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子黃小振,1947年出生于重慶,小學畢業。國家一級編劇、青島市戲劇家協會常務副主席、青島市政協常委、青島市拔尖人才……
他只活了49年,能在苦難中挺立,成為優秀劇作家,是個奇跡。
小振從小生活在文藝圈子里,受著家庭影響,酷愛文學藝術,尤愛話劇,父母都從事話劇,在娘胎里便跟隨媽媽翻滾在重慶的話劇舞臺上,受的胎教是‘話劇’。小小年紀他便有個心愿,長大了干話劇!
1956年,我們夫妻由北京調到青島組建青島話劇團,小振和姐姐隨之來到青島。
我們五口之家(婆母也接來了)生活在這美麗的海濱城市,活躍在話劇舞臺上,我主演《桃花扇》引起轟動,中敬執導《雙婚記》受到熱烈歡迎。事業順心,人際關系良好。家庭和睦親密,這美好時光使我們陶醉。
驟然,烏云翻滾,黑色的“1957”,和風細雨的“整風”變成了狂風暴雨的‘反右。我們夫妻雙雙落馬。
我的罪狀是“反對民主集中制”:我說,“青島選人民代表,選民對候選人一無了解,只劃圈圈,這是形式民主。”中敬批評話劇團家長式領導,一言堂,作風不民主,黨群關系不正常。他犯了“反對黨的領導”——第一大罪。
天塌了。父母都成了右派分子。
丈夫黃中敬被劃為極右,去全市右派集中地月子口水庫勞動改造。妻子張坤權是“五類”(等級)在本單位監督改造——刷廁所、洗服裝、做道具、搬布景、演群眾……
兩個孩子生活無人照料、備受歧視,一個11歲,一個13歲。幸福之家,幾近破裂。婆母回天津日夜為我們擔憂,猝死。
失悔沒有及早送走孩子!我們已被劃為右派分子,怎敢讓親友接納一雙右派的子女,誰不怕受連累?
我隨話劇團巡回演出監督改造,一走就是幾個月,半年、一年。
不久就是災荒年月,忍饑挨餓,大人尚能忍受,沒有父母照顧的孩子怎么得了?中敬半個月一次回家休假時想方設法給兒女做一頓飽飯吃。懂事的孩子看到爸爸舍不得吃,哭著說:爸爸,您不吃,我們吃不下,您那么瘦(三個月的強勞動,竟使中敬這個180斤的壯漢子瘦了60斤)。中敬告慰我:“孩子可以放心。振兒曾在路上撿到一皮包,跑著追上丟包人,人家打開包,見里面錢和糧票原封不動,很感動,拿出一斤糧票酬謝(那時一兩糧也珍貴),小振謝絕跑開了,這事是路上有人見了來說的。振兒在這些方面特別信得過。”
時隔不久,勒令搬家,搬進久已廢棄的小伙房,潮濕,黑暗,白天需點燈。
擔心女孩子不安全,好不容易把女兒送到外地去了。
振兒已從小學畢業,剛邁進中學大門,一天,忽然從后面傳來:爹媽是演員、導演……是右派……右派的兒子……使自尊心極強的他受到莫大的打擊。沒有和任何人商量,他選擇了逃學。
從此振兒的世界變了,他的命運起了大的變化,沒有溫暖、沒有愛,孤苦伶仃,他成了流浪兒。
我隨劇團改造,遠在南方,忽被告知:黃小振擰了公共廁所的燈泡,拿到自由市場去換干糧吃了;黃小振拿了鄰居曬的兩件舊的棉毛衫褲到自由市場去換干糧吃了;黃小振逃學,夜不歸宿。
我們的新家在宿舍的大門洞口,前面是“自由市場”,那是特殊的年代——大饑荒!每到天色昏暗,這里便成了“黑市”,除了小商小販外,有著許多只在黑暗中活動的人群,口里小聲喃喃:要糧票不要?三元一斤,要饅頭不要,三元一個,“把子肉”一元五一塊……破舊衣物,炊事用具……什么東西都有可能在這里換高價食品。這里吸引著饑餓的人群,誘惑著少年孩子!
