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宣部對《海瑞罷官》的反映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匯報》發表了署名姚文元的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文化大革命”的導火索點燃了。
對姚文元文章這種無限上綱,置人于死地的批判,社會輿論一片嘩然,僅《文匯報》就收到讀者來信來稿3000多件,大多數都不贊成姚文的觀點。我周圍許多同志都不贊成姚文的觀點,我也非常反感,覺得姚文太過分,太可怕,太不講道理。后來知道,陸定一、周揚也不贊成姚文。陸定一說:“姚文元的文章如果沒有最后一部分(按:即誣《海瑞罷官》反黨反社會主義部分)就好了。”“吳晗問題一討論,提出好多問題,清官問題,道德問題,歷史人物問題,等等,搞不清楚。”“政治上給人家戴個帽子,人家不敢說話了,我們取得阿Q式的勝利,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周揚說:“姚文元的文章,社會上反映很大,很多人接受不了。這篇文章這樣寫好不好,還難說。吳晗主觀上到底是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這還不一定。藝術家寫東西不一定直接和當時的問題相聯系,而是一種思潮。一定說《海瑞罷官》是一個什么具體事件,也不是,而是那幾年,他們有一股氣,不滿意。”副部長許立群、科學處處長于光遠、理論處處長陳道、宣傳處處長王宗一、理論處副處長洪禹等也不約而同地表示,姚文把《海瑞罷官》與“單干風”、“翻案風”聯系起來是“牽強附會”,是“生搬硬套”。12月7日,中宣部內部刊物《宣教動態》刊登了上海知識界對姚文的反映:“后兩段火氣太大”,“批判提得太高是政治上的羅織,陷人于罪”等等。從上到下,部內部外,絕大多數人的看法基本相同或相近,對姚文均持否定態度。
按照當時黨中央的規定,批判吳晗這樣全國知名的學者,又是北京市副市長,必須經中宣部批準,并向北京市委通報。可是毛澤東躲在幕后,不按常規出牌。由于對姚文社會普遍反映不好,因此在姚文發表后半個月內,除中共中央華東局控制的華東地區幾個省外,全國各地包括北京在內,因不明底細,均未予以轉載。
從強烈抵制到“和而不同”
當初,《海瑞罷官》上演后,江青曾向中宣部、文化部四位部長、副部長提出《海瑞罷官》有問題,是對“三自一包”的影射,要批判。但江青既沒有說是奉毛澤東之命而來,也沒有透露毛澤東有這個看法。這樣,幾位部長、副部長聽了江青的策動,誰都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從思想認識上來說,他們沒有一個人認同江青對《海瑞罷官》那樣的看法,何況對吳晗這樣的人物,也絕不是江青這個司局級干部表示點不滿,就可以興師動眾去批判的。江青在京又找了一位文藝評論家進行策動,也碰了個軟釘子,無功而返。
江青是了解毛澤東的心思的。毛澤東把《海瑞罷官》中的“平冤獄”看成是為彭德懷抱不平,替彭德懷翻案,把海瑞逼迫徐階“退田”看成是要人民公社退田,否定人民公社。一個彭德懷,一個人民公社,這是最足以觸痛毛澤東的神經的兩件大事,不論哪一件都不能“翻案”。他向江青授意,讓江青到上海組織對《海瑞罷官》的批判文章,并全力支持文章的發表,這是他在歷史關頭做出的一個向所謂“修正主義”“奪權”的重大戰略決策。
江青說,姚文的寫作是在嚴格的“對外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所以要“對外保密”,是因為怕“他們”扼殺。這個“外”和“他們”是誰呢?彭真當然是一位,還有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陸定一等中共中央書記處、中央政治局的成員們,還包括中宣部、北京市委在內。“保密”保了七、八個月,張春橋往來于京滬之間,名為“搞戲”、“修改音樂”,實則“暗中藏著評《海瑞罷官》這篇文章”,據說經過九易其稿,現在終于出籠了。
