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血寫的書。這是一本拷問我們靈魂的書。這是一本期待已久的書。
我們早就從林昭的敘述里,知道她有一群來自大西北荒原的戰友:他們共同編印了《星火》雜志,在“萬家墨面沒蒿萊”的黑暗中發出反抗的希望之光,卻因此而罹難。我們永遠懷想他們,更渴望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當年究竟發出了什么聲音,他們給我們后人留下了怎樣一份精神遺產?
本書的編著者譚蟬雪,是其中的幸存者,她也因為人們這樣的期待而感到責任的重大,經過近三十年的苦苦追尋,終于在有良知的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星火》的原稿,并且和同為難友的向承鑒先生分別寫下了自己泣血的回憶。被淹沒了整整五十年的歷史的真相終于得以呈現,我們終于得到了這本拿在手里都會顫抖的好沉重的書,我們將如何面對呢?
在理性支配下走向地獄
讓我們首先進入歷史。
我的耳旁響起了林昭的聲音——
“我應該在那里,我應該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
不僅是和已經先行的朋友在一起,更要尋找新的戰友。林昭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時代思潮如是一種超越空間的存在,更不如說作為一個‘階級’的這些人本身之間便有深刻的共性”。
林昭引人注目地提出了“時代思潮”與“階級共性”的概念,也就是說,身在江南蘇州水鄉,并且是北京大學1957年《廣場》傳統繼承人的林昭,和大西北腹地蘭州大學的以張春元為首的右派學生,是因為共同的時代思潮,或者說是面對共同的時代問題而聚集,因為相同的階級共性而形成“平等的聯合”的。我們的討論,就從這里展開。
說起“階級共性”,自然要想到他們共同的身份:1957年的“右派”。其實,包括林昭在內,他們都是稀里糊涂地被戴上“右派”帽子的,他們只是憑著出于本能的正義感,發表了當權者不愿意聽到的意見,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階級利益”所在,更沒有自己的自覺的“階級立場”。他們的真正“階級意識”的形成和建立,是在成為右派以后。也就是說,是反右運動把他們造就成了具有階級自覺的反抗者。馬克思曾經說過,資本主義為自己培育了掘墓人;我們也可以說,專制體制發動的反右運動也為自己培育了掘墓人:這大概就是我們這一代人最喜歡說的“歷史辯證法”吧。
本書的編著者說得很對:“到了農村,才知道真相,才明白了是非”。這就是說,張春元、譚蟬雪、向承鑒們是在中國的社會最底層的農村形成自己的階級意識的,這是意義重大的。而且他們之到農村,不同于“五四”之后的民間運動者(也包括今天的志愿者)以改造農村為己任去農村,因此難免居高臨下的姿態,他們是以戴罪之身來到農村接受強制改造,實際地位比農民還要低。因此,也就直接承受農民的一切苦難,面對更加赤裸裸的農村真實,更有機會接近和體察農民的內心感受,在某種程度上,農民面對的問題與命運已經內化為他們自己的問題和命運。同時,他們又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青年,因此,也有可能更加理性地來思考農民問題和農村問題。
更加重要的是,他們是在中國農村最嚴峻的時刻來到那里的。因此,他們親歷了大躍進的狂熱,浮夸,直接體驗了大破壞造成的大饑荒,目睹了成片成片的農民的死亡和“人相食”的人間慘劇。譚蟬雪只要回想起她的房東老大爺直挺挺躺在床上活活餓死的情景,就仿佛聽見大娘凄厲的哭喊聲,心都會流血。她說:“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我能無動于衷嗎?我能視而不見掉轉頭去捧著書本嗎?”