振兒獨自生活在這里,饑腸轆轆,每日面對黑市的叫賣,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如何抗拒這強烈的誘惑!
我隨劇團歸來,被眼前的景象擊倒,殘破的門虛掩著,大白天伸手不見五指,定神,依稀看到門邊有一拉線開關,一拉,亮了,在昏暗的照明下,室內空蕩蕩卻凌亂異常,一大兩小三張床,被褥全不見,床上、地上,橫七豎八堆放著雜物,書籍紙張隨處散落,狼藉一片。空氣中彌漫著異味,令人作嘔。我呆立不動,驚詫、迷茫,這是我的家!?良久,跌坐在椅子上。我沒有哭!家已破,人呢,我的兒子呢?半晌,來人,是平素少有往來的舞美組的“右屬”(她丈夫是右派,有“歷史問題”,進了監獄)。她告我,她的兒子和街道辦事處書記的兒子都出了問題,“他們住在你這里,說是‘小振一人住,害怕,我們陪他’。我還囑咐:‘他小,家長都不在,你們好好照顧他。’誰知后來這三個孩子都不見了……”
饑餓的兒子啊!你回來吧,媽媽不怪你,縱使有天大錯,媽媽承擔。
我知道無處可尋找,但我依然尋呀找啊!火車站、長途車站、輪船碼頭,找了個遍,那里有許多流浪兒蜷縮在一起熟睡,有的臉上蓋著報紙,身上披著麻袋片,看不清,我便掀開蓋在臉上細細查找辨認,少不了把在夢鄉中的他們擾醒,驚恐警覺的眼神、怒目而視的敵意、張嘴便是粗話,嬉笑著嘲弄:“又是找兒子的吧?”“我是不是你兒子?”“給我飽飯吃我給你當兒子,嘻嘻。”……這些是哪家的兒郎?或許他們的母親也在尋找兒子?振兒也會是這模樣?天!
踉踉蹌蹌回到家中,心亂如麻,夜難成眠。下決心再不找了,受不了這刺激!但一到夜半三更,思兒心切,我又去繼續尋找……
漫無目標去尋找,垂頭喪氣歸來,這天,疲憊已極,倒頭便睡,忘了關門關燈。夜半,忽聽屋里有哭聲,驚問,誰?什么人?猛然間,見一蓬頭垢面的少年站在床前,嚇得翻身坐了起來。“媽,媽,是我,我剛才看見您了,您在找我!我跟在您后面,不敢進來,怕您生氣。”他嗚嗚地哭著跪下了。日思夜想的兒子回來了,我慌了神,腦子一片空白。“媽,媽,對不起,我錯了。”我從暈眩中醒了過來,氣、急、恨(唯獨沒有愛、憐),一股腦兒涌上心頭,一把揪起,用盡力氣朝著那骯臟,淚流滿面的小臉上猛摑一巴掌,狂怒著:“滾!”他哀叫了一聲媽媽,哭著跑了,這一聲哀叫的“媽媽”刻在了我心上。
我瘋了,不知自己說了什么,干了什么!
我好悔!一巴掌把回來認錯的兒子打跑了!他還那么小。
這一掌,我記了一輩子,悔了一輩子。
盼到中敬休假回來,我哭訴了一切,商討以后怎么辦?中敬想到了馬卡連柯的《教育詩》,書的中心是:在社會主義國家,挽救青少年失足的唯一途徑是交給政府,有黨和政府關懷教育才能有光明前途……
我們得知振兒的下落,立馬親自把他送交派出所,請求收容管教。公安部門明告“不夠條件”,拒收。經我們反復寫申請報告,最終獲得批準。這一過程,我沒有參與,連送衣物我也沒去,我沒有勇氣見兒子,怕自己動搖,我是母親!
