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教育“傳教士”晏陽初

中國古代鄉村生活，無論是“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自然恬凈，還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生意盎然，總是被反復描繪成“風吹花落，落花風又吹起”的田園牧歌式景致，而中國古代的山水畫，也不斷在水氣氤氳的宣紙上，渲染著“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難以盡言的鄉村生活的無限情絲。可是近代以來，伴隨著列強的入侵，小農經濟的解體，士紳階級在鄉村的消失，資本、官僚和連年的戰亂把中國農村帶入破產的境地，鄉村，再也不是莼鱸之思的寄托地，而是滿目瘡痍的生死場了。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教育救國成了許多知識分子的人生選擇，話說有一位活了一百歲的世紀老人，他用70年的時間，只做一件事情——在貧瘠的土地上，用教育的力量根除“愚、窮、弱、私”的毒草，用愛心和智慧澆溉“自由民主”的鮮花，他就是一度被國人淡忘的平民教育之父晏陽初。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晏陽初窮畢生精力，心無旁騖、鍥而不舍地只做平民教育這一件事?用晏陽初自己的話來講，是受了“三C”的影響，第一個C是儒家(Confucius)的民本思想，晏陽初1890年出生于四川巴中，幼年熟讀四書五經，儒家的民本思想很早就在他幼小的心田里埋下了“微妙的火種”，第二個C是基督(Christ)的博愛精神，從四川農村考入香港圣保羅書院，再赴美國耶魯大學留學，在晏陽初的求學生涯中，一直受到基督教會人士的熱忱幫助。但真正促使晏陽初投身平民教育的，是第三個C，即苦力(Coolies)的影響。一次大戰中，十萬華工被招募到法國戰場做苦力，1918年，晏陽初從耶魯大學畢業后，前往法國戰場為華工服務。晏陽初發現這些在炮火中做苦力的中國人，不僅身苦，而且心苦，因為他們都目不識丁，雖然時時思念遠方的親人，但卻從來不曾聽說過有“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詩句。晏陽初因此萌生了教華工識字的念頭，他編寫《華工識字千字文》，開辦“布朗華工營識字班”，創辦《華工周報》，使成千上萬的華人苦力告別了“睜眼瞎”的心苦。在教學中，晏陽初發現中國農民其實蘊藏著很高的智慧，只是缺少讀書的機會。中國救亡的當務之急，不是革命，而是“革心”。通過教育去除苦力之“苦”，發揚苦力之“力”。

1920年，晏陽初回到中國，開展平民識字運動。在“除文盲、做新民”的口號的感召下，一批熱忱的知識分子義務充當教員。在長沙，青年毛澤東就是一百多位義務教員之一。在浙江嘉興，國務總理熊希齡的夫人朱其慧在參觀晏陽初的平民學校后，大為感動。這個從舊時代過來的纏足女人，邁著小腳奔走號呼，多方聯絡有識之士，最終在1923年促成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的成立，晏陽初任總干事。平民教育有了正式的組織和行動綱領，開始演變為一場聲勢浩大的社會改良運動。如晏陽初1925年出席檀香山太平洋會議時所言，“中國正經歷一場文藝復興，然大多數人民仍是文盲，而平民教育則旨在改變這一現狀”。晏陽初和平教會同仁認識到，“近代以來中國的教育改革，偏重于城市而漠視鄉村，于國家前途大有妨礙”。從1926年開始，平教會選取河北定縣作為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的“社會實驗場”，以期取得經驗后再行推廣到各地。

定縣，位于河北中部，人口稠密，平漢鐵路直貫其境，北可通滿蒙，南能達兩粵，是一典型華北農業縣。晏陽初舉家遷到定縣后，他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了一批在海外受過最先進教育的大學校長、教授、博士，參加到平教運動中來。他們打著寫有“天地人”和“春夏冬”字樣的燈籠，唱著平教會的會歌，行走在鄉村的田野上，“茫茫海宇尋同志，歷經了風塵，結合了同仁;共事業，勵精神……務把文盲除盡，男女老少，一起見光明……”，他們把識字運動拓展成四大教育，用文藝教育治“愚”，用生計教育治“窮”，用衛生教育治“弱”，用公民教育治“私”，以求從整體上改造鄉村。從美國社會學家甘博當年在定縣拍攝的錄像中，我們還能看到晏陽初騎著毛驢奔走在鄉間，樂觀、自信、神采飛揚的樣子，仿佛還聽見他的歌聲“飛渡了黃河，踏過了昆侖，喚醒舊邦人，大家作新民”……

“作新民”是平民教育的根本目標。晏陽初在《定縣農民教育》中說:“除文盲的識字運動是平民教育的初步工作，作新民的教育，才是平民教育的教育事業”。“作新民”，語出《尚書·康誥》，梁啟超亦作有《新民說》闡述公民教育，但晏陽初的新民教育，更多強調對“愚昧無知”的農民的改造，培養農民的合作精神與責任心，通過在中國鄉村傳播平等與民主思想，實現中華民族新人格的建設，為舊邦人開出新世界。晏陽初認為，新民教育除了發揚“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傳統民本思想外，更要引入國人意識里十分欠缺的“平等與民主”思想。晏陽初在耶魯留學期間，講授《美國憲法》的塔夫脫教授，是美國第27任總統，卸任后在大學當一名普通教師，他對待學生平易近人，講課卻十分投入賣力，簡直“不是教書，而是傳道，傳的是民主之道”。受其影響，晏陽初把“平等與民主”作為新民教育的重要內容，在定縣農村加以實踐。他以“村民自治”為平臺，通過鄉村治理，培養農民對現代政治的認識，通過組建合作社，培養農民的合作意識，倡導“合作生活哲學”，改造農民“勇于私斗，輕視公義”的劣根性，把他們訓練成合格公民。

