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把那段時光叫做“年輕的日子”。那些年輕的日子,我曾笑得很絢爛,很美。
一
1987年,我從曉莊師范畢業,分配到了南京市夫子廟小學。1994年,翻開了我教學生涯中最溫暖的一頁。從一(1)班成長為六(1)班,六年,我是語文老師、班主任,“我的班,我的學生”,那樣熱烈而纏綿地鐫刻在心間,隨記憶永恒。
那時候,幾乎是不坐辦公室的。年齡相仿的同事不多,也不大敢閑聊什么。學校給青年教師的規矩就是認認真真、老老實實地教書。因為長得小巧,娃娃臉,又愛笑,喜歡玩,會表演,所以,怎么看,自己也就是個大孩子。孩子喜歡和孩子膩在一起。哪個小丫頭的辮子散了,哪個小小子的肚子痛了,誰不聽話欺負同學了,誰的作業沒訂正就出去玩了,不用孩子來報告,自己準能第一個發現,笑瞇瞇地、和聲細語地就解決妥當了。最快樂的是春游,孩子們腰間別上小手槍,紅軍、敵人的,你追我打,在郊外撒著勁兒地跑。窄小的校園把他們憋壞了。而我不僅總是很榮幸地被推舉為紅軍司令,領著他們沖啊殺啊,還能收獲不少“戰利品”,孩子們會把最好吃的零食悄悄地塞進我的包里……十幾年后的今天,也和孩子們春游,不,換了一個名字——“游學”。卻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叮囑他們不許打架,不許亂跑,樹林不可以進,小河邊不可以去,尖利的東西不可以玩。一組組地坐在草坪上,眼里是花花綠綠的狼藉……年輕的日子,無憂無慮的我,潑潑灑灑的孩子,自由、率性,放飛童年與夢想。
和孩子們有過一次短暫的分離。那是三年級的時候,我要去紹興參加學習。孩子們提出自己上語文課,并鄭重地保證一定會學得很好。望著他們渴盼和自信的目光,我答應了。我留下了備課本,也留下了牽掛。畢竟是第一次,雖然只有三天,他們行么?歸來后,我打開抽屜,發現裝滿了孩子們的信。
“老師,我們很想你,你在那兒好么?媽媽說,現在外面還是有壞人的,你一個小姑娘家可要當心呀!”
“天突然冷了,你帶衣服了么?我們很聽小老師的話,上課很守紀律,還每天寫作業呢。”
“今天是我做小老師,我學著您的樣兒,先檢查他們讀書……”
“老師,每天睡覺前我都和您說話。您說的,只要合著雙手放在胸前,閉上眼睛,您就會聽得到……”
我從紹興背回了一大旅行袋的茴香豆。語文課上,每雙小手里放上幾顆,我給孩子們津津有味地講起百草園、三味書屋,告訴他們,我們不久就會在課本兒里認識一位叫魯迅的偉大的人。
1998年。我懷孕了。這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日子——我和“我的班。我的學生”一起分享孕育新生命的幸福。每天,孩子們都會小心翼翼地摸摸我日漸隆起的肚子,貼上耳朵,用心聽聽小家伙的“呢喃”,然后,為我寫觀察日記,和他們想象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說悄悄話,和一位母親一道焦急而有耐心地等待那崇高、激動的時刻。快樂中也滲出淡淡的憂愁,分娩,意味著別離。非常清楚地記得,有一天中午,在學校食堂打飯的時候,校長不經意地對我說:“你們班這群小鬼,厲害著呢。給我寫了一封信,懇求‘校長爺爺’讓你六年級繼續教,上面還有不少簽名呢!”我的心猛地一顫:“這群小鬼……”孩子是懂得愛的。他們有著世界上最敏感的心、最清澈的眼,他們需要呵護、尊重、欣賞、寬容,他們也會回報眷戀、理解、信任、支持。給予孩子快樂和幸福,為人師的就收獲了滿足與驕傲。
舍不得“我的班。我的學生”,1999年,休完產假,我又回歸了。恰逢第三次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召開,頒布了《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這個“決定”,落實到基層學校。落實到我的六年級畢業班,就成了一項轟轟烈烈的運動:減負。一時間,“考試”,成了“應試教育”的代名詞,談“考”色變,惟“考”是問。伴隨而來的是改變了“一次考試定終身”的狀況,實行小學畢業生免試就近升學。我和我的學生,遇上了非常新鮮的事物——小升初“電腦排位”。第一次,由電腦程序決定上什么樣的中學。學生的心,家長的心,老師的心,“哄”的一下,全亂了。
