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9年1月22日,我的父親閻又文代表傅作義將軍,在北平中山公園水榭向中外記者宣布了北平和平協議。他向全世界宣告,這座城市的命運將不再通過傳統的戰爭方式來決定,持續三年的內戰將在這里停止,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和這座文化古城將得以保全。北平問題終于獲得了和平解決。
父親當時是傅作義將軍的少將秘書,同時兼華北剿總政工處副處長和總部發言人,是傅作義身邊的重要幕僚,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然而,父親又是一名中共秘密黨員。
由于父親的雙重身份和與傅作義將軍的特殊關系,即使解放后,他的真實身份也長期沒有公開。父親曾先后在多處軍、政機關工作。但一直以高級民主人士的身份供職。直到父親去世35年后的1997年,原中共中央調查部部長羅青長同志發表了一篇紀念文章《丹心一片照后人——懷念戰友閻又文同志》,父親的真實身份和有關歷史才第一次公之于世。
投筆從戎
父親出生在民初的1914年。1933年,考入山西大學法學院。讀書期間,他接觸到進步思想和馬列主義書籍。1934年,他在太原參加了進步團體“中外語文學會”。“中外語文學會”是一個由山西大學的進步教授溫健公、邢西萍、張友漁、杜任之及周北峰等主持的進步團體,從事購買、翻譯、出版及銷售中外進步書籍(主要是在歐洲出版的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著作),積極宣傳反帝反封建,抗日救亡。父親在該學會月刊“中外論壇”擔任編輯,并且在其所開的“中外書店”任副經理。
1937年,正是父親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七七事變”爆發。父親在太原聽了彭雪楓、薄一波、程子華等人的報告,決心投筆從戎,奔赴抗日第一線。父親輾轉到達延安后,接受了邢西萍的建議,在晉西北參加了傅作義將軍的抗日部隊。當時的歷史背景是國共開始了第二次合作,傅作義將軍積極與中共合作抗戰,關系很好。而且繼父親之后,應傅的請求,延安又數次選派了一些共產黨員和“抗大”、“陜公”的畢業學員到傅部工作。那時,延安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幫助傅作義將軍抗戰,加強傅部的政治工作,鞏固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1938年9月,父親在傅部擔任團政治部主任時,經中共特派員潘紀文介紹,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由于他才華出眾,文筆鋒銳,處事干練,很快得到傅的賞識和重用。1939年春,傅作義將父親調到他的身邊,任他的私人秘書,同時任貫徹社(相當于政宣部)主任,負責抗戰的政治宣傳和動員,促進軍令、政令的貫徹實行。父親通過各級政工人員以及傅的機關報刊和基層連隊建立的“奮斗室”,大力宣傳傅所提出的各項規章和要求并加以詮釋和發揮,號召全體官兵堅決貫徹執行;大力宣傳艱苦奮斗、團結一致和英勇抗戰的精神,以此作為部隊政治工作的基本指導思想。父親領導的政治宣傳和思想政治工作極大地提高了部隊的政治素質和戰斗力,提高了官兵抗戰必勝的信心,增強了官兵團結和軍民合作,為后來傅作義部隊在抗戰中取得一系列勝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從1939年下半年到1941年皖南事變后,國民黨當局掀起了兩次反共高潮。在國民黨高層的壓力下,傅作義不得不將已公開身份的共產黨員禮送出境。由于事出緊急,中共黨組織來不及妥善安排,與父親失去聯系。但是,父親仍按照黨的抗日統一戰線政策,按一名共產黨員應發揮的作用進行活動。