晏陽初認為，“作新民”應通過生活化的藝文教育，發揚農民對日常生活和熟悉景色的親切感受，來確立文化認同與國族觀念。哈佛大學戲劇博士熊佛西在定縣推廣平民戲劇，在東不落崗村建立了第一座農民露天圓形劇場，青色的幕墻與大自然渾然一體，天幕下開啟的表演“喚起農民向上的意識”。這里曾上演過“月亮上升”“狐仙廟”“三條牛”等聽起來就興味盎然的平民劇目。戲劇和文學，以其永恒的神圣魅力，使動蕩、凋敝的中國鄉村，煥發出動人的美麗，東不落崗村劇場的幕墻，連接著天空，大地、山峰、河流和更為廣闊的世界……它無聲地提醒著農民:你們不是茍全性命于亂世的愚民，而是能夠創造出“自由”生活的新民。晏陽初也因此對“自由”有了更為深刻的體認——當他聽到美國總統羅斯福提出“四大自由”(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匱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懼的自由)時，當即指出，這四大自由固然重要，但世界苦難的根源，在于大多數人的愚昧無知，為此他提出了著名的第五項自由——“免于愚昧無知的自由”。

抗戰爆發后，定縣實驗被迫中斷，但定縣十年經驗頗值得總結推廣，為此晏陽初寫下《免于愚昧無知的自由——平民教育實用手冊》，在美國《讀者文摘》雜志上發表，使平民教育在世界范圍內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一位美國作家，因創作描寫中國農村生活的小說《大地》而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賽珍珠，對晏陽初的平教事業發生了濃厚的興趣。1945年，賽珍珠通過對晏陽初的訪談，寫成《告語人民》一書。晏陽初這樣告語世界人民:“我們的祖先說過，‘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我把它引伸到全世界，那便是人民為世界之本，本固世界才能安寧”。世界公民的情懷，為晏陽初贏得了廣泛的尊敬。1943年，西半球各國學術界為紀念哥白尼逝世四百周年，舉行紀念活動，選舉現代社會具有哥白尼式貢獻的杰出人物，晏陽初同愛因斯坦、杜威、福特、萊特等10人一道被選為“現代具革命性貢獻的世界偉人”。他當選的理由是:“杰出的發明者:將中國幾千文字簡化且容易讀，使書本上的知識開放給以前萬千不識字人的心智。”晏陽初這一看似簡單的發明，使幾千萬中國人的心智得以開啟，其對人類文明的貢獻，足可以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和福特的汽車生產線和萊特的飛機相媲美。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道格拉斯甚至稱其為“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在印度，許多鄉村工作者把晏陽初語錄奉為鄉村教育的“圣經”。

晏陽初，這位孔夫子的傳人、愛的圣徒、平民教育的傳教士，因其“改良”的立場和“基督徒”的身份，與共產黨的革命范式格格不入。雖然毛澤東早年對晏陽初“以宗教家的精神努力平教運動，深致敬佩”，但1949年后，平教會還是被定為“美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工具”，晏陽初也成了“美帝的走狗”。1951年人民日報刊登批判晏陽初的系列文章，而彼時，“Y. C. James Yen”卻在東南亞、中南美洲、非洲打著“Not Relief but Release”的旗號，深入到各個貧困鄉村，繼續同“愚、窮、弱、私”進行不懈的斗爭。1967年在菲律賓“國際鄉村改造學院”開學典禮上，已是70多歲高齡的晏陽初這樣起誓:“我將用我的雙手和靈魂投入工作，直至打碎將我們的人民束縛在貧困、無知、疾病和自私之中的鎖鏈……”1987年，美國總統里根授予晏陽初“終止饑餓終身成就獎”。1988年，在晏陽初98歲壽辰時，里根發來賀電:“您為免除人類的愚昧和貧困所做出的貢獻是您賜予未來一代最寶貴的財富”。1989年，布什總統在賀電中說:“您通過尋求給予那些處于困境中的人以幫助，而不是施舍，您重申了人的尊嚴與價值”……

驀然回首，平民教育已成“前塵舊夢”。今天的中國農村，文盲已然不多。但君不見，在東部，農村正異化為“世界工廠”的加工場;在西部，農村則成了“老弱病殘”的保留地。“愚、窮、弱、私”依然以一種更為復雜的形態潛伏在中國農村，而新的危機又已悄然蘊育——民力發揚乎?民主扎根否?自由花開未?

晏陽初說“我們都希望有一個更好的世界，但其確切含義是什么?”世界，被危機所吞噬，還是為教育所拯救?這是個問題。愿更自由的世界，呈現在災難與教育的競賽之中。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