這就說到了更為本質的問題:這些1957年的熱血青年,血還是熱的。這很不容易,極其難能可貴。因為超乎人們承受能力的現實苦難,早就把許多人從肉體到精神都壓垮了。如譚蟬雪所說,即使是當年的右派,或是努力改造,天真地等待重返校園,或是茍且活命,無可奈何地混日子,或是看穿世事,流落天涯,更有墮落而成為告密者,借出賣難友而自救,真正堅持理想,繼續探索真理,為國為民之心不變的,已是鳳毛麟角。萬幸也不幸的是,林昭和她的戰友張春元、譚蟬雪、向承鑒們,正是這樣的一群不合時宜者。在今天許多人看來,這都是不可思議的:他們蒙冤受難,自身難保,卻偏要懷著“國家與民族的命運不能葬送在我們這一代手里”的歷史責任感,主動承擔解救民族災難的重任。譚蟬雪說:“我感到責無旁貸,任何一個有責任感的人,任何一個流著熱血的人,都不能在這樣一個現實面前無動于衷,憂國憂民是現實擺在我們面前的課題。有人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樣做是為了什么?答案是:為了祖國的命運!為了拯救千千萬萬瀕臨死亡的老百姓!”這是怎樣的精神境界!向承鑒說得好:“心是顫動的,沒死;血是熱的,沒冰;靈魂是圣潔的,不臟”,就只能有這樣的選擇。“‘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選擇爆發”,“我義無反顧地走上普羅米修斯取火之路。如果說五七年我是百分之百毫無知覺地落入陷阱;那么,如今我是在百分之百理性的支配下走向地獄,無怨無悔”,“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世道又與地獄有何區別?為了自由和尊嚴,為了顫栗流血的心得以平靜,我選擇了死亡,十分清楚它的嚴重性和后果”。
歷史將記下這一筆:在“中華民族有史以來最危急的時刻”(向承鑒語),正是這些已經被打入地獄里的右派,林昭、張春元、譚蟬雪、向承鑒們挺身而起,維護了理想、真理,維護了人的自由和尊嚴。如果沒有他們,這段歷史就只剩下了卑劣的屈辱和沉默,我們將無法向祖先和后代交代。在這個意義上,林昭和她的《星火》戰友們是拯救了我們民族的靈魂的,他們才是魯迅所說的中國的“筋骨和脊梁”。但也正如魯迅所說:“他們在前仆后繼的戰斗,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毀,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心了嗎》):這又是我們民族的最大悲哀。
我們是農民的兒子
更加可貴的是,他們對自己歷史使命的清醒體認和充分自覺:“我們是老百姓的代言人,要把他們的疾苦,他們所受的壓迫,他們處于水深火熱狀態揭露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僅這樣還不夠,作為一個覺醒的知識分子,還要從理論上去挖掘這一切禍害的根源,去探討解救祖國命運的途徑和方法”。他們正是懷著這樣的目標,聚集在《星火》的。這就意味著,這批1957年的受難者在1958—1960年的中國農村的煉獄中,經過了“困惑—悲憤—求索”的思想歷程(向承鑒語),終于成長為有著鮮明的階級立場,明確的戰斗目標的自覺的反抗者。這是一個林昭說的因“階級共同性”而集合的群體。
那么,在上世紀60年代的中國,他們將代表什么階級的利益和要求,他們的“階級共同性”何在呢?我們可以看他們的自我命名。
首先是:“我們是農民的兒子”。他們最為關注,要不斷追問的,是農民的命運,這是他們對現行體制批判的中心,出發點和歸宿。《星火》不僅有直接反映農民心聲的《一個農民的口述記錄:(三月的)農村一日》(向承鑒記錄),留下了極其珍貴的歷史現場實錄,而且有張春元撰寫的重頭文章《糧食問題》、《農民、農奴和奴隸》、《論人民公社》。他們計劃將《論人民公社》一文通過各種渠道傳給中共從底層到高層的干部,作為他們所要發動的拯救中國的運動的關鍵步驟。在這些文章里,他們一針見血地指出:“在我國當前的政治生活和經濟生活中,矛盾最突出也是最驚人的是農業問題——其實質是農民問題。這不僅因為農民占我國人口的絕大多數,更重要的是農業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將是我國國民經濟的基礎。農民——即新興的農業無產階級,將是我國政治、軍事、經濟、社會的主導力量和決定因素”,因此,如何對待農民,是一個是否“背叛人民”,“背叛社會主義事業”的基本標志。“勞動人民,首先是農民的一般生活水平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收入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這是我們評論人民公社好壞的重要標準和尺度”。
