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錢學森去世,留下一個“錢學森之問”,像“李約瑟難題”一樣,足以讓今天的當政者和教育人去思考幾十年;今年錢偉長去世,雖然沒有留下一個“錢偉長之問”,但他個人的成才經歷及整個錢氏家族的群星燦爛,同樣給我們提出無數的思考命題。在唏噓不已的同時,該反觀一下今天的中國人在哪些方面已無面目見列祖列宗了。
我想到了幾個與教育密切關聯的話題:一是學生的偏科問題,二是學生的專業選擇權,三是世家消失,對教育乃至人才的誕生意味著什么。
話題之一:偏科問題
一個學生的各門功課不能齊頭并進、門門優良,謂之“偏科”。按照“木桶效應”,科是偏不得的,因為木桶的盛水量決定于最短的那塊木板。可是同樣的一個心理學理論——“瓦拉赫效應”和“多元智能”理論又告訴我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駿馬行千里,耕地不如牛;堅車能載重,渡河不如舟”。人生苦短,欲成才杰,必“有所為有所不為”,“偏科”在所難免。倘若終身在取長補短,勢必一事無成。
錢偉長在中學時屬于嚴重的“偏科生”,在數理化上學得一塌糊涂,“高考”時,物理只考了5分,數學、化學共考了20分,英文因沒學過,當然是交了白卷。但這樣一個在文史上極具天賦、數理上嚴重“瘸腿”的學生,卻同時被清華、交通、浙江、武漢、中央五所名牌大學錄取。后以中文和歷史兩個100分的成績進入了清華大學歷史系。
今年的7月我們似乎遇到了一個相類似的問題:
在參加復旦大學為自主招生舉辦的“博雅杯”人文知識大獎賽時,西安的高三學生孫見坤在國學方面的深厚修養和獨到見解震驚了評委,其中尤以對《山海經》的研究為人稱道。他被學者們譽為“萬里挑一”的國學人才。但遺憾的是,孫見坤偏科嚴重,英語、數學成績一般。雖復旦大學8名教授聯名請求破格錄取,但因其高考成績距一本線有6分之差,被陜西省招辦拒絕投檔到復旦大學,結果被山西大學錄取。
孫見坤沒有錢偉長那么幸運,因為他沒生在民國,那時被“破格”錄取的還有梁漱溟、沈從文、臧克家、錢鐘書……
話題之二:學生的專業選擇權
錢偉長被錄取到歷史系后卻在一夜之間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棄文從理——這個決定緣于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從收音機里聽到了這個消息的錢偉長拍案而起,他說:我不讀歷史系了,我要學造飛機大炮,決定要轉學物理系以振興中國之軍力。
系主任吳有訓一開始拒絕其轉學要求,后被其誠意打動,答應他試讀一年。為了能盡早趕上課程,錢偉長早出晚歸,廢寢忘食。他克服了用英語聽課和閱讀的困難,一年后數理課程居然超過了70分,并且在畢業時,他成為了物理系中成績最好的學生之一。
這個故事不會發生在今天的中國。今天大學生轉專業不少是以錢和權作為籌碼的,而不是這個學生的專業興趣和誠意。我們極嚴格地控制學生改專業,但官員“轉專業”卻如履平地,今天是鄉長,明天就可以坐上教育局長的交椅;去年還是管農業的官員,今年改管文化了。況且無論多么專業的專業問題,他們都敢做“重要指示”,都敢拍板定案。
我們真該佩服物理學家吳有訓的雅量和遠見卓識,也不免追念那年月“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教育體制。
由錢偉長改專業也使我想到另外的一個教育問題。
史上半道專業改弦易張而成功者不乏其人,但理工改文史的居多,文史改理工的較少(目前手頭的資料只有錢偉長一例)。魯迅、冰心、郭沫若由醫學改文學;著名清史專家戴逸由上海交大的鐵路工程管理改為北大的史學;張弦:1953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由冶金機械專業改到了毫不干連的文學,成為上世紀80年代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黃仁宇:抗戰前曾在南開大學學了兩年機電專業,后投筆從戎,直至抗戰結束34歲時重讀大學,先新聞,后轉至歷史,尤以明史研究成就最豐。此外還有一個丁西林,正業是物理學家,1913年畢業于上海交通部工業專門學校 (上海交通大學前身),次年入英國伯明翰大學攻讀物理學和數學。1920年歸國,歷任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國立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長。一生寫了10部戲劇,甚至文學之名蓋過了科學之名,起碼在中文出身的人眼里是這樣。其實他寫劇本不過是“客串”“票友”而已。
為什么理工改文史易,文史改理工難?
