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西方莎士比亞研究流派中,馬克思主義莎評作為一種唯物主義的批評流派,曾對當代莎士比亞批評產生了重要影響。馬克思主義莎評強調藝術對現實的反映,注重意識形態批評,是一種具有強烈道德訴求的政治批評。這種批評包含著深刻的人文主義思想。
[關鍵詞]莎士比亞;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人文主義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0)01-0085-04
在西方莎士比亞研究流派中,馬克思主義莎評作為一種唯物主義的批評流派,曾對當代莎士比亞批評產生了重要影響,特別是文化唯物主義莎評、新歷史主義莎評等關注歷史文化和意識形態的批評流派。對馬克思主義莎評的梳理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當代莎評的實質和批評策略。
唯物主義作為一種哲學傳統,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作為一種文學批評方法則來源于馬克思的政治和經濟學理論。出身中產階級的馬克思因受政治迫害離開德國,多年寄寓倫敦。他傾畢生精力對工業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并與其親密戰友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共同創立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馬克思認為工業資本主義社會產生了異化的工人,他稱之為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剝削制度下,勞動被異化,人性也被扭曲。馬克思通過縝密的邏輯推理和對歷史發展的深刻分析,認為克服異化現象的途徑是工人階級努力通過斗爭建立一個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無階級的社會。19世紀許多歐洲人對歷史的發展持不同的看法,民粹主義者認為通過提升本民族的身份認同和霸權可以促進歷史大進步,唯心主義哲學家黑格爾認為歷史的發展在于精神的力量,而馬克思認為推動歷史發展的動力在于階級斗爭,這種斗爭與民族的認同關系不大。而與經濟和政治有密切的關系。與民粹主義歷史觀相比較,馬克思以一種國際化的視野看待歷史;與黑格爾的精神進步觀相比,馬克思的歷史觀強調經濟基礎的作用。盡管馬克思反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歷史觀,但他從黑格爾那里吸收了辯證法的思想,使其發展變化成為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核心。他認為在社會機制和經濟生產的物質世界里充滿了矛盾,而正是這些矛盾推動了世界向前發展,馬克思稱此為辯證唯物主義。在分析歐洲歷史上不同的生產方式時,馬克思運用了這一辯證唯物的方法。例如在中世紀封建社會里,農民的勞動成果以貢物的方式被封建主剝奪,問題的根源就在于當時存在著嚴格的等級制度;文藝復興時代,馬克思認為封建制度的崩潰是由其內部矛盾所引起的,正是這些矛盾為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生鋪平了道路,同樣,馬克思也預言被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的工人階級也必然會起來反抗壓迫從而推翻資本主義制度,這是由資本主義制度內部階級矛盾決定的;他還認為經濟制度內部的結構變化也會導致社會的巨大變化。馬克思還認為勞動創造了歷史,在這一歷史過程中人起到了重要作用,人的能動性和主體地位得到了肯定。
馬克思還分析了社會生產關系中經濟基礎(物質生產方式、分配、交換)和上層建筑(宗教、法律、哲學、語言、文學、藝術)之間的關系。他認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一觀點用到文學批評上就是一定的社會和經濟結構會產生與之相一致的文學,即文學反映社會生活,這也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核心觀點。馬克思在分析希臘神話的產生時曾有這樣的論述:古希臘神話“仍然能夠給我們以藝術的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說還是一種規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此,神話所表現的乃是征服、支配、改造周圍的自然環境,以爭取生存和發展這一人類的最基本的類本質,或者說天性。”這些論述說明了偉大的文學作品是時代和現實生活的反映。基于這一觀點,恩格斯對莎士比亞作品曾有過精辟的論述:
不管他劇本中的情節發生在什么地方—在意大利、法蘭西還是拿法兒一其實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永遠是他所描寫的怪癖的平民、自做聰明的教書先生、可愛然而古怪的婦女們的故鄉,Merry England(快樂的英格蘭);總之,你會看到這些情節只有在英國的天空下才能發生,只有幾部喜劇一例如《仲夏夜之夢》一的人物性格,令人感到有南方和它的氣候的影響,跟《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人物的性格一樣。
這些論述說明了偉大的文學作品是時代和現實的反映,光輝的時代也必將孕育出偉大的作品。正如恩格斯評述文藝復興時代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莎劇產生于文藝復興時代,同時也實現了恩格斯所說的戲劇三原則,即深刻的思想、歷史內容、情節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結合。正因為莎劇融合了這三種要素,馬克思和恩格斯才十分關注莎劇,而他們的莎評主要強調莎士比亞和時代的關系并注重階級分析。
對于文學和現實的復雜關系問題,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提出了著名的“意識形態”概念。他們認為現實的意識形態反映好比照相機拍攝的圖像,是顛倒的,它掩飾了社會的矛盾;意識形態使現實緊張關系或沖突得到緩解。馬克思本人對意識形態沒有作過多詳細的解釋,但已經揭開了其神秘的面紗,揭示了它的階級本質。意識形態是統治階級的價值取向和價值觀念的代表,由統治階級制定,通過他們把握的國家機器灌輸給社會,使之變得合法、自然、普適而被大眾接受,再轉化成和統治階級經濟基礎相適應的上層建筑,通過國家機器加以強制實行。文化是統治階級上層建筑的一部分,肯定會參與傳播并強化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全盤接受,以強化統治者制造的神話,加強它的統治。文學常以這種意識形態化的方式反映現實,使對立雙方的矛盾得到和解。譬如在《威尼斯商人》中,喜好揮霍的巴薩尼奧最終和貝爾蒙特的美麗小姐鮑西婭結婚。這樣的結局是一個意識形態化的結局,即歷史上對立的兩大階級一商業資產階級和封建貴族一的矛盾通過婚姻得到了解決。
雖然對于意識形態理論和文學的潛在關系問題馬克思并沒有作過詳細的闡釋,但對文學與社會關系的理解卻貫穿于他的寫作之中。他在分析經濟問題時也會提到莎士比亞的戲劇,在《英國的金融舞弊》—文中他借用泰門的“全都是盜賊”這句話諷刺了資產階級銀行家的偽善本性。他還用哈姆萊特的形象批評19世紀歐洲社會革命時的一些高談闊論、優柔寡斷的空談家。從這些例子中,我們可以得出文學為意識形態的批評提供了話語。
馬克思、恩格斯之后比較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有德國的梅林、俄國的普列漢諾夫和列寧,他們都對經濟生活與藝術的關系問題進行了探討,強調藝術的能動作用,即意識形態功能。匈牙利文學理論家、美學家盧卡奇通常被認為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第一人。他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審美反映論,認為文藝必須客觀地再現現實和反映歷史發展的規律。在《戲劇和創作藝術中有關歷史主義發展概述》一文中,對莎士比亞的歷史劇進行了分析。他認為莎士比亞是一個目光敏銳的戲劇家,正是由于對歷史轉折時期社會道德特點敏銳的觀察力,使其能創造出具有極大歷史真實性和忠實性的歷史戲劇。他還認為莎士比亞的作品里清楚地顯示了導致封建制度瓦解的內在矛盾。盡管莎士比亞在歷史細節上有錯誤,但他意識到歷史的變遷,意識到歷史發展的規律,意識到對人類有意義的事件,看到了人文主義的勝利,這是莎氏偉大之處。盧卡奇對馬克思主義感到難以闡釋的文學形式問題也不諱言,他認為文學形式和內容不可分離,而且文學形式本身也是對現實的反映。在《論莎士比亞現實性的一個方面》一文里,他認為在異化問題上,莎士比亞的“場景”處理發揮了一定的作用,對我們仍有借鑒意義。