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那個黃昏更美麗的。黃昏了。
那時我正在一所鄉鎮中學讀初二,那時候的鄉鎮,自然是比不了現在的鄉鎮,似乎所有的小攤、店鋪都要與那所中學聯系上,不喧囂、不熱鬧,甚至有些沉寂和破敗。
那時候,下課鈴的聲音也是由入控制,敲鐘人是校長的女婿。只要他的身影在我們對面教室的屋檐下閃現的時候,我們就知道要下課了,后來,我們就私下叫他“敲鐘人”或者叫“鼓喪鐘的”,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天,突然翻到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學校的圍墻外面就是廣闊的田野,那段時間,大概是三月份,每天放學后,我都會背著書包去小鎮上那家唯一的臺球室和人較量一番。那時候,大概下午只需要上兩節課,我寄宿在表姐家,表姐大我很多,她的女兒和我在同一個年級,其實,初二年級一共只有兩個班,我在初二(1),她在初二(2),打臺球的時間大概要花去一節課,我每次都是跟表姐撒謊,說班主任不像話,總是讓我們多上一節自習,邊說邊向和我同齡同年級的表侄女使眼色。表姐是個實在人,不像現在的家長,精通于盤查和從外圍突破,聽我這么一說,自然就信了我,而且還抱怨說她女兒怎么不在我們班,沒能遇到像我們班那樣的負責任的好班主任,我每次都偷著樂。后來,從這件事情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道理就是:謊話說多了,你就會以為你說的謊話是真話。所以,幾乎每天,我都會在小鎮的臺球館里多補一節課,而且還真的以為每天比別人多上了一節課。臺球館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大約叫“好再來”,現在我住家旁邊的一家熟食店就叫這個名字,所以,只要走進這家熟食店,我就會隱約地聽到母球落袋和表姐喊我吃飯的聲音。上學那會兒,我飯量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表姐總是在我吃飽的時候,往我碗里再添上一勺,說學習費腦子,我總是邊往嘴里扒飯邊點頭應著,表侄女會突然發出笑聲,甚至將飯都噴出來,我便抬起頭故作不解地看著她。表姐總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她一頓,說什么,沒個女孩樣,吃飯都瘋瘋癲癲的,我又開始偷著樂了,沒事要學會偷著樂,你想讓一個人快樂起來多難啊。可那時候,我不知道,那種快樂,是一種欺騙。
十幾年過去了,那些事情漸漸地模糊起來,但有些事情卻愈加清晰起來。似乎只要曾經出現過的事物,即使當時沒有印象,但經過歲月的土壤培植以后,就會重新煥發出春天。而那些春天的黃昏,1997年春天的黃昏,雖然在當時和我一次次擦肩而過,似乎在當時看來,在一些人的心里,也許就是那些和我一起從臺球室里出來的球友們,他們也許早已忘記,但當相似的一幕幕又在我的視域中呈現,放大,以畫面以聲音的方式襲向我,讓我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那些油菜花熱烈地開放,田埂上的青草貼著泥土茂密地生長,仿佛是一幅色彩對比鮮明的油彩畫,恣意地鋪展開來,就在那些田埂上、青草問,在熱烈開放的油菜花間,一個兩個三五個,他們相隔兩米三米五米十米二十米,那些學生,他們坐著蹲著站著,將書放在腿上捧在手上高舉過頭頂,真的,此后我相信,一些美好的事物,即使當時被你看輕,它總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再次回蕩在你的生命中,我仿佛感到油菜花就流淌在他們的周圍,流淌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書本上,此刻,也在我的體內流淌。
為什么我在這時會再次想起那樣的場景,為什么我總是被深深地打動,僅僅是在多年后,我面對呼我為老師的學生時,我所能看到的只是痛苦的壓抑嗎?
也許吧,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看到他們有過如此浪漫的讀書時間,他們沒有機會見證曾經被我忽略而今又深深記起的美好時刻。他們必須忍受著疲憊、倦怠和煩躁,在狹小的教室里,而不是面對著偌大的田野,面對著流淌著醉入的油菜花香的田野,他們必須一遍一遍地,在校長、班主任、任課老師們一次又一次的監督下,無可奈何地嘶喊著。
輕輕的美好的吟誦已成絕響。
我又想起了那個敲鐘人,耳邊又傳來了鈴聲,而此刻,喪鐘真的已經敲響,我聽到了在應試教育下,學生痛苦的控訴。那些美好的場景,只能留在1997年的一些叫做春天的黃昏里,留在了歷史的花香里。
。經典摘句:那些學生,他們坐著蹲著站著。將書放在腿上捧在手上高舉過頭頂,真的,此后我相信,一些美好的事物,即使當時被你看輕,它總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再次回蕩在你的生命中,我仿佛感到油菜花就流淌在他們的周圍,流淌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書本上,此刻,也在我的體內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