當初中共中央委員、120師政委關向應給中共特派員潘紀文交代任務時說:在傅部“一不搞兵暴,二不搞瓦解、情報工作,唯一任務是廣泛交朋友,善于從交朋友中,宣傳黨的主張,鞏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提高部隊的政治素質。”。即使在抗戰的中期和后期,傅部也是一心一意地抗戰,沒有像其他一些地區那樣與八路軍和新四軍發生摩擦和沖突,父親也就按照黨的團結抗戰的政策,一心一意地輔佐傅作義將軍抗戰。父親始終認為,無論從中華民族的利益還是從黨的政策出發,這都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正像董世貴在《閻又文與北平和平解放》一文中所寫:“在長達八年的抗日戰爭中,閻又文沒有進行黨派活動,一直是忠心耿耿、全心全意為傅作義出謀劃策,使傅部打勝每一仗。所以說在傅部與日軍打的290多次戰斗中,‘七七事變’后的每一仗,都浸透著閻又文的汗水、智慧和心血。在著名的收復五原戰斗中,閻又文身先士卒,英勇作戰,負了重傷,身上一直留有日軍的彈片。”
經過八年患難與共的戰斗生活,他不僅深得傅作義的器重和信任,成了傅的親信和重要幕僚,被人稱為傅的“左膀右臂”,而且由于兩人抗戰目標一致,人品也很接近,因而成了親密的朋友。同時,他平易近人、和善可親,樂于助人,傅的許多部屬遇有難題或有當面不敢向傅講的話,通常會找他幫助。父親廣泛結交了大量的朋友,傅部的上上下下都對他敬重有加,這就為以后的工作建立了良好的人脈基礎。
公開信來由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延安即派王玉赴綏尋找閻又文。延安的指示精神有三點:1.建立絕密單線聯系,不允許和任何地方黨組織發生關系;2.了解傅部的實力和國民黨的戰略動向;3.了解和掌握傅作義和蔣介石的關系。別的一律不要搞。有關領導對王玉說:“閻又文若能找到的話,將會對我們的革命事業起到重大的作用。”。然而,由于綏包戰役使交通斷絕,王玉在1946年2月才在歸綏的第12戰區長官司令部找到我父親。
父親與黨組織恢復關系后,全面向中央反映了抗戰以來傅部的基本情況,傅與蔣的關系以及當前的政治傾向。父親著重指出,傅作義將軍是一位愛國的抗日名將,他積極抗日,反對內戰,主張國共和談,和平建設國家。他不是蔣的嫡系,與蔣介石、閻錫山是有矛盾的。雖然由于他身處的地位,難以避免地會被卷入內戰,但是在條件成熟時,完全有可能站到人民一邊。父親絕不愿意看到傅部浴血抗擊日寇的軍隊又去手足相殘,和八路軍作戰。因此只要有機會,他都會盡最大努力去促使和談和聯合。1945年底綏包戰役后期,賀龍圍攻包頭,董其武守城,雙方打得不可開交。父親曾建議傅作義將軍和中共和談,率先在西北實現局部和平,傅作義將軍也曾準備發出和談電報。此事雖然由于種種原因未能成功,卻是北平和平及綏遠起義的先聲。
1946年7月底,聶榮臻與賀龍聯手圍攻大同。蔣介石命令傅作義援救大同,中共采用“圍魏救趙”之法,東去攻打中共的集寧。這一辦法果然救了大同,卻使自己與中共軍隊在集寧膠著在一起,大戰一場。雖然集寧戰役傅方取得了勝利,但雙方的損失都很慘重。傅在當時的思想認識是,毛澤東對這場沖突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找父親談了兩次話,要父親為他起草一封致毛澤東的公開信,他要理論一下這場沖突的是非。
這封信自然是要由我父親來起草,父親頗感為難。王玉在他的回憶錄中說,閻又文請他向中央請示。他向上級匯報后,一直請示到周恩來和毛澤東。周恩來指示,要掌握一個基本精神:這封信發表以后,要使傅作義和他的官兵們興高采烈,得意忘形,瓦解他們的斗志;要使我們的指戰員看后,激發起對敵人的無比仇恨,在戰場上恨不得把敵人一口吃掉。這實際上是讓父親打消顧慮來寫。于是就有了那轟動一時的傅作義將軍致毛澤東的公開信。解放后,毛澤東主席在接見傅作義和我父親時,曾一語雙關地稱贊父親的文章寫得精彩,是個秀才。不過,這封公開信也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中產生了誤會,使父親蒙受了一些不白之冤。例如父親在延安的一位老朋友就從此不再登我家之門。
無名英雄