此時的毛澤東仍然不肯露出他暗藏的玄機,下令各報轉載姚文,他要試探試探各方尤其是上層如何反映。出乎意料,姚文發表后竟然遭到社會輿論和新聞媒體的強烈抵制,包括來自中央領導層的強烈抵制。
彭真明確表示不贊成把吳晗的問題作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問題來批判。康生起草的《1965年9月到1966年5月文化戰線上兩條道路斗爭大事記》中“1965年9月至10月間”一條下面寫道:“毛主席早就覺察到吳晗的問題,是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向黨向社會主義猖狂進攻的問題。中央工作會議期間,毛主席在中央常委會議上(有各大區同志參加),從階級斗爭的觀點出發,問彭真同志,吳晗是不是可以批判?彭真同志回避問題的實質,只回答說,吳晗有些問題可以批判。”《大事記》還說,9月23日,彭真在文化部召集的文化廳局長會議上講話中說:“在真理面前,是人人平等的,管你是黨中央的主席也好。”彭真在看了姚文元批判吳晗的文章后說:“《海瑞罷官》這出戲我早看過了,毒害不是那么大。”他在家中召集周揚、許立群、吳冷西、鄧拓開會,說:“吳晗過去是民主教授,解放后一直靠攏黨,反右派時,反章羅聯盟比較積極。”在這次會上,中宣部有關同志批評上海發表姚文“為什么不打招呼”,“黨性到哪里去了”。因為中宣部曾有明確規定,在報刊上公開點名批判的對象必須經中宣部批準。
毛澤東見各報不予轉載,更加惱火。他在上海發話,說:“出個小冊子,看他們怎么辦。”同彭真、陸定一、北京市委、中宣部擺開了一副決戰的架勢。
24日,上海新華書店急電全國新華書店征求訂購數字,北京新華書店仍因不明就里沒有立即回復。直到29日,才復電同意。
11月26日,彭真明確表示:“吳晗的性質,不屬于敵我。姚文元文章錯誤的地方也要批判。”態度鮮明,毫不妥協。
11月28日,在周恩來奉毛澤東之命出面協調之后,彭真在人民大會堂開會討論北京報紙轉載姚文問題,北京市委書記鄧拓等、中宣部副部長周揚、許立群、姚溱參加會議。彭真問:“吳晗現在怎樣?”鄧拓回答說:“吳晗很緊張,因為他知道這次批判有來頭。”彭真說:“什么‘來頭’不‘來頭’,不用管,只問真理如何,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彭真的這句名言,擲地有聲,后來成了他“露骨地反對毛主席”的“滔天大罪”。會議決定北京各報分批轉載姚文,“以避免震動太大”。
11月29日,《北京日報》、《解放軍報》加按語轉發姚文,30日,《人民日報》在學術欄里轉發姚文,并加了經周恩來審改過的按語,強調指出作為學術問題展開討論,“我們的方針是:既允許批評的自由,也允許反批評的自由;對于錯誤意見,我們也采取說理的方法,實事求是,以理服人。”對于那些有毒素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東西,也可以采取這個方法。《人民日報》、《北京日報》的按語都是作為學術問題來對待的,認為有不同意見應該展開平等討論,這顯然同毛澤東的政治意圖是相背的。毛澤東打電話給周恩來只說“一定要轉載”,但沒有“透底”,他們是按傳統的做法,實事求是地處理這個問題的。只有《解放軍報》的按語稱《海瑞罷官》是一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那是羅瑞卿得知姚文的“來頭”后,告訴軍報讓那么寫的。
12月1日,彭真召集周揚、許立群、胡繩、姚溱、吳冷西等開會,說各報都轉發了姚文,加了按語,我看還是《人民日報》的按語比較穩重,軍報說《海瑞罷官》是一株大毒草太早了。現在各報都轉載了,以后是討論的事情了,討論要真正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報紙要登兩方面的意見,贊成吳晗的,贊成姚文元的,各種意見都登才好討論,要采取“放”的方針,要組織一些有名人士寫文章。彭真特別點名要周揚也寫一篇。