前蘇聯文藝學家、批評家阿尼克斯特在他的《莎士比亞的創作》、《莎士比亞傳》、《英國文學史綱》等著作中,利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對莎士比亞進行了系統的研究,他的莎學研究在馬克思莎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對世界莎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從阿尼克斯特最重要的莎評著作《莎士比亞的創作》中我們可以發現,他完全運用了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把莎士比亞的創作置于文藝復興時代的歷史、文化和政治背景中進行考察,是文藝復興這一偉大的時代培育出了偉大的莎士比亞,他認為“莎士比亞筆下沒有個人生活同社會生活隔離的現象”,他的批評反映了艾布拉姆斯(M.H.Abrams)所說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關心的是決定作家思想和寫作方法的經濟、階級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因素。但更注重作品被馬克思主義批評派視為是作者所處的時代的社會現實之間的關系”。他在分析中遵循普希金所倡導的現實主義原則,將莎士比亞放進當時的社會變革和階級矛盾的環境中,以揭示莎士比亞與現實的關系。他認為:“莎士比亞的每一出戲,都向我們繪出了整個國家和社會的畫面。……在每個場合,莎士比亞給我們提供的仿佛是整個社會大廈從上到下的一個剖面,沖突的意義重要。其社會背景越廣泛。”對于社會存在的不公,阿尼克斯特用階級分析的方法進行批評,他認為“階級社會史上的進步,總是用人民群眾的鮮血和苦難來做代價的。”在他看來,莎士比亞戲劇中各種矛盾的沖突正是階級斗爭形象而深刻的反映。為了說明莎劇中階級沖突的激烈程度,他結合歷史分析道,16世紀最大的農民起義是1549年羅伯特·凱特領導的諾福克郡的起義,起義者對社會巨大而殘酷的不公表示了極大的憤怒,他們拿起武器,進行了頑強的反抗,《亨利六世》中篇描寫的農民暴動,其一系列的特點跟此次起義很接近。阿尼克斯特的階級分析同情下層民眾。可以說阿尼克斯特的莎評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并包含了深刻的人文關懷。阿尼克斯特在對莎劇進行研究時十分重視莎劇中人物與社會的關系,并與時代結合進行分析,強調莎士比亞及其戲劇人物身上充滿了人文主義的光輝。“人文主義哲學構成了莎士比亞創作的思想基礎。他從書本上、跟具有先進觀點的時人的交往中接受了人文主義所有的基本原則。人文主義的某些原理,莎士比亞借自己筆下角色之口作了直接的表達。但事情并不以此為限,而在于莎士比亞的全部創作都滲透著人文主義思想。”阿尼克斯特把莎士比亞的創作思想、創作手法都歸結為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阿尼克斯特還認為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思想里包含著“人民性”的特點,“莎士比亞的創作受全民生活乳汁的哺育,其中既有最愚昧無知的人民群眾賴以為生的東西,又有培育了時代杰出人物的養分。莎士比亞在社會精神生活的兩極之間修建了一座橋梁,他在尋求一種能把兩極之間的一切人團結起來的東西。這一點表現了莎士比亞創作的偉大意義,他的創作是人民文化與人文主義文化的綜合”。在阿尼克斯特看來,莎士比亞的人民性還體現在他的作品中清晰地表達了人民群眾的革命情緒以及要求平等的思想。可以說,這些批評都鮮明地體現了馬克思主義批評的特點,發揚光大了馬克思主義莎學。
布萊希特戲劇理論與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戲劇觀有所不同,他的創新性戲劇理論曾在歐美劇壇引起注意和爭論。他把戲劇分為“亞里士多德式”和“非亞里士多德式”兩大類型。他認為前者是傳統戲劇,偏重于引起觀眾的感情,以產生共鳴;后者,也即他提出的“史詩劇”(epic drama)則不要求演員進入角色,而著眼于觀眾的理性,力圖使觀眾對舞臺上發生的一切采取“觀察者”的態度,以做出正確的判斷。他稱這為“間離效果”(alienation effect)。在《閱讀莎士比亞的藝術》—文里,他就表達了他的戲劇觀:“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確立了極大的自由,個人可以大大地放任他的激情:被愛的欲望(《李爾王》)、統治的欲望(《理查三世》)、愛的激情(《羅密歐與朱麗葉》、《安東尼奧與克莉奧佩特拉》)、懲罰與不懲罰的欲望(《哈姆萊特》)等等。我們的演員可以讓他們的觀眾繼續去品嘗這些自由。