他還那么小,他能有多大問題呢?人家不要,不收,我們死乞白賴懇求……
我又隨團出發了,振兒送到哪里去了,我不清楚,只知在離濟南不遠的一個偏僻小城,我們始終未去探望,右派身份,多有不便。1962年我倆先后“摘帽”,中敬改編《紅巖》,取得成功。劇團在濟南演出,休假日我們去看望振兒。一位姓張的領導,看了介紹信,得悉我們是黃小振的父母,連連道:“歡迎歡迎,好容易盼到了你們來,很想見見你們,請坐。”他讓人去找黃小振。
小振進來見了我們,意外驚喜,卻沒有特別激動,有禮貌地叫了聲爸爸媽媽,深深一躬,保持距離。中敬指一指帶來的書籍和吃食說,這是帶給你的。他一見到《紅巖》、《歐陽海之歌》,兩眼發光,興奮不已。連說謝謝爸媽,又鞠了一躬,但見到難得買到的點心、糖果反應并不強烈。老張說,你們好好談談,我就回來,他和其他人離開了辦公室。
我們拉振兒坐下,細端詳,他長高了不少,雖瘦,但挺健康。精神狀態不錯,和他交談,明顯感到長大了。我們和他談自己的和團里的情況:摘帽、改編《紅巖》、演出反映……他拘謹地匯報自己在這里的一切……吃飯時間到了,老張進來請我們吃飯,我們謝絕了。他把我們帶的東西交小振,囑咐:《紅巖》不許傳給別人看,只你自己看,包好書皮,盡量不在人前看,讀完,交我替你保管好。小振連連道:是!欣喜地說爸爸媽媽再見,又鞠躬道謝:謝謝爸爸媽媽送這么好的書!(他似乎知道這書的價值)說完,連蹦帶跳抱著東西,開開心心走了。老張說:“你們看,他見書,多親!這《紅巖》在我們這里是禁書,因為寫了‘越獄’,允許小振看,是對他的特殊信任。”
待室內只我們三人時,他一臉誠懇,道:“我想見見你們,是因為我希望有機會親自聽你們談談,送兒子到這里來的真實思想,究竟為什么?你們的兒子,本質好,年齡小,出了一點毛病,怎么非送到這里來?”他的談話如此坦誠使我們意外,他分明在批評我們!“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們做父母的怎么會如此狠心,把孩子往這里送,這里是什么地方?大染缸!形形色色做壞事的少年罪犯有多少!你們不怕孩子在大染缸里受污染?……”他一口氣說了許多。
“這里是大染缸”!聞所未聞,我不理解,正待發問,他看了看表,說得更快,“時間不多,長話短說,我特別想問的是你們怎么沒考慮孩子的前途,將來怎么辦?這污點會影響一輩子!你們是大知識分子,是過來人,比我懂得多。我談這些,出格,有失原則,作為公安人員、黨員、領導,尤其不允許。我非常關心小振,這里圖書館的書,他差不多都讀了,他那么聰明,單純……我深怕這污點會,會影響他……為他擔心、惋惜。這些掏心窩的話,憋了很久了,信任你們才無保留地說了……”吃飯的人們回來了,他戛然而止,意猶未盡,起身握手道別,我們反復致謝。
他發自肺腑,“出格”的話,大大震撼了我們。中敬道:“這個看似普通的人,敢說實話、真話,或許我們有錯。”
我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已被“改造”得人性扭曲,分不清是非,自己的所作所為,正在斷送孩子的前途,卻渾然不覺。只看到在這里兒子表現好,便以為前途光明,充滿了希望,哪里想到日后的巨大打擊,無盡的苦痛。
半年后忽然接到通知:振兒提前回來,中敬出差不在家,我因排戲,不能到車站去接,傍晚時分在路口迎他,遠遠見他大步走來,我已止不住滿眶喜淚,15歲的少年長大了,平頂頭,清秀,背著背包,提著手提包,穿了一件藍色的小棉猴,干干凈凈,挺精神。到家,脫去外衣,一眼看見滿身的補丁,不由得哎了一聲,倒吸著冷氣,問,這是你補的?他點頭。天!淚再次涌出。振兒怕我難受,蹲在我面前說:“媽,我餓了,您給我做了什么好吃的?媽媽,吃飯吧。”
晚飯后,沒有多談,見他旅途勞頓,讓他洗洗先睡了,他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邊,這是我們全家的習慣,他還保持著。待他睡熟后,我把衣服拿到一邊,數了數,衣、褲的補丁,大大小小72個,細針密線,針腳整齊,稱得上精致,補丁色彩協調(他從哪里找到這些小布頭的?)大的拳頭大小,小的只方寸大,他是用心,費工制成的,令人驚嘆!無法相信這出自十四五歲的男孩兒的手。他在家從未動過針線,何時學會縫紉?競縫得如此出色!