周揚立即召集科學處處長于光遠、副處長林澗青還有龔育之開會,決定批判《海瑞罷官》的各項工作由林澗青負責,議定任務有三:一是組織文章;二是審查文章;三是反映有關情況。關于組織批評吳晗的文章,當即議定組織三篇,一篇批《海瑞罷官》,主要由龔育之執筆,另外兩篇,一篇批吳晗的歷史觀,一篇批吳晗的道德繼承觀,分別由《紅旗》雜志社的戚本禹、關鋒承擔。
姚文的“來頭”如今已經清楚了,知道是毛澤東的意見,中宣部和周揚理所當然要努力跟上,批判吳晗“反黨反社會主義”。問題在于,姚文那樣簡單粗暴,對吳晗羅織罪名,不論在知識界還是普通群眾中都很反感,那么由中宣部和周揚組織寫作的這篇批《海瑞罷官》的文章就要同姚文的那種批法有所不同。在周揚那里討論的時候,起草組同志設想,主要是影射問題,說吳“反黨反社會主義”,不要寫得那么實,那么死,可以從一種社會思潮的角度來寫,還是上到那個綱上,但要寫得稍微活泛些。周揚同意這個設想。他還向起草組同志推薦了星宇的文章《論“清官”》,說這篇文章寫得好,他送給陸定一看了,陸也覺得好,說比姚文元的文章水平還高,可以在《人民日報》上重新發表。關于影射問題,在起草組討論會上,周揚語出驚人。龔育之回憶說:“他還講了一個意見:要講政治影射的話,最大的影射是罷官,那個時候罷了誰的官呢?這個影射,政治上就更嚴重了。不過,他說,姚文元的文章沒有提這個問題,我們的文章,也不去提這個問題。”
周揚主持的這篇批《海瑞罷官》的文章題目是《〈海瑞罷官〉代表一種什么社會思潮?》署名方求,刊于1965年12月29日《人民日報》。
文章最后引了列寧很長一段話:“據說,歷史喜歡作弄人,喜歡同人們開玩笑。本來要到這個房間,結果卻走進了另一個房間。在歷史上,凡是不懂得、不認識自己真正的實質,即不了解自己實際上(而不是憑自己的想象)傾向于哪些階級的人們、集團和派別,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們是真的不懂得,還是假裝不懂得,這個問題也許會使寫某人傳記的作者感興趣,但是對于政治家來說,這種問題畢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歷史和政治如何揭露這些集團和派別,如何透過它們‘也是社會主義’或‘也是馬克思主義’的詞句揭露它們的資產階級的實質。”(列寧:《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反對工人的方法》,《列寧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第459頁)當時看了方求的文章,尤其是引用的列寧的這段話,許多人心里感到比較服氣。覺得吳晗就像列寧說的那樣,他本來要到的房間,自以為“也是馬克思主義”,“也是社會主義”房間,結果卻走進了另一個房間,即“資產階級實質”的房間。在當時那種情勢下,要批吳晗,不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不行,只要不說他主觀上就是有意識有計劃陰謀反黨反社會主義,人們在心理上似乎就可以滿足了。至少在那時的我就是這樣。
就在方求的文章發表之前,周揚約略聽到毛澤東說《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的消息,他立即打電話告訴文章作者,要他們在文章中補上幾句。即使自己不想講影射,但最高領袖講了,還是要緊跟啊。于是,在文章后面加了這樣幾句批判《海瑞罷官》的“要害”的話:“說它是假冒海瑞而被罷了官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精神面貌的寫照和頌歌,豈不是更像一些嗎?”
