垚知道我還蒙難在家鄉自貢,就向雜志社推薦,于光遠和黎澍不顧我的冤案尚未平反,立即同自貢有關單位聯系,把我“借調”到社科院。自貢方面把我當做包袱,樂得放行。于是,我回到了北京,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任哲學編輯室主任。
胡風集團冤案昭雪后,我被任命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黨委書記、常務副社長。1982年底,中國人民大學要求我回到學校任副校長兼任人民大學出版社社長和總編輯。
李慎之1957年遭難的時候,我還在被禁閉審查之中,后來才聽他談了他被定為“極右分子”的前因后果。
在全民大反思中的我們
當年我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慎之被打成“極右分子”以后,有一段時間,我們都還常常感到自己對不起黨,對不起毛主席。還自作多情,向黨向毛主席表忠心,說要認真改造自己。慎之在“反右派”運動結束的時候,給毛主席寫了一封匿名信,引用了這樣的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署名“一個黨內右派分子”。說明自己對黨的感情。他說:他被定為“右派”以后,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一想起來就會掉眼淚。還是椎心泣血日思夜想怎么改造自己,使自己能跟得上毛主席的思想。絕沒有一絲一毫反對他老人家的意思。
20世紀60年代初,“大躍進”引起大饑荒以后,看到聽到遍及城鄉的悲慘景象,想想我們當初投身革命的愿望和理想,我們才開始比較清醒了,對毛澤東的思想和行為開始滋生了懷疑以至異議。我和慎之雖然被打倒在地,還被踏上一只腳,但是我們的腦子還在不停地思考:為什么在宣稱實現了社會主義的中國,會出現新式專制時代?
他是1973年周總理點名讓他回北京的。那時候,“文革”把國際宣傳、對外聯系大為削弱了,急需恢復和加強。周總理把新華社軍代表張紀之找去,說,朱穆之在哪里啊,可以讓他出來工作嘛!李慎之在哪里啊,可以讓他出來工作嘛!這樣,慎之就回到了新華社。
1976年“紅太陽”終于落山。“四人幫”就擒。“文革”不宣而止。
那時候李慎之被錯劃“右派”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拖到1979年1月,上面指定要李慎之隨鄧小平出訪美國,當顧問,新華社才加速給他辦完了改正錯劃右派和恢復黨籍的手續。后來他在給黨支部寫的一封信中說:“我的極其嚴重的錯誤,就是我曾經承認了我沒有犯過的罪。”
自從我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之后,就同李慎之失去了聯系。1979年我回到北京后就去找他。他們夫妻倆與三十多歲的女兒,同住在復興門外皇亭子一個15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里。我們離別二十多年,劫后相逢,感慨萬千。
1980年,他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負責組建美國研究所,任所長。1985年,被任命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1990年9月被免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之職。1995年離休。我在1985年中國人民大學調整領導班子后保留了一個校務委員和顧問的名義。1986年9月到1988年8月應胡繩同志之邀出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第一副院長。1990年秋就離休了。
上世紀80年代初,當我們從“地獄”出來重新回到“人間”的時候,我們發現,除了極少數“健忘癥”或“僵化癥”患者和不肯放棄從專制制度中獲取的特權的人以外,經歷過毛澤東時代的億萬人民,都在深深地反思。在這場沒有人發動、沒有人號召、沒有人領導、沒有人組織的全民大反思中,一些知識分子,一些經歷豐富的老同志,走在最前列。李慎之是這場全民大反思中的佼佼者,在他生命的最后12年,發出了我們時代反專制、反壟斷、爭民主、爭自由的最強音。《風雨蒼黃五十年》流傳海內外,具有雷霆萬鈞之力。慎之在12年間發表了將近50篇文章,幾乎每篇都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精辟的議論。
李慎之把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稱帝,算作中國專制主義的起點。中國專制主義的國家體制持續了大約兩千兩百年,在世界歷史上是最悠久的了。從1840年算起,中國向現代文明的過渡,已經有160多年的歷史。在這160多年中,各時期在物質文明方面都有所成就。但政治文化傳統變化很少。中國專制主義的一個特點,就是特別頑強,不但為兩千多年間歷代皇帝所實行和發展,而且在帝制被推翻以后,還為一代又一代的當權者所死守,視為鞏固自己的特權的無可替代的法寶。
