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愛國將領傅作義將軍的長女、人民日報資深記者傅冬同志(原名傅冬菊)因病于2007年7月2日去世,至今已兩年多了。上世紀從50年代到80年代,我和傅冬同志同為人民日報記者。朝夕相處,她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眼前。
1951年,傅冬同志到人民日報當記者。我清楚記得,她梳著兩條長辮子,上身穿一件白布襯衫,下穿灰布褲子,腳上是白襪黑布鞋,衣著十分樸素。我聽說,她從小學業優異,畢業于南開中學和西南聯大,積極參加愛國民主學生運動,1947年在天津入黨。我先后在上海交大、北平清華大學學習,也熱情參加地下黨領導的學生運動,1947年在上海入黨。她在西南聯大西語系畢業,我在清華大學外文系學習,她是我的學姐,兩人有許多共同語言。
1951年夏天,抗美援朝運動已在全國蓬勃開展。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安崗同志派我和傅冬同志去北京市東城區,調查總結一下一個市區如何開展抗美援朝運動的經驗。
當時的工作條件相當艱苦。我和傅冬住在東城區政府一個十分簡陋的招待所。一間小平房,兩張木板單人床,兩張三屜桌,兩把椅子,一個臉盆等,這些是住房的全部陳設。我們兩人冒著酷暑,深入工廠、學校機關、商店和居民區,召開座談會,或單獨訪問,了解各階層人民對抗美援朝的意見。我們成天奔走在炎炎烈日下,衣衫都被汗水浸濕,回到小平房,沒有洗澡設備,只能用臉盆裝水擦擦身子。沒有電風扇,只能手執紙扇,揮汗工作。蒼蠅、蚊子很多,我們兩人身上起了許多紅疙瘩,招待所才給我們掛了蚊帳,發了蚊香,我們覺得很不錯了。吃飯在區委食堂,主要是粗糧,一星期吃一次細糧。我們不以為苦。無論如何,傅冬出身豪門,號稱傅大小姐,大學畢業后又在天津大公報工作,待遇不錯。我問她,過得了這種苦日子嗎?她笑笑解釋,她從小在山西長大,家中生活一向簡樸。抗戰時到重慶、昆明上中學、大學,和許多同學一樣過苦日子,她父親給她的生活費和一般學生一樣。解放后先分到北平解放報,后到云南辦報。從北平到云南昆明,除坐一段火車,大部分徒步行軍,的確吃了許多苦,她堅持下來了。因此,對于采訪中碰上的艱苦,她已習以為常了。
在東城區調查一個多月,兩人很談得來。我早就聽說,作為傅作義將軍的長女和愛女,傅冬同志在解放戰爭時期,利用她的特殊身份,為解放戰爭做了許多貢獻。出于記者職業的好奇,我請她談談當時的情況。
她笑笑說:“沒啥好談的,我只是奉命工作吧。”我堅持道:“不會這么簡單吧。你不妨講幾件有代表意義的事。現在,全國解放了,許多事無須保密了吧。”
傅冬點點頭。我們坐在小院,暑熱已退,涼風陣陣。她款款而談,我凝神細聽,十分閑適。
她談到1946年國共談判破裂,蔣介石在美國援助下,指揮幾百萬大軍,向解放區發動猖狂進攻,揚言“三個月拿下共軍”,氣焰十分囂張。當時,國民黨有幾百萬裝備精良的軍隊,解放區只有一百多萬“小米加步槍”的解放軍,敵我力量十分懸殊。黨中央急需了解國民黨軍隊的情況和蔣介石的作戰部署。傅作義將軍是華北地區的最高指揮官,經常去南京開會,自然了解蔣介石的全面部署。
傅冬這時在天津大公報副刊工作,常回北平看望父親。她是和晉察冀城工部部長劉仁同志直接聯系的。劉仁同志此時要她從傅作義將軍那里取得國民黨軍隊的重要情報。
傅冬知道在她父親的寢室,有一個陳舊的保險柜。傅作義將軍最重要的材料,都鎖在這個保險柜里。傅將軍開保險柜時,并不避開女兒。傅冬已經知道保險柜的密碼。但保險柜的鑰匙,裝在傅將軍的上衣口袋里,隨身攜帶,晚上放在他枕頭底下。怎樣才能拿到這把鑰匙呢?