1947年12月,蔣介石任命傅作義為華北“剿總”總司令,我們全家也跟隨傅部進入北平。此時父親已是少將軍銜,除了擔任“剿總”政工處副處長、新聞處處長、總部的對外發言人等要職外,仍然繼續做傅的私人秘書。雖然父親早已身兼政治和新聞部門的要職,但傅總不愿讓他離開自己身邊。
1948年4月,中央社會部隨中共中央和解放軍總部一起由陜北遷至河北平山縣。此時中央已在醞釀遼沈戰役的戰略設想,同時也考慮在華北與國民黨的大會戰。父親和王玉的關系此時轉到中央社會部,由部長李克農和一室(情報室)主任羅青長直接領導。
5月,中央想摸清傅作義成為華北統帥后的一些基本情況,如政治動向、和蔣的關系,以及軍事部署等。李克農派王玉第一次進北平,與我父親聯系。父親安排他住進了比較安全的北平飯店,通過他向中央反映了傅的最新思想動態。父親說,傅與蔣本來就是有矛盾的,自去年以來,傅的思想更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國民黨腐敗之象環生,使他十分痛心。他曾多次向蔣進言,建議蔣進行全面的政治、經濟和軍事改革,但都沒有結果,腐敗反而越來越嚴重。傅對蔣封他的這個華北“剿總”總司令并沒有多大興趣,認為這是蔣要他來收拾華北這個爛攤子,遲遲沒有上任。1948年初傅去東北參加軍事會議,回來后對我父親說,東北的情況使他寒心,武官怕死,文官貪財,縣長可以用金條買到。傅嘆道:“完了,真要完了!”。父親對王玉說,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東北有事,傅未必會毫無保留地執行蔣的援助命令。果然,在10月蔣要傅援救錦州時,傅不愿從命,只是應付。
1948年11月2日,遼沈戰役結束,蔣軍在東北全軍覆沒。4日,蔣介石在南京召開了最高軍事緊急會議,制定華北集團的戰略計劃。為了保存實力和加強長江防線,蔣介石要求華北集團撤到長江以南,并對傅作義許以東南軍政長官之職。傅并不愿撤到南方為蔣防守長江,早在出發前就與我父親研究了針對這一要求的應付方案,于是在會上做出有信心堅守華北的姿態,表示固守華北是全局,退守江南是偏安,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南撤,因而得以安全返回北平。
中央軍委自然也急于了解遼沈戰役后國民黨在華北的全盤戰略考慮。李克農和中社部的全體領導極為鄭重地找王玉談話,派他第二次進北平找我父親,限期兩周拿回這一事關全局的重要戰略計劃。李并特別叮囑:“切記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能暴露閻又文,就是犧牲了也不能暴露他。”
這次任務重、時間緊,父親冒著生命危險,不負重托,僅用了一個多星期就把南京最高軍事會議制定的這一戰略計劃的詳情告知中央。遼沈戰役結束后,中央原打算東北野戰軍休整一個月后進關。由于接到父親的這份重要情報,得知南京最高當局要華北集團由津、塘南下與蔣介石會合。如果華北的60萬國民黨大軍撤往長江以南,將對解放戰爭的全局產生難以預料的影響。因此中央決定提前發動平津戰役。毛澤東下令東北野戰軍結束休整,不惜一切代價立即入關。并做出令華北野戰軍撤圍歸綏,緩攻太原,華東解放軍對淮海戰場上的杜聿明集團暫時圍而不殲等一系列重大戰略調整,以便穩住華北敵軍。父親的這一情報對北平的和平解放以及加快全國解放的進程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同時也符合傅作義將軍留在華北的意愿,為傅拒絕南撤提供了借口。
東北野戰軍入關后,傅作義將軍是戰、是走、還是和,成了世人關注的焦點。傅有一個習慣,在作出重大決定前,總要分別找他的親信們商討,而第一個找的總是我父親。傅部的一些老人曾經對我說,重大的事情傅先生都是先同你父親商量,做了決定后才讓其他人去執行。
