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的最初數年中,神州大地掀起了一股據說是聲勢浩大的“國學熱”??梢哉f這是一場從大學到企業,從政府到民間,波及老、中、青、少、幼各個年齡段,以大學國學院、老板國學班、民間書院、私塾、刊物、網絡、書籍、講壇、大師、明星、文化節、漢服運動、祭祀活動、論壇、峰會等各種形式齊上陣的全民運動,引起了國人及世界的關注。
國學的復興有其必然性。所謂必然性就是這一百多年來中華民族的歷史使命使然。1840年以來,歷史賦予我們民族的使命是三部曲:政治獨立——經濟騰飛——文化復興。毛澤東領導黨和人民實現了第一步,鄧小平領導我們實現了第二步,我們現在要走的就是第三步。
而“文化復興”就涉及到民族文化身份認同與全球化的關系問題。當我們逐步融入到全球化的大潮中之后,我們發現中國人的文化身份認同出現了危機。我們過分地強調“與國際接軌”,導致了中國文化主體性逐漸喪失,我們的民族精神失落,我們的文化遭到嚴重的自我戕害,“惟西方馬首是瞻”,尤其是我們的青年一代,從小吃慣了肯德基,是否還品嘗五谷雜糧?與“全民英語”適成對照的是國人的漢語水平卻越發令人堪憂,更不要說傳統文化的底子了。于是一大批“香蕉人”出現了,擁抱西方文化、蔑視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成了一種心理無意識。西方宗教和文化的滲透一刻未嘗停止,我們的文化安全也已出現危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才呼喚傳統回歸,國學熱之興起,也就可以理解了。
與之相關的是對“反傳統的傳統”的反思。我們知道,從中西文化在近代的激烈碰撞以來,我們一直在反思我們的文化,反思的結果是發現了我們文化的落后和劣根性,于是要“啟蒙”。然而由于種種原因,啟蒙的結果反而是對傳統文化的大肆破壞。如果說五四新文化運動還有著更加積極的思想解放意義,那么“文革”簡直就是一場民族文化的劫難。其實“文革”結束后,首先有八十年代的文化熱,繼續啟蒙這一話題,到了九十年代轉而從“國學”這一角度承繼優秀傳統以抗拒日益嚴重的西化思潮,這也算是一種文化的自我轉向吧!
國學的復興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原因,就是對近代以來學校學科體制的反思。我們知道,一百年前,科舉制度廢除,西方的學科體系被引人中國,新式學堂紛紛建立,新的學科體制也深入人心。但隨著西方這種越分越細的學科體制,在推動科學和學術研究的深入、精確發展的同時,其弊端也越來越凸顯出來。反而傳統中國“通才”教育的傳統開始引起人們的重視。綜合性成為一個趨勢。不管是通識教育,還是大文科實驗班,都是對現代學科體制的“反動”和“糾偏補弊”。
眾所周知,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大學的國學教育就開始重新恢復,如北京大學率先開展的大文科實驗班等,曾轟動一時。隨后,多所名牌院校也開設了不同形式的國學實驗班。直到近些年,大學國學教育才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從2005年中國人民大學成立國學院到2008年清華大學“四書”進課堂、武漢大學獲得了國學博士點等等,都是大學國學教育所取得的新進展與新成績。我們發現,這表面“熱鬧”的背后,卻潛伏著或潛存著許多問題與困境,理應引起人們的重視和關注,以圖解決之道,否則大學國學教育將面臨十分尷尬的境地。概括起來,當前大學國學教育所面臨的困境大致可以分為幾個方面。
