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秋季。沙洲縣(今張家港市)兆豐公社草沙中學——瀕臨長江的一個農村初中。我開始做教師——臨時的代課教師。
1966年。餓著肚子讀完小學。接著。在貧下中農講師團以“工農業基礎知識”為主要教科書的初中里畢業。1973年1月,又在“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叫喊聲中結束高中生活。因為父母是農民,更因為有所謂的“復雜的社會關系”,我被打人了同齡人的另冊。于是,當一個作家的遙遠的美夢陪伴和促使我在高中畢業后一邊勞動工作一邊自學苦讀了6年。我永遠記著那不能讀書的日子。
三年純粹又十分痛苦的農民生活以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開始做了代課教師。三年中,我輾轉于本鄉(當時尚稱“公社”)的十幾所中小學校,從幼兒園到高中的講臺都站過,從一般的班級到復式班都教過。許多到過的地方和經歷的歲月都已淡忘。唯獨三年代課“流浪”生活的第一站——草沙中學,卻深深地刻在了我記憶的深處和生命的年輪里。
至今不泯的記憶中。最難忘的是草沙中學校長陳丕正先生。當時,文革末期,辦學體制下放,每個村(當時叫大隊)幾乎都有小學,幾個村就有一所聯辦初中。草沙中學就是這樣的村校。當時農村的小學和初中,大多是“民辦教師”,家往往就在學校附近。因此,這些“民辦教師”除了學歷低——一般都是初高中畢業生,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因為照顧家庭而普遍不夠認真敬業。然而,校長陳丕正卻是一個“另類”。他是正式公辦教師不說,還曾經是當時沙洲縣最好的雙橋初級中學的校長,因為體制下放才調來這個偏僻的農村初中做校長。當然,他的家就在離學校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他的一雙兒女也都在這個學校任教。家就在學校旁邊,陳丕正校長卻天天吃住在學校。更讓我敬佩不已的是他的認真。我在學校屬三類教師,即公辦教師、民辦教師之后不入流的臨時代課人員。因為第一次做教師,起點低,沒經驗,更因為我想通過努力工作爭取一個“民辦教師”的身份,因此我工作特別認真,備課上課一絲不茍。這樣,陳老校長好像比較賞識我。一次中午,我在他辦公室閑聊,他竟然把他的幾本文摘筆記本都拿給我看。這一看給了我終身的印象,也影響了我的終身!啊,滿本滿本,一筆一畫,工工整整,都是書報摘錄。當時為數不多的報紙(好像沒有什么雜志的),他天天認真閱讀,凡和教育有關的消息資料,他都認真抄錄下來。還有,當時的廣播特別重要,上至黨中央和領袖的聲音,下到地方政府的有關通知。都通過廣播傳達。陳老校長每天在固定時間必定收聽,并且凡他認為有用的內容,都會認真地整理抄寫在筆記本上。因此,學校老師乃至他的兒女都譏諷他太迂,是“套中人”。說老頭子不通人情世故,什么都只聽廣播里的,只相信報紙上的。而我卻為他的認真深深感動和感染。
和做筆記一樣認真的同時也深深影響了我的是他的工作。比如,每天早晨,他會在教師沒有來校前在校門口的黑板上寫好“每日工作”。其字跡之工整,版面之整潔,幾乎無人能及。比如。他常常要抽查老師的備課筆記。在那個荒誕不經的年代,“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聲音響徹中國的每一個地方,學校里批斗“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其實是優秀教師的暴力和血腥場面,大家都還記憶猶新,心有余悸,誰會有心思和愿意去認真寫備課筆記呢?于是陳老校長就常常在全校教師大會上批評大家。而教師們都不愿意或不屑聽他啰嗦。會場里往往嘰嘰喳喳亂成一鍋粥。只見陳老校長氣得臉色發紫。于是,他使出了“絕招”——拿一個體育教師用的哨子在手上。當會場里講話聲音大得不行時,他就拿哨子“嗶嘩嗶——”吹上一通。短暫安靜之后,他又必須“嗶嗶嗶——,嗶嗶嗶——”地再吹上一次。這時,他的眼睛一定是瞪得大大的,臉還一定是漲得通紅通紅的。這種特寫鏡頭后來一直在我腦海里定格。后來想想,這是我步入教壇接受的最重要的啟蒙教育。
我一直懷念這位有點“不合時宜”的老校長,因為他告訴了我一條真理——人生最神圣的行為,就是我們每天在做著的事情!