然而,一切皆是枉然。“文革”中批判周揚和方求文章對《海瑞罷官》是“假批判、真包庇”,是同姚文元文章“唱對臺戲”,是一個“大陰謀”。這當然都是莫須有的罪名。當中宣部的同志在得知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是毛澤東的意圖之后,總的來看,無疑是努力緊跟、積極支持的,是真批判,而不是假批判;同姚文元是同唱一臺戲,更不存在什么“大陰謀”。要說“大陰謀”的話,姚文的炮制和出籠那才是貨真價實“大陰謀”。當然,方求的文章對《海瑞罷官》的批判同姚文元的文章相比較,確實有所不同,比較注意采取分析的態度,說理的方法,不是那樣簡單武斷粗暴,可以看作在某種程度和某種意義上是對姚文元文章的匡正,是在當時情勢下在這方面所能做出的一點有限的努力。這樣,方求文章雖然也是在批判《海瑞罷官》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性質,但又同姚文元式的批判區別了開來。
1966年1月2日,彭真召集文教、報刊、北京市、和部隊建設的負責人30多人參加會議,傳達了頭年12月21日,毛澤東指出的《海瑞罷官》要害是罷官。他說:“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我們也罷了彭德懷的官。彭德懷也是‘海瑞’。”在毛澤東那里,吳晗的問題一開始就不是作為學術藝術問題而是作為政治問題提出來的,現在說得就更加直截了當了。
會上,彭真講話強調“放”。他說《解放軍報》的按語中指出《海瑞罷官》是大毒草“妨礙了放”。政治問題兩個月以后再說,先搞學術。陸定一在會上也對上海發表姚文元文章沒有同中宣部打招呼提出批評。他也贊成先搞學術問題,政治問題以后搞。彭真、陸定一以至周恩來都是把《海瑞罷官》作為學術藝術問題來對待的,這是他們同毛澤東的一個重大的區別和分歧。
黨內兩種不同意見的較量在激烈地進行著,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力圖遏制“文革”野火的《二月提綱》
1月17日,許立群召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紅旗》、《前線》、《新建設》六個報刊編輯部負責同志座談,聽取關于討論《海瑞罷官》的情況和問題。會后根據許立群在會上的歸納和總結,寫成《北京六個報紙、雜志編輯部負責同志座談關于〈海瑞罷官〉討論的情況和問題》,于1月18日上報五人小組。
根據龔育之的回憶,這個簡報提出了四個問題。一是關于“放”和擊中“要害”的問題。大家提出,現在的批評文章,特別是發表揭露吳晗政治性錯誤的文章如何掌握為好?有些同志提出,今后一段時間內,從政治上批評“要害”問題的文章,提到什么程度?發多少?怎么發?什么時候發?二是關于討論步驟和戰線擴大問題。三是面向群眾的問題。四是關于發表文章的數量與質量問題。都是一些當時覺得比較難以掌握,亟需向上請示的問題。
接著,許立群又陸續送上幾個材料。一個是1月26日,許立群給彭真的一封信,匯報正月初二他同張春橋通電話的內容。再一個是1月28日,《匯報關鋒等同志四篇稿件政治性的提法》。另一個是1月29日,《關于郭沫若同志的一封信的匯報》,郭在信中要求領導批準他辭去一切職務,反映了他的緊張情緒,并按照許立群的意見,整理了《很多人提出要批判郭沫若、范文瀾等同志》,作為附件一同送上。還有一個就是1月31日送上的3個材料:《關鋒同志在1962年寫的幾篇雜文,鄧拓同志在1962年寫的一篇雜文》,《關于〈海瑞上疏〉和〈海瑞背纖〉的材料》,《報刊發表參加演出〈海瑞罷官〉的演員的檢討文章》。以上材料,總共7個。
1月31日,當匯總為7個材料上送彭真時,許立群還親筆給彭真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肯定了《海瑞罷官》批判展開以來收到的效果,主體是講在這一批判的進行中提出的一些尚待解決的問題:
第一,對吳晗同志的批判,提出這不只是學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揭露吳晗思想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本質,是完全必要的。但是,在報刊文章中,政治性的錯誤,分寸如何掌握為好?自從彭真同志傳達了主席的重要指示,即吳晗問題的要害在“罷官”以來,使大家的認識大大提高了一步。北京的《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光明日報》已各發表了一二篇揭露這個“要害”問題的文章,有四篇重要文章,尚在繼續修改。關鋒、戚本禹寫的三篇尚未發表的文章中,有的把廬山會議反對彭德懷等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斗爭,寫得十分明顯;有的把文章重點,集中地放在論證吳同彭德懷是一伙;有的不提名地引用蔣介石論道德的話同吳晗的話對比。上述這些內容,在報刊上公開,好不好?