第一,國學的“正名”問題??追蜃右簧荚趶娬{正名的重要性。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確屬不誣之論。而“國學”卻恰恰存在著“正名”的問題。其實,關于“國學”的“定義”之爭,從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就開始了,當時的學術大師很多都參與其中,譬如梁啟超、章太炎、胡適之、陳獨秀、錢賓四、梁實秋、馬一浮等皆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章太炎的看法是:“國學的名稱起于近代,近代以來,西學東漸,為了區別于西學,于是稱中國本有的學術為國學。清代學者論學術,將學分為三類:一為義理之學,二為考據之學,三為詞章之學?!焙m的觀點是:“‘國學’在我們的心眼里,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畤省@個名詞,最為妥當;因為他是一個中立的名詞,不含褒貶的意義?!倍鴮鴮W一名表示疑問的代表人物是錢穆與馬一浮。錢穆先生在其《國學概論》中明確地說:“學術本無國界?!畤鴮W’一名,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其范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難判別?!庇鞋F代新儒家三圣之一美稱的馬一浮也說:“‘國學’這個名詞,如今國人已使用慣了,其實不甚恰當。照舊時用國學為名者,即是國立大學之稱。今人以吾國固有的學術名為國學,意思是別于外國學術之謂。此名為依他起,嚴格說來,本不可用。今為隨順時人語,故暫不改立名目。然即依固有學術為解,所含之義亦太覺廣泛籠統,使人聞之,不知所指為何種學術?!?/p>
九十年代,張岱年先生在“國學叢書”序言中說:“國學的名稱起于近代,近代以來,西學東漸,為區別于西學,于是稱中國本有的學術為國學。”如今很多學者對于國學的定義范疇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對于國學的學科體系和課程設置也進行了有益的探索。但直到今天,不管是反對國學者抑或支持國學者,大家對國學的定義和涵義、其內涵與外延都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莫衷一是。
綜合前賢時修的觀點,我們以為,國學是因“西學東漸”而起的,確實屬于“依他起”的“一時代”的特殊產物,但國學這一說法業已約定俗成,雖然不是明晰的概念,卻含有特定的意義。我們今天仍然處于一個“特定”的時期,國學作為一種喚醒民族精神、文化主體意思、稍微帶有“民族主義”意味的詞,完全可以繼續使用。我們以為:一,國學的核心是儒學,是“六經”之學,但不是說只有儒學屬于國學的范疇,道、佛和其他諸子也屬于國學。二、國學不等同于傳統文化。國學者,一國之學術學問也。國學是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也是其精神所系,但兩者概念不同。三,國學不能太冷,也不必太熱。太冷和太熱都不正常。我們需要國人了解國學,但不必人人國學、家家國學、全民國學。我們需要更多的學者認真地研究國學,在此基礎上進行普及和弘揚。這就是我們的國學觀。
第二,國學的“合法性”問題。自有“國學”之名起,它就面臨著“合法性”的危機。因為“國學”之名大興是在上個世紀初葉,其時正值國難當頭、西學洶涌、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新文化運動的矛頭直指傳統文化,一時間國學尤其是儒學成為眾矢之的。盡管有不少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仗義執言,但怎奈新文化大潮之下,那些理智的聲音早被湮沒無聞了。近年來,隨著國力的增強和民族自信的恢復,國學又開始漸漸為人所重視。一時間國學似乎成了顯學,也時髦起來。但是與之如影隨形的便是對其合法性的質疑。一方面是需不需要國學的爭議;另一方面是在現代學科體系之下,有沒有國學的一席之地。