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個基本觀察與判斷:“當前農村的巨大變化之一,就是農民的貧困與破產,農村中出現了新興的階層——農村無產者”。
他們要追問的,正是導致農村驚人的貧困,農民無產化的原因。
在他們看來,首先是對農民的經濟剝奪。“在農業集體化的口號下,殘酷地,變相地把農民的生產資料,如土地、耕畜、農具、種子等間接地進行控制,對農民的生產所得,如糧食、油料、棉花等千方百計地進行掠奪。尤其是人民公社化以后,大大地加速了廣大農民向農村無產者過渡的進程”,農民“喪失了對一切生產資料的使用權,變為生產資料的附屬品和會說話的工具”,也徹底“喪失了對生活資料的享有權,生產的產品完全不歸自己支配,不能保留與分得生活所需的起碼數量”。
其次,是對農民政治和人身自由的剝奪:“用分化、利誘、脅迫、強制等手段,把農民用軍事組織形式編制起來,加強統治,扼殺和堵塞了農民在遷居、就業、外出謀生的起碼要求和道路,在人身自主與自由方面沒有絲毫權利”,“所說的一切公民權利,如選舉、集會、結社、游行示威、言論自由等等,對于農民來說,完全是騙局”,政治、人身自由的剝奪,就“給農民戴上了無形的枷鎖”,把農民“牢固地束縛在土地上”。
其三,是對農民精神的控制:一方面,“玩弄著亙古未有的愚民政策,把自己扮演成農民利益的唯一、真正的代表者”,一方面,又在農村進行所謂“反右傾”運動,“打擊對農民疾苦略表同情的人”,他們“主要是農村基層干部,來自農民家庭或本人就是農民,和農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實行政治思想上的“高壓政策”,就使農民完全發不出自己的聲音,只能任憑宰割。
他們還要追問,對農民經濟、政治、思想的全面剝奪、控制背后的經濟、政治原因。因而首先對國家的工業化發展路線提出質疑:“大搞與國計民生不相適應的工業建設,因而在積累資金、市場銷售、產品收購、工農業發展速度和相互關系等問題上,采取了一系列侵犯農民利益的措施”,其實質就是用對農民進行“超經濟、超政治的剝削和統治手段”,來實現國家工業化。被質疑的,還有當時所推行的對外援助、外貿政策:“用‘援助’、‘救濟’、不等價交換等名目,表示自己的‘大方’和‘慷慨’”,“企圖擴大自己的政治和經濟影響,妝出一付紙老虎相”,實際形成了對農民的更大壓榨,而完全違背了“社會主義國家的生產首先是滿足本國人民的需要”的基本原則。
更要質疑的,是國家體制和農民的關系,更要追問的是,農民在國家體制中的實際的,而不是口頭的地位。回答是嚴峻的:在人民公社體制下,農民實際處于“國家奴隸”即“農奴”的地位。
造成農民的絕對貧困的原因,還有“違反客觀規律的大躍進,給農業生產帶來的慘重的損失”:“興修不切實際、不獲實利、勞民傷財的水利工程;浪費勞力,朝改夕變的農業技術改革;費人費錢的地方工業;農村勞動力的大量征用,農村勞力的緊張,田畝荒蕪”,等等,都把農業生產和農民逼到破產的絕境。
這就必然涉及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中國革命本來“實質就是農民戰爭”,并且是在農民的犧牲、支持下取得勝利的,黨內“百分之八十的人出身于農民家庭”,黨的力量就在于和農民的“休戚相關、血肉相連的聯系”;現在卻用超經濟、超政治的剝奪手段“對待自己過去的哺育者”,這無異于一種自噬和自殺。這是一個必須正視的現實:由于把不被接受的人民公社和大躍進強加在農民頭上,黨和廣大群眾,特別是農民“處于嚴重的對立”狀態,這是一切“真正維護黨的利益,忠于社會主義事業的人,都不能無動于衷,都不能袖手旁觀”的。
這就必須要說到被《星火》同仁稱為“真正的共產黨人”,1958年曾是他們所在的武山縣縣委常委、書記處書記兼城關公社第一書記的杜映華,他后來因為支持并參與《星火》活動而被捕,最后和張春元一起被槍決。他出身于農民家庭,1949年以前,就學于隴西師范,秘密加入共產黨,領導過學生運動,革命勝利以后,擔任過土改工作隊隊長,漳縣縣委副書記。向承鑒在回憶錄里,這樣談到他眼里的杜映華:“杜映華和我一樣,至死不忘自己是農民的兒子。身為‘書記’,始終一身農民打扮,穿著不整不潔,一雙老布鞋,渾身農民的‘俗氣樣’,顯出普通和平凡”。在大躍進的全黨全民、從上到下的狂熱中,他始終保持低調,堅持“腳踏實地,量力而行,切切實實辦點有益事”,他堅守的原則是“心里想著人民,想著農業和農民,做事就不會出格”。