理工需要按部就班,需要教師的耳提面命,需要實驗室的現場操作;文史可以自學,貴在領悟、積累,貴在旁學雜搜,有圖書館即可。并非文史好學,理工難攻,學科特點不同而已。錢偉長之所以成為特例,在于“為國而學”的宏大志向,在于家學源淵的熏陶,在個體超人般的努力。
話題之三:望族消失的悲劇
千年延續的錢氏家族是五代時期吳越國國王錢鏐的后代,今天該用什么來表示這個家族?貴族?世家?名門?貴族,按北大李零先生的說法,中國的貴族崩潰得較早,在東周時已經衰落。因此說錢氏家族是“貴族”顯然不合適。 “世家”(即世代貴顯的家族或大家)嗎?似乎也不合適。我們只能以“名門望族”冠之。
錢鏐祖孫三代、五位國君,以其卓越的施政,使吳越國富甲江南。錢镠的三十三個兒子多半被父親派往江浙各州,錢氏家族很快繁衍開來。據民國年間編撰的《錢氏家乘》記載,國內有跡可循的錢氏宗脈有百余支。自錢王開始,錢家歷朝歷代皆有俊杰,很多狀元,無數進士。
乾隆年間進士錢大昕,被陳寅恪推為“清代史家第一人”。
走到近代,錢家出現人才“井噴”式爆發——
錢穆,近代中國最重要思想家之一,國學大師,香港新亞書院的創始人;
錢玄同,“五四”新文化運動猛將,反對文言文,力倡白話文,鼓吹民主和科學;
錢鐘書,他以《管錐編》和《圍城》這樣的當代經典而名世;
錢學森(據說是錢王第三十三世孫),“兩彈一星”總設計師,與錢三強、錢偉長并稱“三錢”……
同樣令人驚奇的,是錢氏家族出現的杰出父子:錢基博、錢鐘書父子,錢玄同、錢三強父子,錢穆、錢遜父子,錢學榘、錢永健父子……
錢永健(與日美兩位科學家共同獲得2008年諾貝爾化學獎),錢學榘之子。錢學榘又是錢學森的堂弟,是出色的空氣動力學家,曾經擔任美國波音公司總工程師。錢永健的哥哥錢永佑是神經生物學家,兄弟倆都是美國科學院院士。
錢家是出院士最多的家族,僅無錫錢家便出了10位院士和學部委員——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錢穆,中科院院士錢偉長、錢鐘韓(錢鐘書的堂弟)、錢臨照、錢令希、錢逸泰,江陰錢家有錢保功、中國工程院院士錢易(錢穆長女)、錢鳴高、中科院學部委員錢俊瑞。
從生物學的角度看,名門望族似乎有優質基因的遺傳。但一代不如一代的大有人在。多少鐘鳴鼎食之家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唯獨詩禮之家綿延不斷,人才濟濟,如以梁啟超為頭羊的梁家,以俞樾為排頭的俞家……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孟子·離婁章句下》)錢氏家族人才輩出,群星燦爛,不得益于當年錢王的恩澤,不得益于家族積累的財富,起關鍵作用的當是以一貫之的家風,是代代相傳對讀書功名的看重。錢財可以散盡,權力可以剝奪,但只要文化的脈絡沒有斷,人才就會生成、發展和爆發,這正應了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古訓。
學者錢文忠說:“家族是一種氛圍,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家教。環境變了,家族也就斷了。”
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聚族而居的生活模式式微了,名門望族成為社會打擊的對象。其后又有計劃生育的國策,只有家庭,沒有家族。家族,將無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歷史名詞,世家,或曰名門望族的不復存在,對教育,對人才,將有多大的影響?值得研究。
責任編輯 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