第二,據收集到的反映,有許多人提出要把郭沫若、范文瀾等同志拉出來公開批判。這些人,有吳晗和贊同吳晗同志觀點的人;有的人是思想政治水平低或不明真相;恐怕也有一些人是別有用心的。現在,我們已經告訴各報刊,不登批評郭老、范老的文章,但是,學術界和其他方面的人,對此議論頗多。據有些同志反映,現在寫文章批判吳晗錯誤的同志,有的(如關鋒、鄧拓同志)在1962年也在報刊上發表過用影射方法罵中央的雜文,文章的“質量”頗高(《宣教動態》1962年88期曾摘登了兩篇)。這些問題,如果說只批評別人,不在適當時機,采取適當方式,在黨內清理一下自己當時的錯誤思想,一旦被人指出,就很被動。此事如何處理為好,請指示。
附此,還有兩個問題。一是《海瑞上疏》(上海京劇院集體創作,1959年)和《海瑞背纖》(沈陽京劇院,1959年)問題也是很嚴重的,現在還很少有文章批評。二是京劇演員演過海瑞戲,是否可以不在報刊上公開檢討了?因為這方面的人很多,而且也很難要求他們負太多的責任。
第三,報刊上發表的討論文章,已有一定數量,今后的正面文章,似乎應當注意講求質量。對于質量差的正面文章,編輯部要幫助修改好再登。能做到文章又多又好,自然最合理想。如果做不到,是否可以按“寧肯少些,但要好些”的精神辦事?
許立群的這封信,可以說是對7個材料的一個總的說明,也是他對有關問題深入思考之后提出的意見。無疑,這對上級領導掌握情況研究對策有重要參考價值。
2月1日,彭真把許立群的信送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陸定一、康生、吳冷西閱(附材料7件,每人一份)。彭真還寫了一個注:擬于后日召開五人小組會討論后向中央提出意見。
2月3日,彭真召集五人小組擴大會,陸定一、康生、吳冷西出席,周揚因患肺癌住院手術缺席。許立群、胡繩、姚溱列席。彭真讓許立群將其信的內容及七個材料的情況在會上作了匯報。彭真在會上說,現已查明吳晗同彭德懷沒有關系,不要提廬山會議,不要講《海瑞罷官》的政治問題,應限制在學術批判的范圍。他主張在學術批判中采取“放”的方針,像郭沫若這樣的人都很緊張了,學術批判要慎重,不要過頭。他還說,左派也要整風,不要當“學閥”。康生在會上講要批吳晗的“要害”,對其他問題沒有表示意見。
陸定一對當時那種極“左”的批判早有意見,他在會上提出要接受斯大林時代的教訓,學術批判不能過火,一過火,就會有反復。
會后,根據會議討論的意見,許立群和姚溱起草了《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于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即后來通稱的《二月提綱》)。
2月5日,劉少奇主持中央常委開會討論《關于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彭真仍讓許立群口頭匯報。常委會通過后,彭真又作了修改,并于7日用電話逐字逐句發給了正在武漢的毛澤東的秘書,呈報毛澤東。
2月8日,彭真、陸定一、康生、吳冷西及許立群、胡繩飛赴武漢向毛澤東匯報。只要毛澤東最后點頭認可,這件大事就確定下來了,問題就解決了。
彭真仍讓許立群作口頭匯報。
毛澤東沒有明確表示贊同《匯報提綱》,但也沒有表示任何反對意見。毛澤東問彭真,他是否認為吳晗“反黨反社會主義”,又說,如沒有證據表明吳與彭德懷有組織上的聯系的話,吳還可以繼續擔任副市長。對這次匯報中毛澤東的態度,及許立群聽了之后的反映,當年作為中宣部工作人員隨同前往的龔育之在回憶中有這樣一段生動的描述:
“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許立群他們也回到招待所來了。許到我的房間,高興地說:現在好了!問題都解決了!
“這時,他才告訴我五人小組會后他和姚溱寫了一個《匯報提綱》,并拿出一份印好的《匯報提綱》給我看,說,這個提綱,中央常委討論通過了,現在毛主席也同意了,并且給我傳達了匯報時得到的毛主席指示。
“他說,毛主席的精神,是寬。對兩邊都是寬。
“對于吳晗,毛主席還問彭真,吳晗能不能算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呀?