那段日子,學生,真的不太好教。簡單地以為“素質教育”就是“課堂教學+課外活動”,所以,學校特別熱鬧。排練歌舞,演練“二渠道”活動(類似現在的興趣小組或是俱樂部活動),召開各種規模的“素質教育現場會”。一臺又一臺的節目,展示著學校素質教育的成果。同時,要減輕學生過重的課業負擔,淡化了分數,取消了升學考試。突然間沒有了“考試”的壓力,孩子們興奮又茫然。“都不考了,電腦排位上中學,還要那么辛苦地學習干什么?重要的是運氣。”有的孩子越發貪玩,甚至幸災樂禍地打擊那些仍舊專注讀書的“好孩子”,惹得“好孩子們”常常來我辦公室痛訴“不準考試”的不公平。“散了,心全散了,哪還像個畢業班啊!”老師們望著騷動不安的學生,憂心忡忡。往年畢業班教師最辛苦,壓力最大,總是要狠揪出“升學率”以證明自己的教學業績。現在,不用再埋頭出卷、改卷,“輕松”得反而不知做什么好。記得有一位每年都教六年級,我們稱之為“把關老師”的,她感慨地對我說:“小劉運氣不錯,第一次教畢業班,居然不用考試了,什么壓力都沒有了。以后啊,是什么人都可以帶畢業班嘍!”語氣里有羨慕也有失落。當今天我們能對“減負”、對“考試”、對“素質教育”有著較明晰的認識時,我不曾忘記,在那些年輕的日子里,在突如其來、新鮮涌動的潮流中,大多數的一線教師。來不及認真學習、深刻思考,就已經身不由己地卷入潮中。年輕的,不僅是我,“思想”也有稚嫩的時候,也都曾有過急功近利、狹窄淺薄的經歷,需要不斷地在實踐中反思,在錯誤中矯正,才能真正地成熟起來,走向理性之美麗,生命之靈動。
2000年6月。我送走了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大循環班。六年,我人生中最青春、最燦爛的六年,獻給了“我的班,我的學生”。愛了六年的孩子們從身邊離開了,那一刻,我沒有哭,眼淚卻流了下來。
二
“我是誰”、“我想是誰”,當面對這樣的根本性追問時。我總愛把目光投向過去來尋求某種啟示,以發現生命的根基在哪里,存在的問題在哪里,前行的目標又在哪里。
一直都很喜歡教語文。課堂上,我常會想些新鮮的點子,給學生驚喜。比如做一些有趣的游戲,教一些好玩的兒歌。最拿手的是編故事,永遠沒有結尾,總是到精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要想再聽,就得好好地上課。曾經講過一個《西紅柿鼻子》,繪聲繪色的童話,每每看到孩子們聽得極其專注,不住地問“后來呢,后來呢”,或是高興地歡呼“我們今天表現好,可以聽故事啦”,心里總是很得意。偶爾也出過糗,忘記上一次編排到哪兒了,又不愿承認自己的不是,就皺著眉頭,拉長了調子:“上回我們說到——”孩子們則以為我是在故意考驗,一邊舉手一邊就大聲地嚷起來:“我知道,我知道,是說……”“不錯,你們都聽得很認真。”我笑著夸贊,“接下來,又發生了讓我們意想不到的事兒……”如果用現在“經典”的標準來考量,那個童話是膚淺的,自然更談不上“經典閱讀”的境界。但是,好玩的故事,而且講故事的人就是自己的老師,一天天,讓每一節課都有了期盼、有了想象。讓他們由此喜歡上了課堂、老師,喜歡上了童年。孩子們需要人生的道理,也需要單純的快樂。
記憶中有過失敗的語文課,那是第一次參加南京市的賽課,是被“關”起來的。報到,抽簽課題,晚上住在賓館里備課,第二天到陌生的學校上課。上的是什么已經忘了,但清楚地記得那份孤獨、無助,一夜未眠;記得在講臺上極不自信,不知道自己教了些什么,又是怎樣挨到下課的。父親來接我,我們騎車回家,沒等他詢問,我的淚水就嘩嘩地往下淌……一段時間里,我總是沉甸甸的,離開了師傅的指導,離開了一次次的試教,我,還不能深入地理解教材,自如地駕馭課堂。這樣殘酷的覺察,讓我原本有些飄飄的心沉淀了下去。很羨慕那些成熟的教師,我希望有一天也可以像他們那樣。