如何才能拔除專制主義這個毒根呢?李慎之呼吁:首先要進行政治制度改革和民主啟蒙教育,而且只有先實行政治制度的民主化,才能完成大眾的民主啟蒙教育。
我們這一代人從年輕時候起參加民主運動,但是許多人并不真正懂得什么是民主。李慎之說:我曾問一個我同時代的同學和戰友“什么是民主?”,他的回答是“民主就是反獨裁”。這也許可以代表我們當時大部分人的認識。甚至我們的師長,如馬寅初、聞一多等人亦是如此。在“五四”運動中高舉民主旗幟的陳獨秀,當時也不十分清楚民主的含義,曾說無產階級專政就是無產階級民主。當他晚年病在四川江津時才醒悟到根本沒有無產階級民主與資產階級民主之分,無產階級專政必然導致個人獨裁。由于中國人對民主完全沒有經驗,他們反獨裁的時候根本沒有考慮到,如果國家不建立民主體制,民眾不具有民主意識,那么把老的獨裁者打倒了以后,極有可能會被新的獨裁者取而代之,正如中國傳統的王朝輪回一樣。在中國,似乎誰打下江山誰就該永遠坐江山。結果是“以暴易暴”,獨裁者一個接一個,“你方唱罷我登臺”,專制主義香火不斷。
爭民主必須反獨裁,但是反掉獨裁之后如果不建立民主的國家體制,如果不對民眾進行民主啟蒙教育,保證公民學會行使手中的民主權利,新的獨裁者就會應運而生。實際上當年的民主國家都有類似的教訓,如英國的克倫威爾、法國的拿破侖一世和三世,都曾是反對專制獨裁斗爭的領導人;他們一旦取得政權,就利用自己的威權,重新走上專制獨裁之路。在前蘇聯和中國出現的所謂專政,是一種新的專制主義,不斷揭露這種新的專制主義,還民主的真實面貌,這是我們早年爭民主爭自由反專制反獨裁的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
在反思中,我們認識到自己早年特別信奉的關于社會發展分為五個階段的理論不正確,而關于人類社會分為三個經濟發展階段的理論是符合世界各國歷史情況的。這三個發展階段是:原始(狩獵)經濟,農業經濟,工業經濟。與之相應的發展階段是:原始文明,農業文明,工業文明(也叫現代文明)。世界現代化進程是從18世紀英國工業革命和法國政治革命開始的。雖然發達工業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過程具有不同的特點,但具有共同的規律。傳統社會有很多不同的類別,現代社會卻基本是相似的:雖然在現代化過程中某些方面可能出現暫時的挫折和偶然的倒退,但在整體上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
處于世紀之交,李慎之回顧過去的一百年,展望今后的一百年,肯定無疑地預測:對于21世紀來說,現代文明即工業文明帶來的“全球化”的進程必然會繼續下去。
中國民主啟蒙運動的歷史從19世紀末的戊戌維新算起,經歷了一百多年,曲曲折折,至今還未完成。“五四”運動,樹起了民主與科學兩桿大旗,是中國歷史上最具進步意義的思想解放運動,國民革命軍北伐把“五四”精神最粗淺的觀念推廣到了全國各地,在勝利進軍中蔣介石一變臉,又成了專制獨裁。抗戰時期,共產黨高舉民族解放人民民主的大旗,反專制爭民主的運動風起云涌,自由民主的新中國的理想,在愛國青年中廣泛流傳。抗戰勝利以后,人們認為實行憲政民主已經觸手可及了,出現了又一次民主運動的高潮。這場運動持續到1949年,中國共產黨召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制定了《共同綱領》,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即告停頓。而啟蒙的任務遠未完成。人們完全沒有料到,這次啟蒙運動的停止,也是19世紀末以來80年間中國民主啟蒙運動的最后結束。但是,“五四”的火炬在人們心中長存不滅。
李慎之經過細研深思,弄明白了:“五四”先賢的思想傾向就是300年來早已成為世界思想的主流正脈的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民主的價值歸根到底是個人的價值,所以民主主義者必須要以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為出發點。在人類社會由現代文明向信息文明前進時,重大的科學發明都是從個人開始,然后通過信息共享成為全人類的財富。這些事實說明:當人類社會向信息文明邁進時,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民主與人權,將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巨大動力。億萬中國人都從奴隸主義和蒙昧主義中解放出來,成為現代文明需要的富有個性的充滿創造力的思想解放的自由人,中國才能有真正的現代化。
九曲黃河歸大海,萬流雖細必朝宗。到那個時候,中國將成為世界上極文明的國家,中國人民人人都能尊嚴地以自由、自律、自強、自勝的姿態參加全球價值的建設工作。
我們從爭民主的運動中走來,還要向建立完美的民主制度的境域走去。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