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因為一次偶然,作者無意中閱讀了魯迅先生的《好的故事》,被深深吸引,由此愛上了文學,直至今日。如果你也能發現“好的故事”,并從這一刻起愛上文學,你未來的人生,將會增添無數的精彩與快樂。
不知在誰的課桌上,我摸了本魯迅的書,我翻啊翻,翻到了《好的故事》,居然一下子讀了進去。那之前,我還僅僅只是個武俠小說的愛好者,也偶爾看看《小小說》《故事會》《讀者》這些雜志。那時候我讀初中一年級。
對我來說,那天早上,是一個美好的記憶。我突然接收到另一個世界里的信息,猶如天啟。《熱什哈爾》這部書在卷首講到:當古老的大海朝我們涌動進濺時,我采擷了愛慕的露珠。這話沒錯,我也會采擷我的,當我閱讀《好的故事》的時候,我一度疑心自己置身幻城。
整個上午,我都覺得自己行走在由文字做成的音樂里,而且我的身體在變形,拉長,伸展,旋轉,擴散,然后破碎,消融在不言的音樂里。數天里,我讀小說讀到心碎。突然間我懂得:好的文學,就如同幸福的閃電,你很難捕捉,可在遠天一角,卻又分明清晰可見。它完全取決于你怎樣使用語言。這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由之我多少懂得了一點文字的光芒和力量。后來在大學念書的時候,我老愛批評當紅作家,同學們便經常對我展開反批評,但我文學啟蒙的起點實在太高了——起手就是魯迅,而且是其巔峰之作《野草》,便再也不能忍受平庸的文字,口味的養成是打小造就的。
這樣說來,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我的審美覺醒,首先來自對文字的感覺,而不是其他。且不去管魯迅的思想是什么,其文學地位如何,在我當時的心境看來,他首先是個精心對待文字的作家。他的文章,他的每一行書寫都有魅力。
此后我對作家的語言便挑剔到極點了。一部作品拿在手中,通常先看語言,因為語言就是雪泥鴻爪,指示來路和方向,披露著敘述的速度、作者的態度,以及他情緒的輕重緩急。在一語一字間,埋伏著玄機、轉折、無語和無盡的悲喜。帶著這種對語言的狂熱與追尋,我同樣喜歡過其他數位文學史里的名家。
沈從文是一個。我有很長時間排斥這個具有赤子情懷的“鄉下人”,因為他簡化了鄉土和田園。田園從來不是桃花源,但文學歸文學,文學是可以想象的,那么他文字里的湘西就美得驚人,美得讓人傷心了。還有蕭紅。《呼蘭河傳》那種小女兒情態的帶有無數“呢、了、嗎”嘆詞的語言,讓人心生憐愛,你很難相信它是出自一個歷經磨難的女人之筆。還有張愛玲……他們都是讓漢語閃光的好作家,在我的閱讀履歷里,是他們增加了我對漢語言的愛和信心。
因著這點偏執愛好,我又一頭闖進了龐大的“古漢語帝國”,那是前人為我們留下的無與倫比的精美遺產。重溫古典,是一趟華美之旅,因為那早已不是課堂上枯燥的背誦,而是語言和精神的雙重歸根以及探源和重新發現。“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詩經》里時光飛舞旅人歸來的感嘆;“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這是屈原九死未悔一往情深的吟詠;“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吹龍笛,擊鼉(tuo,指揚子鱷)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這是年輕的李賀的傷感、絕望與熱烈,幾個短句錯雜,好似瘋狂舞蹈時的急促喘息;“鸕鶿杓,鸚鵡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這反倒是李白的心花怒放興高采烈了。在古漢語世界里,活生生個體的歡樂與哀傷,希望與失望,怨憤與愛慕,仍然鮮活,恍同昨日。絕妙好辭,俯拾皆是。
現代漢語承載了古典文學中傳承下來的那么多詩學美學的東西,它沒有理由不美,沒有理由不讓它美。后來做了老師,課堂上我很注重解放學生對自己民族豐厚語言的感受,跟同學們共同分享漢語言的妙處。盡管工作繁忙,但對于“美文”,我常讀不輟,一如往昔。
如今,當我回憶來路的時候,發現盡管這么多年已經過去,趣味竟然改變不多。我依舊還是沒能離開那些紙上煙云。文學真的有一種詭異的力量。這好比曹雪芹,分明窮困潦倒稀粥度日,還偏要把茄子的做法寫得賽過山珍海味。這是語言的力量,再也沒有比這《紅樓夢》更真實動人的“夢”了,是曹雪芹以他那絕頂的文字功夫編織了這繁華舊夢,那么強大堅韌,將傳之萬年萬萬年。
今天,我之所以能夠領會這些美感,能夠欣賞語言本身的妙處,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源自初中時那一次不經意的文學啟蒙。因為就從那天開始,我開始成為一個不離不棄的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