但他卻因此而罹難:在廬山會議以后的“反右傾”運動中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這反而激起了他對黨和國家命運的憂慮和思考,因而和同樣憂國憂民的“右派”一拍即合。他在和向承鑒的一次徹夜長談中,這樣傾訴內心的困擾和痛苦:“革命勝利了,我們給農民帶來了什么?是饑餓!是死亡!歷來封建統治者對反抗它的人,都施以無情的鎮壓。蔣介石不知道屠殺了多少共產黨人,但社會上還有不同的聲音,例如魯迅的聲音,中國共產黨的聲音。現在一切不同的聲音都沒有了,變成一個鬼話、假話世界!明明在天天餓死人,還要逼人天天喊形勢大好。古今中外,絕無僅有。我不知道世道為何變成這樣,變得如此快?”應該說,有類似杜映華這樣的困惑的共產黨的干部,當時并不在少數,而且各級都有;但他們大多以“維護黨的大局”為理由而“說服”了自己,保持了沉默。其實他們所要維護的“大局”,不過是黨的執政地位,而執政地位的背后,就是既得利益。這就是說,當農民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和黨及自己的既得利益發生沖突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共產黨的干部都選擇了后者,盡管許多人內心依然充滿矛盾。杜映華令人尊敬之處,就在于他完全突破了一黨專政的邏輯,而堅守了自己的作為“農民的兒子”的基本立場,堅持了為勞動人民謀求幸福和解放的原初理想。向承鑒說他是“一個胸中始終裝著人民痛苦的人”,這確實是一個衡量是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的基本標尺,他也因此“永遠是個高尚的人,值得人民紀念的人”。
要“民主社會主義”,不要“國家社會主義”
這些20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右派,他們所接受的教育,決定了他們都是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信奉者。因此,當他們面對嚴酷的現實,思想上出現了“無休止的問號”時,首先是到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那里去尋找思想資源,據向承鑒回憶,他就曾經猛讀馬克思主義著作,大有收獲。給予巨大啟發的,還有林昭傳給他們的《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者同盟綱領(草案)》,也就是說,他們試圖從國際范圍的社會主義改革運動中獲取精神支援。這樣,《星火》群體的思考,當然首先是面對國內問題的,但從一開始就有一個國際視野。
因此,我們注意到,在具有綱領性的《目前形勢及我們的任務》(向承鑒)里,對國際形勢所作出的兩點分析。一是強調帝國主義“企圖恢復和擴大它們的霸權”,殖民地人民爭取獨立、自由的斗爭正在發展,“局部或由局部而導致大規模戰爭的危險性依然存在”,但也“越來越可能克服新戰爭的威脅”;另一方面則強調社會主義陣營的分裂,和某些社會主義國家的變質(在他們看來,中國是一個典型)而導致的社會主義危機,由此提出的建立對“資本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的問題具有解釋力和批判力的理論的迫切性。這樣的分析,實際上就確立了《星火》群體在20世紀60年代的國際國內形勢下的兩大基本立場:一方面,堅持社會主義立場,警惕和反對帝國主義的霸權,支持殖民地人民斗爭;一方面,面對社會主義的分裂與危機,堅持“真正的社會主義”(這是1957年北大校園民主運動提出的口號),批判變質的社會主義。
于是,就有了如下《自白》(向承鑒):“我們的目的是要建立一個使工農勞苦大眾幸福、人人平等、自由的社會,目前我們的口號是:和平,民主社會主義,反對修正主義和教條主義,最終目標是要實現共產主義”。
同時提出的任務是:“填補馬列主義學說在闡明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的理論空白,發展科學的馬列主義學說,以指導我們的行動”(《目前形勢及我們的任務》)。
作為這樣的理論建設的第一步,也是出于現實斗爭的需要,他們在《放棄幻想,準備戰斗》(顧雁)、《目前形勢及我們的任務》(向承鑒)、《論“政治掛帥”》(何之明)、《思維與存在同一性》(何之明)、《告全國人民書》(向承鑒)等文章里,把重點放在了對中國現行體制的分析和批判。