有了草沙中學這個代課第一站打下的基礎,以后到其他學校任教我就有些底氣了。當時的農村中小學辦學條件很差。一般說來,一個學校除了教室、辦公室、食堂以外,就沒有其他專用室場了。沒有圖書館,沒有閱覽室,沒有理化生實驗室,沒有音樂美術的專用教室。會場也沒有,學生開會都在戶外場地上進行的。也沒有像樣的操場和跑道。難得有一片水泥籃球場,那就是條件最好的學校了。至于語音室、體育館和計算機房之類的,當時就根本不敢想象了。不僅硬件差,教師的學科配備也不齊全。一般民辦教師只能教語文和數學,至于音體美都沒有專業老師,而由大家兼著上上。我代課三年,以教語文為主,有時沒辦法也教初中數學和小學算術,還教過音樂、教過美術、教過體育。天哪!我自己五音不全,一點也不會畫畫,真不知當時是怎么混過來的。只記得上體育時,我先進行隊列訓練,喊個“一二一”齊步走之后,就讓學生自由活動,而活動器材就是籃球和乒乓球。籃球是半個場地的,乒乓球桌往往都是戶外水泥澆的。我從小就喜歡打乒乓球,在學生面前露幾手綽綽有余。而籃球則是邊教邊學邊學邊教的。想不到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打籃球,而且因為籃球,在幾個學校和一些喜歡打球的男生變成了亦師亦友的哥們。以后考上大學,至少在大一大二時,我幾乎天天活躍在籃球場上。時至今日,打開電視,最吸引我的節目之一便是“NBA”!
三年代課生活,印象很深的還有復式班的教學。那是在我自己的大隊小學里。因為每個大隊都辦了小學,因此有的年級生源嚴重不足,于是學校就把分別只有十多個學生的兩個年級安排在一個班級上課。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著四排學生,左邊兩排是三年級的,右邊兩排是四年級的,我教他們算術。我一般先安排四年級學生自學課本,自己給三年級學生上課,講完公式概念和例題,馬上出示課前準備好的小黑板,上面是配套的練習題目。在三年級學生做題目后,我再給四年級學生講課。幸虧農村孩子老實淳樸聽話,教室里的秩序往往很好。幸虧那個時候沒有什么統考抽測。我的教學評價唯一的就是過程評價了。我因此常常受到學校負責人和老教師的表揚。當然,在謙虛一番之余。我總要想起陳老校長那認真工作和整天忙碌不停的身影。
三年代課生活,其實是我的第一所“大學”。幾年中,我利用工作之余,貪婪地讀到了《紅日》、《紅旗譜》、《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三家巷》、《苦斗》、《苦菜花》、《創業史》、《金光大道》、《藝海拾貝》等等。當然,能夠讀到的還有《毛澤東選集》,還有魯迅和批林批孔批《水滸》的材料。午間,校園里一片寂靜,我淌著汗水,搖著芭蕉扇在讀書、摘抄。還拼命寫一些自以為是小說或散文的東西。知了那一聲聲凄涼的聲音至今還在耳邊回響。夏夜,我用棉花塞住耳朵,用長衣長褲和高筒雨靴抵擋住納涼人韻談笑騷擾和蚊蟲的侵犯。讀遍了能找到和買到的書,翻爛了一本《新華字典》,也寫滿了厚厚的幾大本筆記本。自己認為是“創作”的稿件,更是寫了撕、撕了寫,寄出后退回,退回修改后復寄出。心也苦悶,情也闌珊。然而,在“大學還是要辦”的年代,最使我痛苦的還是,雖有強烈的讀大學的愿望,卻敢想而不敢言。人家有貧下中農推薦,有紅色家庭和革命干部為背景,我卻一無所有。我唯一的力量就是我的堅持精神!
終于盼來了1978年!因為自己在中小學讀書成績一向偏好,高中畢業后又一直在自學進修,特別是三年代課任教使一些學科的基礎知識掌握得更加扎實,因此,我以全公社最高分的成績考進了江蘇師范學院(蘇州大學的前身)中文系,跨進了我心目中神圣的殿堂。此前,我的高考志愿欄里,清一色填寫的是師范和中文系——我太愛文學了,我渴望做一個正式的語文教師!愛因斯坦說,科學殿堂里有三種人,一種人是把科學作為謀生的職業,一種人是把科學作為智力的游戲,還有一種人把科學作為自己的“宗教”,他們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地尋找科學現象背后的規律,發現自然的和諧,從中得到無窮的樂趣。我不信宗教,也不敢自詡如何優秀,但此生此日,對教育,對語文,對學生,我確實有一份解不開的宗教般的情結。我每天在做著校園中那些瑣碎平凡雜亂的事情,我珍惜這些“人生最神圣的行為”。甚至連當年妻子生女兒時我也沒有脫掉一節課。記得那是1984年農歷2月19日上午。得知妻已臨產住進了醫院,我在課堂上滿懷激情地講完《水調歌頭·大江東去》以后,匆匆地對我的學生說:我得馬上去醫院,也許,一個小偉人即將誕生120多年過去了,至今,和當年的學生聚會,他們總會說到這件事情。不知什么原因,這種時候,我常常會想到陳老校長。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小偉人”的故事。我也會永遠記著我從教的啟蒙老師陳丕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