“毛主席還說,吳晗不罷官了,還照當他的市長。這樣,就不至于形成緊張局勢,就可以放了吧。
“(這里需要說明一個背景:在傳達了毛主席說吳晗的《海瑞罷官》的要害在罷官以后,還聽到傳說,說毛主席還講了,吳晗當市長不行,也許下去當個縣長好一些。意思就是吳晗要罷官。這是一月初關鋒告訴林澗青的。)
“對于關鋒,許立群說,毛主席也是寬,說,關鋒的文章他看過,寫篇把雜文諷刺一下也可以嘛。這樣的問題,三年以后再說。
“許立群還告訴我,毛主席對《匯報提綱》只有兩點意見。一個是關于兩個月以后做政治結論,毛主席說,兩個月以后也做不了結論。一個是關于不要批評郭老和范老,毛主席說,他們兩個還要在學術界工作,表示一點主動,做一點自我批評好。
“許立群說,這好辦,把提綱里面的這兩句話刪掉就是的。
“他隨即拿起筆來,刪去這兩句,還做了一點文字處理。
“他說,學術批判的問題已經解決,大家注意力不在這里了。帶來的材料不必發了(我帶來了關于報刊發表批判文章的統計),也沒有什么材料要整理了,在這里休息幾天,再回北京。
“他要我給北京他的秘書打個電話,告訴姚溱一句話:《匯報提綱》順利通過。他顯出一副非常輕松、瀟灑的樣子。在中宣部機關里,很多同志都知道,許立群在工作中,格外認真、細致、愛緊張。這一段時間,我看他更是處在精神負擔很重的高度緊張狀態。現在,向毛主席匯報過了,處理那一系列犯難的問題,心中有底了。我看他一下子松弛開來,把精神負擔卸脫了。”(龔育之著:《龔育之回憶“閻王殿”舊事》,江西人民出版社,第048-049頁)
2月12日,許立群、胡繩遵照彭真的囑咐為《二月提綱》代中央起草了一個批語,送常委審閱,經常委通過后作為中央文件下發。
2月18日,許立群、胡繩在京召集宣傳部門及各報刊負責人的會議傳達《二月提綱》。在隨后的座談會上,大家反映很好。
這個《匯報提綱》是一個處理意識形態爭論的指導綱領。它指出“這場大辯論的性質,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同資產階級思想在意識形態領域內的一場大斗爭”,是“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兩道路斗爭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承認吳晗犯有政治錯誤,但堅持認為學術上的爭論應該用學術手段而不是政治手段來解決。《匯報提綱》的基本指導思想和重點是:強調學術爭論要“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要堅持實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要以理服人,不要像學閥一樣武斷和以勢壓人”;“要有破有立,(沒有立,就不可能達到真正、徹底的破)”;“要準許和歡迎犯錯誤的人和學術觀點反動的人自己改正錯誤”;“對于吳晗這樣用資產階級世界觀對待歷史和犯有政治錯誤的人,在報刊上的討論不要局限于政治問題,要把涉及各種學術理論的問題,充分地展開討論”;“報刊上公開點名作重點批判的要慎重,有的人要經過有關領導機關批準”。《匯報提綱》還提出,“即使是堅定的左派(從長期表現來看),也難免因為舊思想沒有徹底清理或者因為對新問題認識不清,在某個時候說過些錯話,在某些問題上犯過大大小小的錯誤,要在適當的時機,用內部少數人學習整風的辦法,清理一下,弄清是非……”。
很明顯,《匯報提綱》的這些重要觀點是針對當時已經和正在掀起的“左”的狂潮而提出的,力圖將這場大批判加以限制,以避免發展成為嚴重的政治斗爭,避免出現更大的社會動亂。
毛澤東早已認定“中央出了修正主義”,要以批《海瑞罷官》為由頭,以彭真、陸定一、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為突破口,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他怎么會認為吳晗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怎么會同意批《海瑞罷官》可以不聯系廬山會議呢?但是,毛澤東故布迷魂陣,對《匯報提綱》暫不明確表示反對。他一連問了兩次吳晗是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叫人摸不清楚他到底是對此表示質疑,還是以反問的口氣表示肯定的態度。他又說吳晗照當市長。這樣一來,就給彭真、許立群等人造成了某種錯覺,誤以為毛澤東的意思是說不能講吳晗反黨反社會主義,連他的職務也不必變動了。于是,他們如釋重負了。