看著熟睡的兒子,想起他一聲聲“媽媽”!不禁想起我刻在心上的,被我打跑時那哀叫的一聲“媽媽”!再看看這72個補丁,痛定思痛,淚泉涌,濕衣襟。
振兒閉門不出,苦讀書,見人既不低頭回避,自卑不堪,也不故作輕松,若無其事,他有禮貌地,微笑著回應關心他的人群。爸媽工作忙,他搶著料理家務,什么都會,成了家里的好幫手。
兒子心靈受到的傷害,我們知之不多,撫愛更少。他從不提,怕痛,緊閉心扉。我們不問,愛護他、尊重他,卻沒有去幫他啟開心扉,用慈母的愛為他療傷,幫助他好好將息,告訴他,那是媽的錯,原諒媽媽。我卻沒有這樣做!
沒有,沒有做,錯失良機!作為母親,又一次嚴重失誤。
我們為如何解決他的上學問題努力,以他目前學業的真正程度,該如何插班……上學是個很麻煩的問題。
這時,偉大領袖發出最高指示: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黨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
一貫聽話的我們,毫不遲疑,積極響應號召,為黃小振報了名。敲鑼打鼓,佩戴紅花,把振兒送到農村。他被分配在非常貧困的萊西縣的一個村。那時他17歲。
振兒在農村安家落戶八年。他除了春節回家,始終堅守崗位,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別的知青家長常常想方設法捎饅頭干糧和炸魚。炒醬,有時還有少許糕點、糖果。唯獨小振沒有,我曾動過心,中敬說,貧下中農吃得了的苦,我們的孩子有什么理由吃不了?搞特殊化!說服了我。
小振年年評為五好社員。他除了勤勞動,只和書本相伴。為了加強記憶,常常把讀過的作品、名著,細細講給社員聽,連外國名著他也改編成中國故事如《基度山伯爵》雨果的《悲慘世界》,他講得風趣生動,他為缺少文化生活的人群帶來快樂,也使自己快樂。講故事使他受益良多,許多文學作品和中外名著因而留給他的印象更加深刻,為日后他的創作提供了寶貴的幫助。
“知青”返城了。振兒返城已是25歲的大青年。
’街道辦事處忙著為返城的閑散勞動力安排臨時工作——打小工。振兒當了兩年多臨時工,干得賣力,反映良好。又過了許久,迎來“就業”高潮,“社會青年”(不是學生又沒有工作的青年)一片忙碌,佳音頻傳。但,我們家沒有動靜!等吧,等著吧。安排就業工作已接近尾聲,依然無望。
終于,等來了消息,街道辦事處的宋書記開門見山對我說:我們盡力了,但小振分不出去。他把多份退檔材料放在我眼前。我屏住呼吸,問:“為什么?”“當然是政審關。”“是父母的還是他本人的?”“都有關系,今年偏重在本人。”“父母早已摘帽,他本人,你了解,他……當年小,13歲,我們主動送去的……”
“我都了解,但用人單位,信奉‘左比右好’,只看檔案:政治有無問題,是否有污點。誰去研究分析具體情況?唉!小振的就業這么難!沒人要!誰也不要!”這是個好人,他說的是真話。
我傻了!懵了!我的優秀的兒子,沒人要!誰也不要!強忍著滿腔苦水,晃晃悠悠來到離家不遠的第三公園,躲在無人過往的旮旯,大放悲聲!
