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澍先生是中國近代史專家,曾著有《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國政治》,這是我在學生時代就讀過的。如今看來,黎澍先生當然也是有過失的,例如他曾批判尚鉞先生為史學界修正主義,“修正主義”當時是一個很大的政治帽子。但黎澍先生的史觀真正發生改變,則是在“文革”之后,并且也盡力更正過去的錯誤。他那部《再思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就記錄了他對中國歷史和現實的重新深入思考。
馬克思主義哲學十分強調必然性。恩格斯說,“偶然性只是相互依存性的一極,它的另一極叫做必然性。在似乎也是受偶然性支配的自然界中,我們早就證實,在每一個領域內,都有在這種偶然性中為自己開辟道路的內在的必然性和規律性。然而適用于自然界的,也適用于社會”。(《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171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歷史事件似乎總的說來同樣是由偶然性支配著的。但是,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而問題只是在于發現這些規律”。(《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243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記得在我們學生時代,不知給我們這些學子進行了多少必然性的教育。然而當中華民族經歷了大饑荒和“文革”兩次奇災慘禍之后,痛定思痛,這兩次大事件是何緣由,有何必然性?這當然是每個真誠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必須正視、回答,而不應回避的問題。黎澍先生是作出了馬克思主義的回答的第一人。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但是,經過兩次史無前例的大劫難之后,畢竟是有一批共產黨人,開始識破廬山真面目。如周揚先生過去是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很多人挨整,是由他出面的。如今方知,當年從局外人看來,他似乎是“左”的;但在中宣部內部,他卻是“右”的;可是許多“左”的動作,還須由他出面。“文革”結束后,周揚先生卻是覺悟的一人,據說每次見到過去挨整的人,總是主動向人賠罪和道歉。他提出所謂“異化”的理論問題,據有的記載披露,是有感于本應是為人民謀利益的公仆,卻成了高踞人民之上的官老爺,結果遭到嚴厲批判。我后來開玩笑說,如果我是周揚,倒不必提什么同化或異化,就是提巴黎公社原則,提批判等級授職制,提馬克思主義強調直接選舉制,看看那些“理論家”如何批老祖宗。
黎澍先生當然是看穿廬山真面目的真正的共產黨人中最杰出的一位。對于所謂“四人幫”的本質,最初華國鋒提出的官方口徑是修正主義和右傾機會主義,而黎澍先生卻是針鋒相對地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他的《評“四人幫”的封建專制主義》的雄文首先發表于《歷史研究》1977年第6期,后又編入《再思集》。此文指出,江青之流“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篡黨奪權,建立‘四人幫’的封建法西斯專政”。“他們預告篡黨奪權成功還要殺人,并且要不斷殺人,反復殺人,赤裸裸地暴露了他們酷嗜殺人的猙獰面目”。“他們頌揚暴政,攻擊仁政,原來是一碼事。他們頌揚的暴政,就是對人民進行血腥鎮壓,殘酷統治,不許人民有任何民主權利,也不許人民生活有任何改善,強迫人民充當供養他們窮奢極侈生活的馴服工具”。
他在另一篇《消滅封建殘余影響是中國現代化的重要條件》文章中說,“完成五四運動時期開始的反封建的思想革命,是實現現代化和社會主義制度在中國取得勝利的一個重要條件”,“忽視這個條件,反動階級的復辟將隨時在各個領域中以各種不同形式表現出來”。“為了保證經濟建設的順利發展,在整個過程中不再出現復辟倒退的曲折”,“除了進行反封建的思想革命”,“我們急需制訂法律,對國家機關的權力和監督、各級領導人的民主選舉制度、干部制度、人民民主權利的保障、企事業的民主管理、社會秩序的維護等等,做出詳細的規定,任何人不得自外于法律,都必須遵守法律的約束”。“如果在這里還有富貴貧賤在法律上的不平等,人民并不享有同等的民主權利,那么,就是國家在事實上發生了和平演變”,“成了封建國家、法西斯國家”。“我們一定要處處警惕數千年封建傳統形成的習慣勢力的影響,堅決加以排除,對于封建專制的任何變相復辟的表現,即使是局部的,也必須公開揭發和批判”。
黎澍先生以對祖國和中華民族的強烈責任感和深入思考,以雄大的氣魄,徹底的科學精神和勇氣,提出了必須重新批判專制主義的問題,挖掘出了十年浩劫等奇災慘禍的病根。沒有對祖國和中華民族的強烈責任感,沒有徹底的科學精神和勇氣,是提不出這個科學結論的。那些蠅營狗茍的所謂理論家,那些曲學阿世的所謂學者,既不可能有此責任感,更不可能有此科學勇氣。當時,此文的發表真是石破而天驚,對陷入苦苦思索的我,確是起著茅塞頓開、振聾發聵、撥云見日的作用。
黎澍先生曾在《新華日報》工作過,他有時說,自己是搞新聞出身的。他主要研究近代史,就國學和中國古史的根基而論,當然比不上范文瀾等先生。但是,提出重新批判專制主義的問題,是黎澍先生對中國史學,也是對中華民族的重大貢獻。這是范文瀾等先生未能做到的。至于活到“文革”結束后的郭沫若先生,其后半生的學術道路,也根本無法與黎澍先生相比。我想,中國史學界、中華民族是不可能忘記黎澍先生的貢獻的。黎澍先生打開了中國史學重新批判專制主義之門,是一位勇敢的開門手。