傅冬有一個五歲的小弟弟,是她父親的至愛。傅冬買了幾塊當時還很少見的巧克力,送給小弟弟,讓他從父親上衣口袋取出這把鑰匙交給她。小弟弟平素很聽大姐姐的話,滿口答應大姐姐的要求。傅將軍下班回家,小弟弟爬到父親懷里,要父親講故事,乘機拿走父親上衣口袋里的鑰匙,交給傅冬。
傅作義將軍上班開會去了,傅冬進了父親的臥室,用密碼和鑰匙打開保險柜。她拿起照相機,將最重要的軍事材料拍攝下來。她把鑰匙還給小弟弟,讓他放回父親的上衣口袋。小弟弟照辦了,傅冬又送他幾塊巧克力,并且和他牽手拉勾,讓小弟弟保證永遠保護這個秘密。
膠卷很快送到劉仁同志手中,轉報黨中央。這是解放戰爭初最重要的軍事情報。劉仁同志通過和傅冬聯系的同志送回一句話:“老家的人謝謝你。”這是對傅冬的最高獎賞。
聽完這段話,我對傅冬說:“你好險啊,萬一你父親發現了,怎么辦?”傅冬溫婉地笑笑說:“最堅強的人身上也會有軟肋,我父親的軟肋就是小弟弟。他再疲勞,小弟弟一撲到他身上,他的煩悶全消了,他對小弟弟絕對不會有任何戒備。我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啊!”我笑笑說:“這可只有你這樣的身份,才能有條件做這樣的工作。”傅冬同志笑笑,又講了傅作義將軍偷襲石家莊的事。
當時,黨中央駐扎在河北平山縣西柏坡。主力部隊都在外線作戰,中央駐地只有一個警衛團及一些地方部隊。傅作義派了兩個軍奇襲石家莊,準備直取共產黨的首腦機關。
傅冬同志了解到這一情況,緊急報告劉仁同志,劉仁同志急報黨中央。中央急調一部分主力部隊回防石家莊,同時通過新華社發表文章,及時揭露了這一陰謀。偷襲不成,傅作義將軍只得下令撤軍。他很惱火有人走漏了這一消息。自然不會想到他的愛女會做這件事。我對傅冬說:“這事真危險啊,幸虧你及時報告黨中央,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傅冬謙虛地說:“后來知道,同時有幾位同志也將這事緊急報告中央,中央立即采取措施,轉危為安。我只是盡了我的一份職責。”
夜已深了,小院中涼風習習,暑意全消。傅冬同志又講了一件她親身經歷的大事。
1948年,蔣介石軍隊節節敗退,全面崩潰勢所難免。大洋彼岸的美國人企圖策動中國地方勢力直接和美國聯系,美國乘機可以將中國分而治之。美方人士首先找到傅作義將軍,說有要事面談。他們知道傅將軍的翻譯是蔣介石派來的軍統分子,要求傅將軍另找一名可靠的翻譯。傅作義將軍找了西南聯大西語系英語專業畢業的大女兒傅冬菊當他的翻譯。
美方人士開門見山講到蔣介石統治地區官僚貪污腐敗,經濟上物價飛漲,民不聊生,蔣介石統治區已岌岌可危,美方建議傅作義將軍在華北地區擁兵自立,美國可以直接向傅將軍提供大量的軍事和經濟援助。美國代表說,他們也準備向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云南的龍云、西北的馬鴻逵馬步芳等地方勢力提出相同建議,以“挽救中國不至于落入共產黨之手”如此等等。傅作義將軍聽了美方這番“宏論”,不禁大吃一驚。但他沉著冷靜,只是聽著,一言不發。美方要他做出回答,他說,此事過于重大,他必須和幕僚們仔細商量,才能做出回答。
美國人走后,傅作義將軍對傅冬說:“這不是要分裂中國,讓中國再回到各地割據的局面嗎?”傅冬氣憤地說:“這是美國的重大陰謀,父親千萬不能落入美國的圈套!”
