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塞尚把蘋果畫成藍色以后,大家對顏色突然開始有了奇異的視野,更不要說馬蒂斯藍色的向日葵,畢加索鮮紅色的人體,夏卡爾綠色的臉了。
藝術家們都在追求絕對的真實,其實這種絕對往往不是一種常態(tài)。
我是真正見過藍色蘋果的人。有一次去參加朋友的舞會,舞會不免有些水果點心,我發(fā)現(xiàn)就在我坐的位子旁邊一個擺設得精美的果盤中間有幾只梨山的青蘋果,蘋果之上有一個色紙包扎的藍燈,一束光正好打在蘋果上,那蘋果的藍色正是塞尚畫布上的色澤。那種感動竟使我微微地顫抖起來,想到詩人里爾克稱贊塞尚的畫:“是法國式的雅致與德國式的熱情之平衡。”
若有一個人,他從來沒有見過蘋果,那一刻,我指著那蘋果說:蘋果是藍色的。他必然要相信不疑。
然后,燈光變了。是一支快速度的舞,七彩的光在屋內旋轉,打在果盤上,所有的水果頓時成為七彩的斑點流動。我抬頭看到舞會男女,每個人臉上的膚色隱去,都是霓虹燈一樣,只是一些活動的碎點,像極了細點的描繪。當時,我不僅理解了馬蒂斯、畢加索、夏卡爾種種,甚至看見了除去陽光以外的真實。
在陽光下,所有的事物自有它的顏色,當陽光隱去,在黑暗里,事物全失去了顏色。若我們換了燈,同樣是燈,燈泡與日光燈會使色澤不同,即使同是燈泡,百燭與十燭間相去甚巨,不要說是一支蠟燭了。我們時常說在黑夜的月光與燭光下就有了氣氛,那是我們多出一種想象的空間,少去了逼人的現(xiàn)實,即使在陽光艷照的天氣,我們突然走進樹林,枝葉掩映,點點絲絲,氣氛仿佛濾過,就圍繞了周邊。什么才是氣氛呢?因為不真實,才有氣有氛,令人迷惑。或者說除去直接無情的真實,留下迂回間接的真實。那就是一般人口里的氣氛了。
有一回在鄉(xiāng)下,聽到一位農(nóng)夫說到現(xiàn)今社會風氣的敗壞,他說:“都是電燈害的,電燈使人有了夜里的活動。而所有的壞事全是在黑暗里進行的?!毕胂?,人在陽光的照耀下,到底還是保持著本色,黑暗里本色失去,一只蘋果可以藍,可以七彩,人還有什么不可為呢?
這樣一想,陽光確實是無情,它讓我們無所隱藏。它的無情在于它的無色,也在于它的永恒,又在于它的自然。不管人世有多少滄桑,陽光總不改變它的顏色,所以仿佛也不值得歌頌了。熟知中國文學的人應該發(fā)現(xiàn),中國詩人詞家少有寫陽光下的心情,他們寫到的陽光盡是日暮(天寒翠袖薄,日暮依修竹),盡是黃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盡是落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盡是夕陽(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盡是斜陽(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盡是落照(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陽光的無所不在,無地不照,反而只有離去時最后的照影,才能勾起藝術家詩人的靈感,想起來真是奇怪的事。
一朝唐詩、一代宋詞,大部分是在月下、燈燭下進行,你說奇怪不奇怪?說起來就是氣氛作怪,如果是日正當中,仿佛都與情思、離愁、國仇、家恨無緣,思念故人自然是在月夜空山才有氣氛,懷憂邊地也只有在清風明月里才能服人,即使飲酒作樂,不在有月的晚上,難道是在白天嗎?其實天底下最大的痛苦不是在夜里,而是在大太陽下也令人戰(zhàn)栗,只是沒有氣氛,無法描摹罷了。
有陽光的天色,是給人工作的,不是給人藝術的,不是給人聯(lián)想和憂思的。有陽光的藝術不是詩人詞家的,是畫家的專利,中國一部藝術史大部分寫著陽光,西方的藝術史也是亮燦照耀,到印象派的時候更是光影輝煌,只是現(xiàn)代藝術家似乎不滿意這樣,他們有意無意地改變光的顏色。抽象自不必說了,寫實,也不要俗人都看得見的顏色,而要透過畫家的眼睛,他們說這是“超脫”,這是“真實”,這是“愛怎么畫就怎么畫才是創(chuàng)作”。
我常說藝術家是上帝的錯誤設計,因為他們要在陽光的永恒下,另外做自己的永恒,以為這樣就成為永恒的主宰,藝術背叛了陽光的原色,生活也是如此。我們的黑夜愈來愈長,我們的屋子越來越密,誰還在乎有沒有陽光呢?現(xiàn)在我如果批評塞尚的藍蘋果,一定引來一陣亂棒,就像齊白石若畫了藍色的柿子也會挨罵一樣;其實前后還不過是百年的時間,一百年,就讓現(xiàn)代人相信沒有陽光,日子一樣自在;讓現(xiàn)代人相信藝術家的真實勝過陽光的真實。
陽光本色的失落是現(xiàn)代人最可悲的一種,許多人不知道在陽光下,稻子可以綠成如何,天可以藍到什么程度,玫瑰花可以紅到透明,那是因為過去在陽光下工作的占人類的大部分,現(xiàn)在變成小部分了;即使是在有光的日子,推窗究竟看的是什么顏色呢?
我常在都市熱鬧的街路上散步,有時走過長長的一條路,找不到一棵小草,看不到一只蝴蝶,這時我終于知道:我們心里的小草有時候是黑的,而在房屋的每一面窗中,埋藏了無數(shù)蒼白沒有血色的蝴蝶。
(摘自《視野》2008年第14期)
賞讀借鑒
這篇文章從塞尚的藍蘋果談起,談到了燈光、燭光、月光以及黃昏,談到了唐詩宋詞以及現(xiàn)代派繪畫,談到了人們的生活以及藝術,內容十分豐富,需要我們細細品讀。不過,抓住文中的幾個關鍵句,我們就能很好地理解文章的主旨了,最核心的一句就是:“陽光本色的失落是現(xiàn)代人最可悲的一種。”由此我們便領會了,作者是通過對“光之色”的議論而對現(xiàn)代文明進行了批判。
現(xiàn)代社會,人們在白天都忙碌于工作和生計,盡管也是活在陽光下,卻注意不到陽光以及陽光下的萬物。個性化的生活往往被排擠到了夜晚,而在夜晚中,人們的面孔卻被各種燈光肢解為“碎點”。當然,作者的寓意更深一層。在作者看來,“陽光確實無情,它讓我們無所隱藏,它的無情在于它的無色,也在于它的永恒,又在于它的自然”,而人們對陽光的忘卻實際上是對真實自我的遺失。詩人海子曾寫道:“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痹陉柟庀拢藗兡_踩地頭頂天與自然萬物融為一體,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隨同天地間的一切生靈一起流動,由此真切地體驗到生命的存在。那么,當我們遠離陽光的時候,便只會淪落為“蒼白沒有血色的蝴蝶”。
作者從一個細微的角度闡述了一個深刻的主題,談論的是光,又如同一束光直抵現(xiàn)代文明的根部,照耀著每一個現(xiàn)代人找回真實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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