正哭得傷心,耳邊響起:“你們真狠心,把孩子往這里送!這污點影響一輩子!”清楚記起,說話出格,敢說實話的公安人員,那個特別關心小振的領導——老張,是他說的,他還說:“你們不考慮他的前途?”
——完全驗證了他的正確。愧對老張當年的無情批評。我深感疚罪,無地自容,是父母毀了兒子的前途,咎由自取。哭吧,哭吧!哭倒長城,也換不來兒子的前途,也解決不了當前小振的就業。為振兒我哭干了淚。
后來一位多年挨整的老革命相助,求爺爺告奶奶,小振被安排在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小廠,分配在最累最苦最臟的磨砂車間。他埋頭苦干。完成任務又快又好。
車間有文化的人不多,他主動利用午休時間幫助車間辦墻報、黑板報,寫好人好事……文筆生動,工人們喜歡看,說黃師傅是秀才。逐漸被廠領導賞識。從車間調到工會,開始和文字打交道。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學習創作,他寫工人,唱工人,他還活躍在文化宮的舞臺上。
在工作和業余活動頻繁的同時他刻苦學習,考上了“青島教育學院”,成績年年名列前茅。
他忙碌異常,人際關系良好,他快樂、興奮地生活、工作著。
1977年恢復高考,他以同等學歷(不算當時正在讀的“青島教育學院”,他的學歷是小學畢業)報考全國文學藝術最高學府——中央戲劇學院的戲劇文學系。難以想象,他只讀了小學,他怎會有這勇氣?他夜以繼日地、玩命地讀書,死記硬背大量的相關學習資料,去了北京,上了考場。
傳來可靠消息:振兒在高考中發揮得出乎意外的好,一片叫好聲。眾考官都打出高分,稱他狀元,挺轟動。初試二試順利通過,三試是他的強項,理應不會有問題。沒有最后定奪,心懸著。當我們得知“中戲”今年的主考官竟是我的老戰友,同在華北文工三團的吳庚鑒,欣喜不已,而我們三團的老團長李超已是文化部教育司司長,有這樣兩重關系,趕快去北京,去打個招呼!小振成績好,什么話也無需說,便會是上上大吉。而我卻猶豫,對中敬說:“此時此刻我若去北京,即便不是走后門,也‘無私有弊’啊!黨三令五申不要走后門,要杜絕不正之風。我們‘過問’,‘打個招呼’,也屬不光彩,不光明磊落!小振憑真才實學考取,堂堂正正,這多好!”轉念又想,或許我們該去北京。“‘打個招呼’,也不是不正之風吧?”
我猶疑不定,按兵不動!連一封求助信都沒寫過——我們真的是很“聽話”的。
天有不測風云!命運180度大逆轉!黃小振榜上無名!意外的失敗,幾乎擊垮了振兒,不明白為什么會是這結果!不是說這次高考,不看政審?那問題出在哪里?分明已近定局,怎么瞬間成泡影!
這意外,不可理解!無法接受!
后來得知主考官庚鑒也呼遺憾。他當時太忙了,待他知道這事時,晚了,幫不上忙了,這個十分有原則的人也說:“怎么不說一聲呢?這算不得走后門啊!”
我譴責自己、后悔“按兵不動”。沒有在兒子需要拉一把的時刻,為兒子盡力。這拉一拉,關乎兒子的前途啊!
就這樣,我打碎了振兒的求學夢!他多么渴望上正規大學,而這是最后的機會(超齡)!正待高飛的鳥折翅重重摔傷!