父親多次向傅詳細陳述他的意見,分析當前面臨的戰、走、和三條路,指出戰和走都是對歷史、對人民、對部下不負責任的做法,只有和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父親建議傅盡早與中共開始談判,和平解決北平問題,同時還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安排傅的老友劉后同、杜任之以及社會名流劉同偉等人前去見傅,做傅的工作。同時建議傅召開大學教授座談會,聽取文化教育界對時局的意見。父親曾多次向中央強調傅部在國民黨軍隊中的特殊性,他多年來在傅身邊潛移默化地施加影響,就是為了在條件成熟時把傅和他的軍隊爭取到人民一邊來。如今時機已到,他希望傅和他的部屬能走上一條光明大道。
12月17日,傅作義將軍派出崔載之作為代表,在地下黨員李炳泉陪同下,第一次出城與解放軍談判,但因雙方距離過大,沒有任何具體結果。傅感到雙方的目標和條件相去太遠,曾一度灰心,準備放棄談判,堅守平津。尤其是新保安戰役35軍被殲后,傅的情緒十分低落,北平和談面臨著流產的可能。在這關鍵的時刻,父親連續十幾天不回家,和傅的女兒傅冬菊日夜輪班守護在傅的身邊,同時繼續做傅的工作,主張決不能放棄談判、放棄和平。1月5日,父親和傅作義兩人在中南海總部一直研究到午夜,終于決定第二天派周北峰出城進行第二次談判。父親當即給周打電話并派車接他連夜來總部見傅。這才有了第二天周北峰和張東蓀在河北薊縣八里莊與林彪、羅榮桓、聶榮臻進行的第二次談判,北平和談才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局面。
八里莊談判開始后,中央派王玉第三次進北平,找父親了解傅作義將軍的真實思想,以便使今后的談判順利進展并取得成果。長期以來,父親與傅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對傅的了解很少有人能比。他向中央反映了傅的矛盾心理和思想狀態。父親指出,傅是一個十分珍惜名譽的抗日名將,同時又很重視傳統的道德和義氣。他并非要追求個人的權力,他的核心要求是在實現和平的同時,能夠保全傅部的聲譽,能使部下有一個好的出路,并希望找出一個對各方面都能交代得過去的辦法。中央在準確地了解和把握了傅的心理和思想活動后,有針對性地制定和修改了談判的政策和方案,對傅的難處和要求給予了適當的照顧,才使得后面的談判能夠順利進展,從而達成雙方都能接受的和平協議。
雙方經過多次談判(包括鄧寶珊將軍的第三次談判和父親代表傅作義將軍與葉劍英的秘密談判),最終對和平的條件達成了共識。1949年1月21日,受傅作義將軍的委托,父親與傅方其他兩名代表,和解放軍代表蘇靜一起商定了實施和平解決的具體方案,并草擬了《關于北平和平解放問題的協議》。1949年1月22日下午6時,父親以傅作義將軍的代表和華北“剿總”發言人的身份在北平中山公園水榭向全世界宣布了《北平和平協議》。
1949年2月22日,父親隨傅作義和鄧寶珊去西柏坡拜會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受到他們的親切接見。毛主席贊揚傅為北平的和平解放立了大功,并商談了對綏遠起義的安排。羅青長同志還單獨與我父親進行了徹夜長談。24日,父親與傅作義、鄧寶珊等一起和周恩來副主席合影留念。
返回北平后,傅作義先生精神大振,要父親為他起草了“北平和平通電”并于4月1日發表。通電正式向國內外表明了傅作義先生“愿擁護中共毛主席的領導,實行新民主主義,和平建設新中國”的政治態度。
北平和平解放后,按照中央的安排,父親的關系轉到華北局,又投身到輔助傅作義先生推動綏遠起義的繁忙艱巨的工作中。
作為“綏遠問題協商委員會”委員和傅方的談判代表,父親自始至終參與了綏遠起義的策劃、協商、談判以及綏遠和平協議的起草和簽字的全過程。在協議難以執行和起義可能流產的關鍵時刻,在黨中央和毛澤東主席的安排下,他隨傅作義先生親赴綏遠,協助傅先生挫敗了國民黨的破壞陰謀,說服了廣大指戰員,并起草了起義的通電稿,促成了起義的成功。綏遠解放后,他留在綏遠,以綏遠軍政委員會委員和綏遠軍區政治部副主任的身份領導了改造舊軍隊、改造舊政權的工作,為綏遠的軍隊解放軍化和地方解放區化做出了不可替代的重大貢獻。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