理解過去,透視現在,指點未來,當然是史學的一種重要功能,而非其他學科所能取代。如果要投票選舉中國大陸史學六十年的第一人,我想,我一定會投黎澍先生一票。他以敢為天下先的精神,開拓了中國大陸史學研究的頭等重要的研究領域,或者說是開創了方向性的正確的學術新路。我認真考慮過,六十年間,確有一批學識淵博,在斷代史和專史上有卓越成就的史學大家。請注意,我避免使用“大師”一詞。關于“大師”,我在《本世紀宋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見《歷史研究》1997年第4期)一文中提出自己的看法,茲不重復。至少在當時,大師兄漆俠先生就表示同意我關于“大師”之說。但平心而論,也確實并無另一位史學大家,是開創了方向性的正確的學術新路。然而黎澍先生開創的新路,說小了對中華史學,說大了對中華民族的前途,都至關重要。
有人企圖將他打開的大門重新關上,但黎澍先生身后二十余年的史實證明,這扇大門是關不上的。例如周良霄、劉澤華、王春瑜,還有不久前逝世的韋慶遠等先生,仍步著黎澍先生的后塵,從事這項令某些人厭惡的工作。
我在黎澍先生的啟發和影響下,于《中國史研究》1979年第2期發表《中國封建文化專制主義批判》一文,但因當時的環境,刪削了此文最后一節,后在《凝意齋集》發表時,改標題為《中國古代文化專制主義批判》,最后一節有如下一段話:“我們民族至今仍有很沉重的專制主義包袱,在這個包袱摔掉以前,思想解放運動不可能半途而廢,反專制主義的任務也不可能半途而廢。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客觀存在,任何人閉著眼睛不承認,并不能使這個客觀存在取消。任何政治權力的干預,只能使思想解放運動延緩或加速,而不能使之終止,不搞思想解放,不搞反專制主義,就不可能實現四個現代化,就不可能把我們的民族建設為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民族。”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上層建筑必須適應經濟基礎。如今特別是專制主義的意識形態和等級授職制,就是不適應現代經濟基礎的兩項上層建筑,必定在刬革之列,這是不以某些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所以說,思想解放運動是不可能終止的,黎澍先生打開的中國史學重新批判專制主義之門,必然是愈開愈大。中華民族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先進民族,批判中華專制主義這一關是非過不可的,是繞不開的。
但是,由于黎澍先生提出了這么一個事關中華民族進步和命運的重大問題,也必然令某些人厭惡。他是中國社會科學院黨組成員,而最終的解決方式是以“退休”的名義革職。耐人尋味的是,對周揚先生的“異化”論公開進行“溫和的”口誅筆伐,當然也不容周揚先生答辯;而對黎澍先生的反專制論,卻是不動聲色地組織處理,從不作公開批判。當然,真理愈辯愈明,應是人們的常識。
“文革”前,我也聽過黎澍先生若干報告,但印象不深。只是聽說,他一到近代史所,就批評近代史所全所人員只是為劉大年一人服務的情況不對,應當人才輩出。真正對他有個別接觸,還是在“文革”后期,記得我們還在明港軍營,當時周遠廉先生和我一起奉命,對黎澍先生調查尹達先生。此次黎澍先生給了我很深的好感和印象,他為人爽直,說話干脆,相形之下,接觸更多的尹達先生,有時說話吞吞吐吐。特別在江青等人倒臺后,黎澍先生也算是復職并升遷,但他對人,特別對后輩沒有絲毫架子,真誠而坦率。我對熊德基先生說,像黎澍那樣,我作為后輩,即使同他吵架也沒有關系,他絕不會記仇,或者認為我對他不尊敬。熊德基先生說,對了,他就是這么個人。
他“退休”之后,我仍是常去他家。當時沒有電話,從無事前告知的可能,但他大致上閑在家里,往往總能見到他。我當時還在走學究式的道路,所以從不問他“退休”的內情。如今回想起來,我們的多次會面,都對當時愈來愈嚴重的腐敗發牢騷,但又苦于無奈。他辭世的消息,我很晚得知,連他的追悼會也未能參加,這是一大遺憾。但時隔二十余年,我確實忘不了黎澍先生,并且愈來愈強烈地懷念他。
黎澍先生和胡繩、劉大年先生在“文革”前,給我們這些年輕學子的印象,都是黨的近代史專家,在“文革”中,也都蒙受不應有的沖擊和批斗。但正是從“文革”后期始,卻各自走完了迥異的人生旅程。我手頭有一本中國社會科學院科研局編的《學術大師治學錄》,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其中介紹胡繩和劉大年,甚至也還介紹周揚先生,卻沒有黎澍先生的一席之地。書中稱胡繩為“在國內外享有盛譽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哲學家、史學家”,說劉大年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學家”。
記得在“文革”結束后,我對一位師姐說,黎澍和劉大年過去在我們眼里似乎沒有差別,現在才看出來,兩人高下差別頗大,那位師姐表示同意我的說法。然而劉大年最終獲授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等職,胡繩獲授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等職,與黎澍先生相比,當然是榮枯有別。若使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觀點分析,榮枯有別的偶然性中,自然是有著必然性。此種必然性在現實生活中也必然起著作用,學者中效法劉大年者不少,而愿意當黎澍先生后繼者寥寥可數,但畢竟還是有人。
日月如梭,轉瞬之間,黎澍先生離開我們已二十余年了。謹以此文,作為對這位尊敬的長者的菲薄紀念。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