然而,他們錯了,大錯特錯了。
毛澤東在林彪事件后曾在中南海游泳池向江青面授真經,他說:“我們這個黨,是藏龍臥虎之處。要在這個黨里站得住腳,要靠資歷和權力,還要靠手段和藝術。我從來是把政治斗爭藝術化了的。如果什么事情都讓人摸透了,你就會輸的。那還有屁的政治。”
毛澤東在聽取匯報時曾問許立群:“楊耳怎么不尖銳了?”許立群在50年代批判電影《武訓傳》時曾以“楊耳”的筆名寫過一篇批判文章,一炮走紅,受到毛澤東的賞識,特地邀請他到中南海親切交談,要他再寫一篇。他果然又寫了一篇批判長文。從此大受重用,由團中央調入中宣部,先任理論宣傳處副處長,然后是處長,隨后又升任副部長,并主持常務工作,可謂節節高升,一帆風順。毛澤東的發問,顯然是批評他失去了當年的“政治敏銳性”,沒有領會他老人家批判吳晗的政治意圖,對他執迷不悟地跟著彭真搞那個《匯報提綱》深為不滿。可是,許立群竟沒有反應。
就在彭真他們起草《匯報提綱》的同時,在毛澤東的策劃下,江青開始了《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的炮制。2月2至20日,江青奉毛澤東之命,并得到林彪的應允,在上海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提出所謂“文藝黑線專政”論,準備向陸定一、周揚以至中央書記處、政治局大舉進攻了。
3月17日至20日,毛澤東在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專門就學術批判問題講了話,指出我們在解放后對知識分子實行包下來的政策,有利也有弊。現在學術界和教育界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掌握實權。社會主義革命越深入,他們就越抵抗,就越暴露出他們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面目。吳晗和翦伯贊等人是共產黨員,也反共,實際上是國民黨。現在許多地方對于這個問題認識還很差,學術批判還沒有開展起來。各地都要注意學校、報紙、刊物、出版社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要對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進行切實的批判。我們要培養自己的年青的學術權威。不要怕年青人犯“王法”,不要扣壓他們的稿件。中宣部不要成為農村工作部(注:中央農村工作部門1962年被解散)。
幾天之后,毛澤東的批評就更嚴厲了。3月28日至30日,毛澤東同康生以及江青、張春橋等人分別或一起談三次話,批評《匯報提綱》混淆階級界限,不分是非,是錯誤的。毛澤東說,1962年十中全會作了進行階級斗爭的決議,為什么吳晗寫了那么許多反動文章,中宣部都不要打招呼,而發表姚文元的文章卻偏偏要跟中宣部打招呼呢?難道中央的決議不算數嗎?毛澤東指出,扣壓左派稿件、包庇反共知識分子的人是“大學閥”。中宣部是閻王殿。要“打倒閻王、解放小鬼!”毛澤東說,我歷來主張,凡中央機關做壞事,我就號召地方造反,向中央進攻。各地要多出些孫悟空,大鬧天宮。去年9月會議,我問各地同志,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么辦?很可能出,這是最危險的。毛澤東要求支持左派,建立隊伍,進行文化大革命;批評彭真、中宣部和北京市委,包庇壞人,壓制左派,不準革命;如果再包庇壞人,中宣部要解散,北京市委要解散,“五人小組”要解散。
毛澤東說中宣部是“閻王殿”,根據就是陸定一、許立群不該說《文匯報》發姚文元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應同中宣部“打招呼”,中宣部不應該按照《二月提綱》的精神,暫不發表關鋒、戚本禹批《海瑞罷官》“要害”的文章。其實,中宣部不過是履行自己的職責,按黨中央歷來的有關方針政策辦事。毛澤東下定決心要進行一場“文化大革命”,把他所認為的那些所謂“修正主義”的領導者一個個打翻在地,他要拿彭真、陸定一這兩位大人物,還有已倒的羅瑞卿、楊尚昆來祭旗,為下一步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掃清道路。
中宣部厄運臨頭了。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