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學教師,是不必談什么“術業有專攻”的。我是說,小學教師首先得是通才——有時候,你不得不被逼成為“萬金油”型的教師;當然,你最好還要有跳出學科看教育的勇氣,高屋建瓴,往往可以發現許多被遮蔽的常識?!耙桓[通時百竅通”,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譬如我的“專業”大概可以叫做語文,但我幾乎執教過小學的各門課程。而現在,我又上起了英語課。于是我就常常這樣想,“英語”現在就已經淪為一種炫耀的工具——究竟英語有何重要,值得全民學習,值得瘋狂學習,值得從娃娃抓起呢?如果我們的孩子,將來“不幸”成為一個和英語毫不沾邊的人,英語課程的學習究竟對他有何意義?或者拋開這些大問題,只是想想小事情:英語應該怎樣教,才可以減輕孩子們學習的“痛苦”,讓英語可愛起來,讓英語老師美麗起來?教育應該怎樣做,才不至于那么粗糙、生硬和武斷,才是“把對兒童的理解、關愛、信任、成全,在具體的教育過程中體現出來”呢?
沈麗新著的《英語可以這樣教》,大抵給出了比較完滿的答案。
錢理群先生曾談到:“我的第一堂課的教案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好的,包括一些‘重要的’閑話?!倍ㄗx了《英語可以這樣教》,我才發現,不光是第一堂課,好的課堂,都充滿了不少重要的“閑話”。
這些獨白,這些囈語,這些閑話,這些教育的絮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她其實是教師在“向我們周圍的世界和我們的內心世界敞開心扉,向著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寶貴潛能,向著日常生活的潛在價值,向著我們多災多難的世界所固有的美好未來,敞開心扉”。教師向孩子展示出她全部真實的生命,她的自身認同和自身完整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就是在邀請孩子們“去發現他們自己的聲音,想去發出他們的聲音,想讓人們聽見他們的聲音。”
旁逸斜出的閑言碎語,指向“生命”和“立人”,點亮的是師生生命,潤澤的是師生心靈,她使“人從混沌未開、渾然未覺的狀態里逐漸地看到人生的方向,看到人生的可能性,看到追尋的目標之所在”;也因此,教師不再是言教的經師,成了身教的人師、開釋開悟的良師——為孩子們推開一扇窗,讓他們可以從此仰望浩瀚的星空,觀察天上的星星。成為孩子們的重要他人,賜予孩子們精神魅力和道德力量。
毫無疑問,今天坐在教室里的孩子,將來以英語作為他的職業、事業乃至命業的,即便是有,也不會很多。那么,為什么要學習英語,為什么要學習某門課程?不為別的,只因為,我們需要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新世界”,孩子們就此可以發現偉大事物之美,聆聽世界的聲音,進而覺悟到生活的價值,努力把自己真正地成就為一個獨特的人。
開學第一課,學習“The White House”,談論奧巴馬總統和他的家人,比較中美兩國領導人的差異,傾聽馬友友的小提琴協奏曲,在固執的學科教師看來,這是怎樣的離題萬里啊!然而,“教育的目的是讓學生擺脫現實的奴役,而非適應現實”。在作者看來,這些題外話,顯然不是為了適應這個焦躁、急躁、浮躁的世界,而是為了打開孩子們觀望世界的一扇窗口,進而豐富自己,贏得內心的自由。何況當這些凌亂的知識有了生命的氣息,又將在孩子們的心中留下怎樣的痕跡呢——也許就是這樣不經意的閑聊,將在他的童年留下“刻印般”的影響,化為他的一部分,終身不離不棄,這不就夠了嗎!