傅冬趕緊將這一事件報告劉仁同志,劉仁同志立即電報黨中央。
不到兩天,延安廣播電臺播出新華社重要文章,揭露美國正在策動各地方勢力擁兵自重,拋開蔣介石而和美國直接聯系,美方企圖將中國分而治之的重大陰謀。蔣介石聽到了大吃一驚,他對美國又氣又恨,卻又奈何不得,只得趕緊向各地“滅火”。他打電話給傅作義,力勸傅將軍將他統帥的幾十萬部隊,從塘沽口海路南撤到長江以南。他許諾將請傅將軍擔任江南總指揮,統帥長江以南國軍合力剿滅共產黨部隊。
傅作義將軍聽了,心知肚明,只要他親手創建和指揮的部隊一過長江,便將被中央軍一口吞掉,他將雙手空空,落得和他的老長官馮玉祥將軍一樣的下場。因此他遲遲按兵不動。最后,共產黨的第四野戰軍提前入關,搶占了塘沽口。傅作義將軍自然也不能南撤了。
聽完了這番經歷,我稱贊道:“傅冬,你真做了一件旁人絕對做不了的事。如果美國的陰謀得逞,不知將給解放全中國增加多少困難!你這翻譯當得太重要了。”傅冬笑笑:“我也沒想到,在大學學的英文,會派上這樣大的用場。”
傅冬又談了她為和平解放北平所做的工作。
1948年遼沈戰役打響,勢如破竹。中央軍委決定,一部分四野部隊秘密入關,進行平津戰役。劉仁同志派干部秘密到天津會見傅冬,要求她做好她父親的工作。不久,劉仁同志又派人到天津,指示傅冬立即回北平和傅作義將軍住在一起,以便隨時可以做她父親的工作,同時向地下黨組織及時報告傅將軍的情況和心態變化等等。
當時,24歲的傅冬以大公報記者的身份回到北平她父親身邊,積極做傅將軍的工作。她明確勸告父親,不要再跟蔣介石走了。傅將軍問女兒:“是聶榮臻派你來的?還是毛澤東派你來的?”傅冬事先已經得到黨組織的指示,明確告訴傅將軍,她是“毛主席派來的”。傅將軍又問她:“你是共產黨嗎?”傅冬說:“我的家庭出身這樣壞,共產黨能要我嗎?我不過是替共產黨跑跑腿而已。”
傅作義將軍雖有和談之心,但顧慮重重,猶豫不定,難下真正的決心。傅冬和他談過多次,分析利害得失,指出和談前途,還把解放區出版的小冊子和報刊放到父親辦公桌的抽屜里。她發現,毛主席寫的《新民主主義論》和《論聯合政府》傅將軍翻閱了。她問父親,觀感如何?傅將軍回答“頗有道理”,但不愿深談。因為火燒眉毛的是他究竟是戰還是降?戰則必輸,降則有損他一世英名。傅冬耐心勸他:“你不是投降共產黨,是和平起義,和平解放北平。北平那么多名勝古跡,你舍得破壞嗎?那可要落下千秋罵名的呀!”傅將軍低頭不語,女兒的話,似乎真正觸動了他的心靈。如果故宮、天壇毀在他手中,他怎能對得起后代子孫,對得起國人?!