三年后,我參加了市青年教師基本功競賽。并被選中,成為南京代表隊的一員,進入了省里的比賽。那是一段很緊張卻又充實的日子。教研員把我們組織在一起,年輕的同行們,來自不同的學校、學科,學習理論。練習“三字”,準備個人才藝展示。閑暇的時候,也談愛情、聊生活。有一種團隊的歸屬感,為了共同的目標奮戰,彼此關懷、鼓勵。第一次參加省里的比賽,很有長了見識的感受,對比賽的結果倒也不像從前那般在意了。印象最深的是中午吃飯的時候,同去的老師指著不遠處的一桌人,對我說:“那邊坐的都是評委。中間那個女的。就是李吉林!”我睜大了眼睛。當時還不懂得簽名或是合影,我在心里激動地念著,終于見到久仰大名的李老師了。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坐在那群評委中,能成為像李老師這樣了不起的專家,該是當老師的最高榮譽了吧。年輕的日子是有偶像的,小小的心,被憧憬撐得鼓鼓的。滿是力量。
1994年,我專業發展的一個重要標識,是被評為第一屆南京市優秀青年教師。記得當時新增了一項評比內容:理論考試。《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剛頒布不久,我以為它們就是文件,和我這樣的普通教師關系不大,只是為了應付考試而囫圇吞棗地看了一遍,死記硬背了一些條條杠杠。讀得比較仔細的是教學雜志,還有一本《小學教師手冊》,內分《教師素質篇》、《德育篇》、《教學篇》、《教育學、心理學篇》幾大篇章,給了我那個年輕的日子里珍貴的理論滋養。《手冊》是學校統一發的,印象中是一本當時比較流行的關于提高教師素質的專業書。在國家重視教師隊伍建設,明確提出要提高教師的思想、業務素質和教學水平的大背景下,學校也加強了對教師的培養,給我們發些理論書籍便是其中的一項培訓。只是,那個年代,可供選擇的書目遠沒有今天這樣的豐富多彩,且大多數一線教師更注重實踐經驗,對“理論”是陌生、輕視的。對學習理論、更新觀念,缺少鮮明的自覺性。
當上市優青后,觀摩課、競賽課越發多了,只要學校或是區里有重要的展示活動,必然能看到我的身影。雖然也還請教師傅,也要試教,但,漸漸地,“我想這樣上”,“我認為應該可以”,“我要試一試”,我開始多了自己的聲音。
1998年,我成為南京市第二屆學科帶頭人。
“劉紅的教學是美國式的。他們班的學生太活了,不好駕馭。”這是當時相當一部分老師給我的評價。“美國式教學”顯然是草根式說法,源于我平時的教學比較放得開,給學生質疑、討論的機會多一些。學生敢想敢說,思維活躍,常常會有不同于老師、教參的見解。其實,當時的我對西方的教學思想并沒有多少系統、科學的認識,只是看過幾篇文章,聽過一個講座,覺得那樣的教學民主、自由,鼓勵創新、個性,很是欣賞,便在教學中有意識地“拿來”用了。有些老師是贊同的,認為觀摩我上課不如說是在感受學生的精彩,有意思。但也有老師不屑,“就他們班孩子愛逞能,動不動說‘不’,傲氣,太有個性。”甚至開玩笑似的對我說:“小劉,你是趕時髦,崇洋媚外喲!”直到九十年代末,我們的語文教學提出要超越傳統課堂的束縛,培養學生的主體意識,重視學習能力和創造能力,促進學生生動、活潑、主動地發展,我們稱之為“要在語文教學中實施素質教育”,鮮明的教學改革方向。直抵教育的根本命義,我的所謂“美國式教學”才少了些爭議。而我,也在實踐中逐步學會批判、生成、融通。我的語文課堂更關注孩子在想什么,需要學習什么。希望怎樣去學,在追求教育的實踐智慧中,我和“我的班,我的學生”一道幸福地成長。
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很好的記錄者。但,就在這樣的回望中,我看到了曾經的生動的表情,甚至,十幾年前,和孩子們會心的相視一笑,陽光下躍動的斑駁身影,輕聲吟唱的一首歌謠,滑過唇邊的一滴清淚,都漸漸地澄明起來。我經過它們,經過一個叫做“九十年代”的地方,心里慢慢,慢慢,長出柔軟的眷戀。年輕的日子,很絢爛,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