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四人幫”倒臺,“文化大革命”落幕。中國大地回春向暖,一件件新聞紛至沓來:高考恢復,“四五”天安門事件平反,“右派”改正,審判“四人幫”,文學經典重印,書店門前買書人排起了長隊,“文革”中被批判的“毒草”影片又在影院放映,人們久遭禁錮的情感得到釋放……
我從報紙上看到,一個個“消失”多年的文學藝術界的著名人物陸續出現:
一個云淡風輕的日子,我來到北京首都醫院,看望正在養病的丁玲。病容上面浮現出笑容,是最容易感動人的了。(《丁玲的微笑》)
這是已與讀者暌別22年的丁玲。她先是成為“反黨集團”的“首領”,繼而又陷入“右派”羅網,而今剛剛復出。
在園中林陰道上,我們碰到了一個穿著半新灰布服的老人。他的身材不高,面容清瘦,綴上了幾個暗紫色的斑點。不過,他那金色的瞳仁里的光輝,依然聰穎而澄澈。(《美學老人朱光潛》)
這是83歲的北京大學教授朱光潛,著名的美學家。不久之前,在“文革”煉獄中,他被當作“反馬克思主義的反動權威”關進“牛棚”。
我還看到了浩劫10年有8年是在秦城監獄度過的哲學家楊獻珍。雖然步履遲緩,“腰微微彎著”,“方方的臉龐上,紫斑點點,白發如銀”,但“濃濃的兩道劍眉,猶如霜草。眼光敏銳,神志清明”(《訪楊獻珍》)。看到了“文革”中只能寫檢討的女作家冰心。當凜冽的寒流過去,她在寫《寄小讀者》55年后,《再寄小老讀》20年后,開始寫《三寄小讀者》。“童心在她的筆下不時流露出來。”(《冰心三寄小讀者》)
這些人物特寫出自同一個作者:白夜,名字讓人過目不忘。
白夜善于采用典型細節,人物形象豐滿,真實可信,富有現場感。他重視新聞意境的營造,生活的客觀反映與記者的主觀評價有機結合、融為一體,寫得情深意茂。丁玲說,白夜“是一個高明的報人”,也是一個“非常會寫文章的作家”。1979年前后,乍暖還寒,一個記者要為這些當年淪為“牛鬼蛇神”的人物造像,是要有膽識和勇氣的。這一點,尤其難能可貴。
我聯系到了白夜先生。1983年秋,在北京鄰近燈市口的本司胡同一個小院里,第一次見到了他。他的夫人沈穎在《中國婦女》雜志社工作。白夜的朋友曾說,白夜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說話總是輕言慢語。這也是我和白夜交往中留下的印象。
我認識白夜的時候,他已經離休了,但仍然筆耕不已。他描繪的人物,歷經劫難尚健在的除了前面說到的幾位之外,還有馬寅初、艾青、王力、夏鼐、竺可楨,“文革”中遭迫害致死的鄧拓、范長江,以及王蕓生、張恨水等,在他筆下都得到生動的展現。白夜還是“三S”研究會理事。“三S”,指美國新聞記者史沫特萊、斯特朗和斯諾,三個人名字的第一個字母都是S。白夜的文章中有不少篇寫了這三位與中國現代革命史有密切關系的新聞前輩,以及馬海德、愛潑斯坦、艾黎等參加中國革命的外國人。白夜說:“歷史家描述人類社會,要通過描述代表性的人物來體現。歷史是由人物組成的,而不是由概念組成的。”(《〈掠影〉前言》)他寫時代名人,是因為“他們尋求智慧,經歷了苦難的歷程。他們的歷程,也就是我們的教科書”(《〈剪影〉前言》)。
上世紀80年代末那幾年,我只要去北京,就要去看望白夜先生,聽他聊天,聊海倫·福斯特·斯諾(斯諾的前夫人)在美國的生活與寫作,聊與艾黎的對話……白夜中學沒有讀完就工作了,自覺讀書少,一輩子愛讀書。1984年1月,他應約給我編的雜志寫了篇短文,題目就是《我喜歡書》(刊《中學生閱讀》1984年第4期)。文中說:讀書“既要多而博,又要少而精。我的讀書經驗是,多看要一目十行,而少看要十目一行”。這是深得讀書三昧的經驗之談。
白夜的文章匯集出版的有《剪影》(1981年新華出版社)、《側影》(1983年花城出版社)、《留影》(1984年新華出版社)、《掠影》(1985年花山文藝出版社),前兩本我買得較早,后兩本則是白夜惠贈,我把它們稱之為白夜“四影”。(《白夜小傳》中說另有一冊《心影》,只是我從未見到過。如是,則應該稱為“五影”了。)
1988年4月,白夜逝世。隔了兩年,沈穎也走了。前年去北京,我專門去了一趟燈市口。舊城拆了很多,本司胡同一帶卻“完好無恙”。我在胡同口駐足徘徊,當年與白夜先生聊天的情景歷歷如昨,而匆匆已是二十年前的舊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