傅冬將傅作義將軍每天的言談、神態、情緒變化等等及時報告地下黨組織,地下黨通過秘密電臺向平津前線司令部報告,為司令部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決策,提供了重要依據。后來,聶榮臻元帥在他的回憶錄中,談到此事,高度評價了北平地下黨和傅冬同志的作用:“幾十年來,我打過許多仗,能夠如此及時了解對方最高指揮官的動態,還是不多的。這對我們做出正確判斷、下定正確決心、進行正確部署,具有重要的作用。”他十分感謝北平地下黨和傅冬同志為和平解放北平做出的重大貢獻。傅冬和我的談話分幾次進行,我聽了很感動,心想,有機會一定要寫出來。不料,一拖下來幾十年。
當年,我和傅冬同志在東城區進行了一個多月的調查,兩人合寫了調查報告,又各自寫了一篇人物專訪。記得傅冬寫了一篇《徐大媽覺醒了》,發表在抗美援朝專刊。文章貼近老百姓生活,反映了北京大雜院居民的生活和心態變化,受到讀者好評。
1952年,全國開展三反五反運動。傅冬同志和我依然互相往來。一次,我問她,她最近回家看過傅將軍嗎?她說,回去過,發現她父親心神不定,有心事的樣子。她關心地問,有什么心事嗎?傅作義將軍(時任水利部部長)嘆了口氣,告訴她有這樣一件事。原來,一解放,傅作義將軍就把他家不動產包括一座花園全捐給國家了,花園后來成了幼兒園,他很高興。只是,還有從天津開向上海的兩艘貨輪,沒有交出去。因為,有一些舊部屬解放后生活困難,總來找他。他不得不靠這兩艘貨輪的收入,接濟他們。只是,這幾天他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妥。傅冬勸父親:“應當將這兩艘貨輪交出去。舊時的一些部下生活有困難,應當勸他們改變生活方式,學會節儉度日,向老百姓看齊。”傅作義將軍聽了點頭答應。他告訴傅冬,他這就給李富春副總理寫信,交出兩艘貨輪,了卻一樁心事。傅冬笑笑對父親說:“俗話說,無官一身輕。我看,無財也一身輕嘛。”父女兩人高興地大笑起來。我聽了這事,對傅冬說:“看起來,你父親依然很信任你,有事總找你商量。只是,我不明白,你父親怎么會擁有兩艘貨輪呢?”傅冬說:“當年蔣介石一貫排斥異己,歧視并打擊地方部隊。名義上都是所謂國軍,卻常常連軍餉也不發,軍火、裝備也不管。我父親不得不自籌糧餉,貨輪便是自籌收入的一部分。全靠自籌糧餉,我父親的部隊和其他一些地方部隊才不致被中央軍統統吃掉。”我點點頭:“原來如此,你父親現在交出貨輪,說明他還是深明大義的。”傅冬急急說:“我家生活一向簡樸。父親說,現在靠他工資,他一家生活綽綽有余。就是他一些部下和他們家屬,解放前生活闊氣慣了,過不慣現在的生活,才向父親叫苦。”我說:“好了,現在斷了他們的財源,他們總得學會勤儉度日了。”一向布衣布褲的傅冬笑了起來:“可不是嘛!”
1958年,人民日報記者站和新華社分社合并,傅冬調到新華社北京分社工作。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傅冬也受到很大沖擊。她給周總理寫信,總理下令保護,她才逃過浩劫。
“文革”結束,傅冬同志又回到人民日報記者部,我們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她告訴我,她想收集材料,為她父親寫一部真實的傳記。我舉雙手贊成:“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作者了。我希望你抓緊時間寫出來。”
1984年,傅冬同志調新華社香港分社擔任編輯部副主任。90年代她回到北京,身體一直不好。我曾到崇文門她住的地方去看她。記得當時還是秋天,我穿了一件薄毛衣,她卻穿了件小棉襖,她說她怕冷。她見到我很高興,忙著問一些老同志的情況。我問她,傅作義將軍的傳記寫好了嗎?她沉默了很久,慢慢說:“困難太大,寫不下去。”我說:“你先寫個草稿也好,留給后人作為寶貴資料。”她苦笑著說:“不必了吧,這事不能勉強。其實,想開了,寫什么傳記?現在,回憶錄成災了吧,有多少人看?值得費那么大勁嗎?”我很不以為然:“傅將軍的一生是很值得寫的,是軍事史、政治史的寶貴材料……”她打斷我的話:“茶已涼了,要不要我給你沖點熱水。”我知道她不愿談這事,便也算了。不料,這竟是和她的最后一面。
一位富有才華、忠忠耿耿、為人民解放事業做出重大貢獻的傅冬同志,就這樣悄悄走了。我回顧茫然,冒著酷暑寫這點紀念文字。
以上是2007年夏天寫的,由于一些特殊原因,當時沒有公開發表。
2009年8月,我看到電視劇《北平的戰與和》,劇中以傅作義將軍作為主人翁,也出現了傅冬菊同志。有些事,和我直接從傅冬同志那里聽來的和她逝世后悼詞中所寫的,有一些出入。這也難免,電視劇允許虛構。我寫的保證是事實。正逢國慶六十周年大慶,交出這篇文章,也可以從一個小側面反映建國事業的來之不易。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