又一次斷送振兒的前途。我吞咽這苦果。
振兒在困惑中挺住了,他咬牙!什么也沒說。
他不服輸,努力拼搏。
白天在工廠開展工人的文化工作,下班后依然活躍在業余文藝隊伍,夜晚孜孜不倦地閱讀,刻苦地學習寫作。在這同時,他完成“青島教育學院”的學業,成績是最優秀的。
他寫、他演、他唱……主演話劇《于無聲處》而后又主演電視劇《殘局》,他還自編自導自演別具一格的相聲,包袱抖得響,觀眾非常喜愛,他的作品發表于國家級大型刊物——《劇本》月刊。他被市文聯的“伯樂”相中,破格由集體所有制的小廠,轉入青島市文聯,從事文化藝術工作。
他開始了人生新的一頁,從此改變了命運。那已是1985年了。
向往在話劇創作的大道上邁步前進,他終于如愿。
1986年,他初次寫的多幕話劇《四十不惑》發表于《劇本》月刊,大獲好評。隨即由中央實驗話劇院在北京演出(改名《惑》),引起轟動。全國三十多家有影響的報刊雜志發表了名家的評論文章,給予很高評價。榮獲四年一度的第四屆“全國優秀劇本獎”。
面對鮮花、掌聲,振兒是低調的。他沒有被捧暈。內心的喜悅使他對自己更加自信,為自己沒有受正規學習,能取得成功,由衷感謝文學著作帶給自己的恩惠。他想,不是當年“落榜”的挫折,可能成功會來得早些,或許會更上一層樓。一晃10年過去了,他已近不惑之年,他需要更加奮發。
由于專業上的貢獻,他連任青島市政協委員、常委。被評為青島市“拔尖人才”,任青島市戲劇家協會駐會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編劇。
振兒娶妻生子,夫妻恩愛,美麗的妻子非常崇拜他,兒子聰明伶俐,家庭美滿;我和中敬都已離休,全家人沐浴在濃濃的親情中,盡享天倫之樂。
正當全家過著難得的祥和日子,老伴病了,病中,父子促膝談心:
爸爸:“振,你寫的《四十不惑》很好。爸爸沒有為你喝彩叫好,你不怪吧?”
振兒:“您的嚴要求和‘響鼓重捶’‘潑點冷水’我都能接受,您用心良苦。”
爸爸:爸爸很抱歉,沒有給你具體幫助、指導。”
振兒:“您給予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影響夠我受用一輩子。”
爸爸:“寫作風險大,我曾擔心你經不住風浪!后來又怕你抵擋不了‘商潮’的誘惑!現在我放心了,你是我的兒子!我相信你行!”
振兒:“您放心,爸,我是您的兒子,我血管里流淌的是您的血液……有您的榜樣,我會努力寫出更好的劇本。”
他為爸爸揩去眼角的淚,自己也不禁潸然淚下。
怎么能想得到這次父子的傾心交談,竟是永訣!他多么在意爸爸此時此刻的鼓勵鞭策。他也牢記對爸爸的承諾。
老伴被診斷為“肺腦”。只一周,他,他駕鶴西去!
天翻地覆!
為化解我的悲痛,大洋彼岸的老母、弟、妹邀我去美國探親。
兩年后,94歲高齡老母仙逝,哭別了娘,我回來了。
振兒已人到中年,更趨沉穩。在政協會上發言犀利、鏗鏘,敢說話、敢批評,留給人們深刻印象。
一次,政協開會討論市領導作的報告,在小組會上一位常委發言,說報告如何如何好,說我們要好好學習,努力學習、領會精神……又一委員也作了相似的發言。小振耐不住了,說:“贊報告精彩,談體會、感受…一這些可以在別的場合去談。我想,委員們在這里開會,更重要的是,談意見、談不足,提建議,要起到監督作用,不能只贊好,泛泛談感受說套話。”啞場。在場的市領導說:這是諍言,不怕得罪人,敢說活。政府需要監督,需要意見。
振兒人是真實的,筆也是真實的。除話劇之外,寫影視作品,也寫兒童作品……他應邀寫的農教片《金色的多來米》思維新、視覺獨特,在全國30多部參賽片中得了一等獎第一名,這獎不大,他很看重。
不久他約了兩位寫小說的朋友合作寫三十多集的《金色海灣》,是當時青島電視臺的第一部長篇電視劇,很受好評,影響廣泛。
怎料厄運又悄悄襲來——振兒病了,癌!肺細胞癌。醫生宣判“晚期的晚期”,“不治”,“半年”!