于是,就作出了一個重要的基本判斷:中國現行社會主義體制實質上是一種“由政治寡頭壟斷的國家社會主義”。
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國家社會主義”具有以下特征:
首先是“國家集權”,“其實就是黨的絕對領導”,在“黨政不分”的黨國體制下,實行黨控制下的國家對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一切方面的全面權力的高度壟斷。
其次,在權力壟斷的基礎上,形成“新興的官僚統治階層”。論者認為,這樣的官僚階層,“在(19)57年之前就已萌芽,但在1957年后,它的特征才清楚和完美起來”:“在政治上、精神上和經濟上都享有特權”。
其三,少數人享有特權的另一面,就是其他階層人民,特別是工農基本群眾基本權利的被剝奪,基本利益的被侵犯,處于被欺壓、掠奪和奴役的地位。“工人精神和體力終年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態,過高的勞動定額,使他們失去了應得的勞動報酬”。而在人民公社體制下,農民實際上已經成了“國家奴隸”或“農奴”。
其四,這樣的權力高度壟斷,必然形成“政治寡頭”的統治,提倡“偶像迷信”,壓制黨內外的民主。
其五,寡頭政治一面必然導致“思想壟斷”,“思想的強化統治”,一方面則必然導致“反動的主觀唯心主義”,“胡作非為的能動性”,其結果就是任意執行“違反客觀規律、脫離物質基礎、脫離現實的反動政策,人為地制造階級斗爭和緊張局勢”,造成了“工農業生產力的全面的毀滅性破壞”,給國家與民族帶來極大災難。
1960年元月,《星火》第一期油印出版,16開本,僅印了三十多份。1960年9月,《星火》全體人員和支持者、相關者全部被捕,共43人,后判刑25人,已經準備好的《星火》第二期也因此未見天日。1968年,林昭遇害。1970年,張春元、杜映華同時殉難。
盜火者普羅米修斯和永生的海鷗
對這樣的“結局”,林昭和她的戰友,是預料之中的。如向承鑒所說:“在寫這些文字之前,我已做好了為真理獻身的準備”。因此,他們早就為后代留下了遺言,為歷史繪制了自我形象。這就是林昭在《星火》上發表的兩首長詩:《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第一期)和《海鷗——不自由,毋寧死》(第二期)。前一首已經在為林昭所喚起的朋友中廣泛流傳,后一首是第一次公布于世,相信會引起更大的關注。
在《普羅米修斯受難的一日》里,引人注目地寫到了寓意深長的對話和呼喚。
在普羅米修斯面前,諸神的統治者宙斯竟感到“刺促不安”:“他到底保有什么力量?竟足以威脅神族的生存。”于是,普羅米修斯和宙斯之間就有了這樣的對話——
“你可以把我磨碎,要是你高興。但是救不了你們的噩運”。
“你的頭腦是不是花崗石?”“不,是真理保持了它的堅貞。”
“這么說你要與我為敵到底?”“被你認作敵人我感到光榮!”
普羅米修斯遇難了,宙斯竟“不感到復仇的歡欣——一種陰冷的、絕望的恐懼,深深盤踞在他的心胸……”
而普羅米修斯在臨難那一刻,卻在對“人”呼喚——
今晚,有多少人在燈下奮筆,記載人民的苦難和覺醒,多少人正對燈拔劍起舞,火光映紅了多少顆急跳的心。
人啊!我喜歡呼喚你,響亮的高貴的名字,大地的子孫,作為一個兄弟,我深情地呼喚:人啊,我多么愛你們!
你們是渺小的,但是又偉大;你們是樸拙的,但是又聰明;你們是善良的,但是當生活已經不能忍受,你們將奮起斗爭!
人啊,眾神將要毀滅,而你們大地的主人,卻將驕傲地永生!
《海鷗——不自由,毋寧死》寫的是一個悲壯的故事:一位“殉難者”,“最最勇敢的戰士”,“在一場力量懸殊的戰斗中”,失敗后投身大海,“從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
那是什么——囚人們且莫悲傷,看啊!就在年青人沉沒的地方,一只雪白的海鷗飛出了波浪,展開寬闊的翅膀沖風飛翔。
這是他,我們不屈的斗士,他沖進死亡去戰勝了死亡,殘留的鎖鏈已沉埋在海底,如今啊,他自由得像風一樣。
這令所有“宙斯”恐懼的,在臨難時呼喚“人”的永生的普羅米修斯,這“沖進死亡去戰勝了死亡”的“斗士”,這“自由得像風一樣”的海鷗,都融入了林昭、張春元、杜映華的生命,同時也閃現著所有《星火》受難者、幸存者的身影。
他們就站在這里,逼問著我們每一個人的良知——
你的心是顫動的,還是死的?你的血是熱的,還是冰的?你的靈魂是圣潔的,還是臟的?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