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看來,發生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京劇革命”可以作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前的一次“軍事演習”。直接指揮這次演習的人是江青。江青早年投身演藝界,雖然沒有受過正規的高等教育,在演藝界的口碑也頗有微詞,但她畢竟有演藝之特長,更重要的是其特殊的身份,因此由她擔任這次“軍事演習”的主帥也在情理之中。
1963年12月,江青以“戲劇革命”為由到北京市進行調研。當時的北京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李琪主管文藝工作。盡管宣傳部的工作職責遠不止于文藝工作,但江青的到來,使得李琪不得不將工作重點放到戲劇上,特別是京劇方面。更重要的是,雖然當時的江青,無論在黨內還是在政府機關均沒有后來的顯赫地位(僅僅是中宣部的一個處長),但由于她的特殊身份,身為市委常委的李琪還是給了她應有的禮遇,文藝工作者也尊重她的指示。然而,僅僅禮遇遠不能滿足江青的要求。
江青的指手畫腳、挑剔、刁難,使得大家誠惶誠恐。對此,李琪有過評論:“江青不許別人提不同意見,哪怕是稍加解釋,就會被她說成不聽她的話,你如果保持沉默,就會被她認為故意對抗。”
從“文革”過來的人對八大樣板戲之一的京劇《沙家浜》都不陌生。但在這部“現代京劇”背后的故事可能就沒有多少人知道了。江青來到北京進行京劇改革,推薦了一個劇本《蘆蕩火種》。這個劇本是劇作家汪曾祺等人根據滬劇《地下聯絡員》改編而成的。李琪根據彭真的意見,組織有關劇團排練,力求做到既有京劇的特色,又具現代戲的風貌。經過大量的工作,《蘆蕩火種》的排練終于完成了,并定于1963年12月面向公眾試演,以聽取觀眾的意見,并預售了三場戲票。在試演前,李琪請江青觀看彩排,江青看后并沒有表示不同意見。但隨后李琪在家中卻接到江青的電話,命令取消公演。接完電話,李琪氣得渾身發抖,沉默了許久,拿起電話通知劇團取消演出,趕緊退票,向群眾做出解釋。
其實,江青取消演出的具體理由很牽強。例如,后來全國都知曉的“茶館”一場就被江青以不合她的口味為由,堅決要求拿下。但是,幾乎所有的參與者都認為阿慶嫂、刁德一和胡傳魁這一場三方對唱很精彩,可以說是戲中之戲,不愿意取消;李琪和彭真也認為應該保留。事實上,江青真正關心的并非是戲中的某個情節,她要的是一種權力的宣示:如果你們不聽我的,我就給你李琪一個顏色,給你北京市委一個下馬威。關于《蘆蕩火種》里的這一場戲的爭論,后來驚動了周恩來,并得到了總理的肯定:要上。再后來,毛主席看了演出,肯定這戲排得好,并上臺與演員合影,說“劇名改為《沙家浜》更好”。用李琪的話說,“大家勝利了,如果不是毛主席的肯定,‘茶館’一場肯定是沒有了”。
“京劇革命”在江青的領導下,“革命”舉措迭出。比如,在對待一些中國著名的京劇大家上,江青的做法是,在和傳統戲決裂的同時(江青的原話是“我是和傳統戲決絕了”),也把這些京劇權威趕出了舞臺。例如,《杜鵑山》由北京京劇團演出,男主角和女主角分別由裘盛戎和趙燕俠出任。江青認為“男主角用錯了人,聽說他過去抽過大煙,這樣的人演主角有損英雄形象”。對此,李琪不以為然,和江青爭辯說,“從舊社會過來的名角,不能要求太苛刻,他們有演現代戲的要求,排練也很賣力氣,演出后觀眾反映也很好”。對馬連良、張君秋等人,江青也是極力排斥,用她的話說,就是“我的試驗田,不能用這些人”。李琪對此很無奈,感嘆道:“唉,江青禁止這些人演出,不是要這些觀眾熟悉的名演員絕跡于舞臺,剝奪他們的藝術生命嗎?”為了爭取讓老藝術家出演,李琪硬著頭皮犯“上”,在給江青的信中寫道:市委的意見是這些老演員除了在藝校教戲外,也可以演一些革命現代戲和允許演的老戲。
李琪和江青的矛盾日愈加深。用江青的話說,“李琪驕傲自大,眼中沒有我”。李琪也壓抑不住對江青的不滿,甚至在周圍的同事之間也難以掩飾這種情緒。1965年5月,江青以談工作為名將李琪叫到上海。但李琪到上海后,江青根本不露面,只是叫張春橋從中傳話。兩個星期后,李琪忍無可忍,拂袖回京。1966年2月,李琪第三次去上海見過江青后,回到北京給彭真寫信說到,“江青像皇太后,比西太后還壞,主觀武斷,簡單粗暴,像奴隸主一樣對待我”。不久,李琪又對一位北京市委常委說:“江青品質惡劣,作風霸道,不贊成她,不跟她走,一定會遭到打擊報復”。李琪還對妻子李莉說:“江青如此胡來,我總有坐牢和殺頭的一天,你要有思想準備”。
李琪雖是一位官員,但頗具書生的性格。這或許和他的教育經歷有關。1949年1月他到馬列學院(中央黨校的前身)學習。學習期間,他對馬克思主義關于民族問題的理論做了較為系統的研究,并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斯大林關于殖民地問題的理論》一書。對哲學,他也有濃厚的研究興趣。從馬列學院畢業后,李琪被留校,擔任中共黨史的教學工作。1951—1952年他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講授哲學,并發表了數篇論文。1953年和1956年,他分別出版了《實踐論解說》和《矛盾論解說》,全國累計發行50萬冊,還被譯成日文在日本發行。
如果李琪沒有后來的奉命調動,如果他的工作調動最終不是主管北京的宣傳工作,如果不是江青來到北京推行“京劇革命”,李琪或許不會有后來的不幸。1965年底,江青在上海指揮《文匯報》批判北京的副市長吳晗,拋出了姚文元保密了七八個月、九易其稿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北京日報》沒有轉載,這也被看作是李琪的罪過。后來上海又將批判吳晗的文章印成小冊子,并讓北京的新華書店定購。李琪說:“批我們的副市長,還讓我們定購,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李琪和鄧拓、范謹一起分析形勢。李琪認為,這次批判一定是江青發動的,不然上海不敢輕易批一位北京的副市長。他們都認為,批北京的副市長,又不和北京打招呼,是在將北京的軍。
很快,1966年5月16日和17日,《紅旗》雜志、《人民日報》先后發表了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戚本禹的文章,公開點名批判李琪——說他寫的《評吳晗同志的歷史觀》是包庇吳晗。緊隨其后的當然是隔離審查,無休止的批斗。在這場殘酷的政治斗爭面前,李琪個人的力量顯得是那么單薄,最后他選擇了自盡,尊嚴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享年不到52歲。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