我似走到了人生盡頭,幾近崩潰!腦海里出現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場面——愛子被奪走!
病中的小振除了消瘦、咳嗽,并沒其它癥狀,他特別珍愛傾注了自己最后心血的作品《沒有扶欄的臺階》,他對下崗工人充滿了敬意,這些頑強的人群,不等待救助,沒有扶欄,挺立著。還寫了他(她)們的愛情、面對艱難的歡笑。我告訴他,許多人讀了,大贊……他快樂地笑著(病中難得這樣笑),說:“我寫得動心、動情,含著淚寫成的。媽媽,我有潛力,給我時間,我會寫出好本子,我需要時間!時間!”他已知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在最后時刻到來之前,他始終沒有住院治療,甚至不臥床。一日,市領導得悉小振病重,開完會,市委書記、市長、人大政協領導來探望他。他們見到骨瘦如柴沒有臥床的小振,齊驚呼,怎么不住院?圍著他問病情,怪他為什么不匯報……市長馬上批示:安排住院或到外地治療、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治療。
晚了!回天無力。
前后半年!振兒走了。他走得艱難,走得無奈!
“告別會”很隆重,送者甚眾。哀樂低回,肅穆莊嚴。人們唏噓著:“英年早逝,才華洋溢的小振走了。”嚎啕著:小振,小振,你不該走得這么早啊!你還不到49歲!
小振靜臥在鮮花叢中,儀容莊重、安詳。清瘦了許多,許多,卻依然英俊瀟灑,只嘴微張著,似有未說盡的話。
離我只咫尺的振兒,微張著嘴,他要說什么呢?
驟然,一蓬頭垢面的少年出現在我眼前。心一顫,明白了!他要說的是:“媽媽,您真不要我了?為什么非送我到那個地方去?”
這折磨了他一生的“結”,至死未解開啊!
這是他心中深藏的痛,這隱痛,我知道,怕傷他,我小心翼翼。多少次,我想說一聲,對不起,兒子,真的對不起啊!但始終未曾。最后那個母親節,母子相擁而泣時刻,幾度張口,我還是咽了回去,擔心重病中的他,會痛上加痛。
振兒帶著他的痛,隱痛、至痛,要走了。
振兒,在這永別時刻,媽媽要請求你的原諒!我要真誠地懺悔說一聲對不起!我明白這已無濟于事,但我還要說,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親愛的振兒!請求原諒!原諒愛你的媽媽。媽媽要對你說“改造”的痛苦、羞辱,你的父母最懂得、最明白,我們是過來人!見證人!我們怎么能把你——親生兒子,我們的獨子,愛子,一個少不更事的,做了錯事的小孩,主動送去“改造”!讓你在心靈上經受著更甚于我們的羞辱和苦痛!
振兒,你是被你的父母親自推入“改造”深淵的。并非被迫強制。
愛你的父母,為什么傷害自己的孩子!?那么殘酷!那么狠心!……
虎毒不食子!虎狼尚有父愛、母愛,有人性的人呢?我呢?我們呢?
我們——你的父母,做了什么?干了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而自己竟不察覺!荒誕地、愚蠢地,以為出于“愛”!
天底下有這樣的愛嗎???
蒼天啊!
振兒啊!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