關于第一方面,現代化的中國是否需要國學和國學教育,雖然也有不少的爭議,但是大多數人還是意識到國學教育對于一個民族前途的重要地位。一百多年前,真正的國學大師章太炎1906年在其《國學講習會序》中是這樣說的:“夫國學者,國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聞處競爭之世,徒持國學固不足以立國矣,而吾未聞國學不興而國能自立者也?!蔽覀冇X得這是一個非常通達的說法。國學不是救世的靈丹妙藥和“萬能油”,誰也不能指望國學解決當下和未來的所有困惑和問題,但是一個國家、民族要想生存和發展,尤其是“處競爭之世”,丟了國學就等于割了根脈、自毀長城、自廢武功,如我們這一百多年來的許多愚蠢行事。今年恰值五四運動發生九十周年,關于傳統與現代的關系又成為人們關注和思考的話題。其實,經過這百余年的內憂外患和民族復興,國人已經清醒地意識到了傳統對于民族現代化的必要價值。因此這一合法性可以說基本得到承認。
但是,具體到學校教育中,國學教育卻面臨更加尷尬的境地。自從1912年蔡元培下令廢除“經學科”以來的近百年,國學教育在現代學科體系中便完全沒有了一席之地。新文化運動的又一領袖陳獨秀在1923年曾感慨:“國學是什么,我們實在不太明白。當今所謂國學大家,胡適之所長是哲學史,章太炎所長是歷史和文字音韻學,羅叔蘊所長是金石考古學,王靜庵所長是文學。除這些學問外,我們實在不明白什么是國學?”他認為“國學”這一名詞,“就是再審訂一百年也未必能得到明確的觀念,因為‘國學’本是含混糊涂不成一個名詞”。陳獨秀為何有這樣的觀點?究其原因,就是我國的學科體系是完全遵照西方的學科體系建立起來的,與國學向來是兩股跑道,不是一個系統。當現代科學體系建立起來之后,自然不會給國學留下一席之地。因此國學被分割為文學、史學、哲學等等各種不同的“學科”門類,五馬分尸了。所以直至今天,人們努力重建國學教育,但卻發現前面有一個很大的攔路虎,一個繞不過的鴻溝。那就是國學在當今的學科體系中的合法性問題。
對此,很多國學教育家也紛紛倡議,向全國人大和國務院提出議案或建議,希望能給國學以“名分”。比如人大校長紀寶成、武漢大學郭齊勇教授等都曾大力疾呼,建立國學的一級學科。但是困難重重,其中的困難有內外兩層。所謂外層,不過是立法的問題,假以時日尚有解決的可能。關鍵在內層,即國學與現代學科體系從根本上是不相侔的。有個前車之鑒,就是中醫。建國后,雖然中醫沒有被廢棄,反而受到了國家的保護,但是我們的中醫教育完全是西式的。造成了某些專家所痛心疾首的非驢非馬的現象。中醫到底是被保護了還是被廢棄了?很多人心中都打了問號。我想,如果國學教育像中醫一樣,被納入現代學科體系,命運如何,不易言也。因此,如何既給予國學以正式的“學科”地位,又要按照或遵循國學本身的特點和規律開展教育,是擺在所有支持國學教育的人面前的一項重大課題。至于具體的國學課程的設置,倒屬于次要的問題了。
第三,國學學生的出路問題。由于各種因素的糾葛纏繞,我們的高等教育面臨嚴重的問題,其中大學生乃至研究生的就業問題尤為突出,也已成為制約我國高等教育發展的瓶頸。既然很多老的專業、熱門的專業都遇到了所謂就業問題、出路問題,那么一沒名分、二非熱門的國學“專業”,其面臨的危機似乎將更加嚴重。這是更為現實的問題。不是靠理想和熱情所能解決的。當然,中國人民大學在成立國學院時,校長紀寶成曾談及這一話題,并表示了樂觀的態度。但是,現實中所面臨的問題比想象的要多得多,也復雜得多。于是,開展國學教育必須首先考慮這一層面的問題,否則前景將十分黯淡,路將不會走得長遠。
第四,大學國學教育屬于教育的高端或下游,其與小學、中學國學教育的關系也需要認真對待。小學和中學的國學教育是基礎,沒有小學等階段的培養,大學國學教育將會困難重重,成為無本之木。同樣,沒有大學的高端國學教育,小學和中學的國學教育將面臨師資困境。國學要從娃娃抓起。但國學教育在小學和中學也同樣面臨著合法性的危機。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其中還有很多的機遇。機遇與挑成并存,關鍵在于如何抓住機遇,化解危機,迎接挑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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