她還在朗讀:“我很重要!”是的,“我”很重要,傳播公民知識,培育公民意識,張揚公民權利,呼喚公民責任,很重要;維護與尊重人的尊嚴,以寬容和欣賞的態度對待文化與信仰的差異,維護與倡導人的自由選擇、自主成全的權利,很重要,比英語知識更重要——真要感慨,好教育者都是好的朗讀者!她批判一則閱讀材料對生命的忽視與輕慢,她追思她裙子的商標,她反省“母難日”,她與孩子們一起分享雷夫的“道德發展六階段”,她甚至宣揚“中國人學英語是我們的國恥行為”。有一次,孩子們大聲賽讀起來了,她評價道:“媽媽們讀得真溫柔,可惜家里的男士太沒修養了,說話像吵架。”孩子們笑得東倒西歪,她卻將閑話進行到底——“如果媽媽一直說話很溫柔,相信她家里的男士在她的熏陶下,也會輕言細語的??磥韹寢寕円惨煤脵z討一下了?!?/p>
這是英語課么?也許這不是英語課,英語不應該這樣教!但這是真正的教育,人的教育,生命化的教育。
忘記了課堂上所學的一切,剩下的才是教育。孩子們不見得記得那些知識的細節——只要需要,這些細節隨時可以查閱到,只要愿意,他們甚至可以在很短的時間,掌握一門學科——但他們一定會記得,那個應該剩下的配稱為教育的東西。這個東西,也許是,“完全滲透入你的身心的原理,一種智力活動的習慣,一種充滿學問和想象力的生活方式”,或者“就是獨立思考和判斷的總體能力”,甚或只是一句嘮叨,一個眼神,一種站立的姿勢。
母性的力量勝過自然界的法則。好的教育,一定還是母性的。
母性溫情、善意、敏感、理解、尊重、呵護、隨順、體諒。母性的教育,就是以一種詩意對抗著現實的堅硬與丑惡。她所要提醒的是那種人性的、本真的、柔軟的、飽含水分的教育,那種“本來就是的東西”。她就是站在兒童的立場上,把自己定位為“長大的兒童”, “努力培植對生命的敏感,關注所有生命的價值,肯定所有生命的意義,有同情目光、慈悲心腸和大愛境界。”或者說就是:“不占課,不拖堂,努力保持自己在課堂上的微笑模樣,努力向孩子們傳達一點點可以觸摸得到的溫情”;“將自己的心態、姿態調得低一點,再低一點,離孩子們近點,再近一點。”“把愛與鼓勵給更多的學生,讓這些愛與鼓勵綿延成一個圓,渾然一體,然后一個一個傳下去,讓世界變得更美好?!?/p>
在教學書寫英語句子時,作者適時按下教學暫停鍵——因為她知道,“別急著趕進度,這樣會讓孩子們覺得寫英語句子無比困難;別對他們的錯誤大驚小怪,這樣會讓他們在新學期伊始便遭遇挫折?!痹趯W習句型“Which season do you like best?”時,作者是敏感的,她意識到:既然是“最”,如何可能四個季節都“最”喜歡?于是她修改了教材,不打算慫恿孩子們說出違心的話。先問:Do you like spring/...?再問:Which season do you like better?最后才問:Which season do you like best in a year?站在兒童的立場上,意外的生成也就產生了——即便教者“循循善誘”,孩子們依然不喜歡春天!而生長在再婚家庭的軍,他不喜歡的理由是:“春天媽媽常常要生病?!贝藭r,沈老師的母性情懷也就升騰起來了——軍說的“春天經常要生病的媽媽”是指哪個媽媽呢?“疑慮就是傷害”,她寫到,于是她輕輕說:“軍,你有一顆柔軟的心?!倍@還不夠,她繼續深思:“你需要的愛,我不知道用怎樣合適的方法轉達給你的家人。在我找不到合適的機緣之前,我不能輕易說什么、做什么。我只能這樣,在課堂上,看著你”。
退后一步,站在身后,身子前傾,看著你,是多么溫情的一幕啊。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姿態,就是母性,就是一種在這個童年被大大縮短的急功近利的社會更為柔韌的承擔。她不生氣,不沮喪,不泄氣,不無奈,不放棄,她“對孩子心存善意,多考慮孩子的感受,體察和同情他們的處境,努力維持他們對學科的興趣,也在與他們的相處中傳達更多的溫情”,就是循著這樣的好課堂的標準,她在課堂上站成了母親。而當她把母性情懷當做她的實踐哲學,遵從兒童成長的節律和秩序時,兒童的不確定性、可期待性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反而呈現出驚人的美麗。有這樣的教師,學生是幸福的;有這樣的課堂,教育是幸福的。
“真正好的教學不能降低到技術層面”。但這樣說,并不是否認教學技術的價值。有了源自于兒童立場、母性情懷的實踐哲學的指引,我們的教學技術會更表現出一種真正的對孩子的善意、敏感和體諒,使我們成為富有批判精神的建設者,充滿了對人成長學問的迷戀。而此時此刻,教學技術自然而然地生成出來了——教學技術并不是神奇的魔法,教師才是魔術師;只要想到讓孩子們以能夠接受的方式成長,那么我們就一定可以想到更好的“肩住黑暗的閘門”的方法,“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作者正是因為渾身散發出母性的光輝,在自己小小宇宙的惻隱處發現了久違的童年,“拒絕成為聲音的模仿者”,“向真正意義上的對話過渡”,因此在給予了孩子們更富有人道的影響的同時,她教學手段的靈活,教學方法的新穎會讓人瞠目結舌。
優美的教育都是相似的——她是母性的,她有一種被召喚感;她也是絮絮叨叨的,她有一種生命的現場感。英語可以這樣教,小學可以這樣教,教育可以這樣做,如此而已。
(作者單位:湖北松滋市麻水小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