但是與此同時,在同一造型中,我們的演員從今后也要確立讓社會去改變個人,并使之生產他的自由。”另外,他還在該文中對如何分析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性格與命運的關系以及莎士比亞戲劇里敘事特點的產生乃至藝術與現實的關系等問題發表了他的獨特見解。布萊希特一生寫過許多詩歌、劇本及理論文章。貫穿在他的全部作品中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辯證法的應用。從他對《科利奧蘭納斯》第一場研究的對話就可以看到他對歷史劇的態度,他對許多問題的看法極為辯證,例如:平民與貴族的矛盾,外憂與內亂、分裂與團結的辯證關系,甚至平民手中武器好壞的細節等問題上都有著極為深刻的非一般的看法。在《馴悍記》的序幕中,一個貴族帶著隨從打獵回來,發現一個名叫斯賴的補鍋匠醉臥在地。為了取樂,就叫人把斯賴抬去他家,給他換上了華貴的衣服。斯賴醒來時,周圍的人都對他說:他是一位高貴的紳士,睡了15年。起初斯賴堅持他現在就是一個補鍋匠,但不久他終被眾人說服,相信他的確是一位老爺,并且娶了一個美貌可愛的太太,實際是紳士的一個小廝裝扮的貴夫人。這種陌生化的喜劇效果說明了身份是社會強加給人的,它顛覆了貴族天生就是貴族的說法。階級和性別的顛倒使這部劇起到了顛覆的效果。前蘇聯文學理論家米哈依爾·巴赫金曾對文學的顛覆作用有極精辟的論述,他提出的怪誕現實主義(grotesque)、復調(polyphony)、狂歡化(carnival)理論對文學批評產生了重大影響。在他的學術生涯中很早就注意到,在以形而上的認識論為基礎、古代正統的世界觀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以狂歡化的世界感受為基礎的、古代非正統的世界觀也頑強地存在著。雖然它多半是處于被壓抑、被排擠的地位,但它屢屢利用其在節慶期間的合法性,利用其下層的民眾性,不斷對中心、權威的正統世界觀發起挑戰,產生威懾力量和顛覆作用。這兩種世界觀的斗爭相互影響,從古至今,—直延續著。只是以獨白意識為前提的正統世界觀高踞霸權地位,它排擠、壓制異己聲音,其聲音之強大,以至于湮沒了其他聲音。巴赫金以其敏銳的耳朵,在正統世界觀的“專橫話語”中聆聽到了“狂歡化的回響”。這是一種狂歡化的宇宙觀,一種狂歡思維,或稱“意識狂歡化”。它潛在地同一切獨白性的認知定勢、認知圖式、概念框架、思維模式、價值取向、習慣心理針鋒相對,顛覆著認識論中的等級制。中心化與邊緣化的相互抗衡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發展張力,動搖了單—文化的壟斷地位,使各種亞文化、俗文化與官方主流文化在對立、碰撞、沖突問又相互滲透、相互作用,恢復交流與對話。他把這一理論用于文學批評,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狂歡化已經開始全面影響正統文學的許多題材,他甚至認為文藝復興實質上是狂歡化的古希臘羅馬精神的復興,是意識、世界和文學的直接狂歡化。他指出,拉伯雷、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等人的創作都是狂歡化文學的典范。對于莎士比亞作品,他寫道:“在莎士比亞的戲劇結構里能揭示出重要的狂歡化的因素。……它決定了莎士比亞那種無畏的、極其清醒(但并沒有淪為虛無主義)的現實主義和徹底的非教條主義。急劇更替與更新這種狂歡化激情是莎士比亞處世態度的基礎。……莎士比亞作品不乏狂歡化因素的外部表現:物質一肉體下部形象、雙重性的猥褻、民間一飲宴形象等等。”莎士比亞戲劇中男女角色性別的顛倒、下層人對上層人的嘲諷等都具有文化的或政治的顛覆意義。
布萊希特和巴赫金的文學批評理論對馬克思的文學反映論和經濟決定論起到修正和補充的作用,他們對莎劇的研究促進了傳統馬克思主義莎評的發展。隨著文學批評理論的發展,特別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后結構主義思潮對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形成了很大的挑戰。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批評傳統的文化唯物主義莎評和新歷史主義莎評逐漸凸現出來,成為莎學研究領域的佼佼者。
馬克思主義莎評強調藝術是現實的反映,強調批評的意識形態性,這種批評具有深刻的政治性,當然,這種政治的批評包含著深刻的人文主義思想,是具有強烈道德訴求的政治批評,是和莎士比亞的寫作目的與激情相吻合的批評,正如美國學者阿蘭·布魯姆(Allan Bloom)所說:“我們知道,不能把握道德現象的政治科學是野蠻的,不能被正義激情所激發的藝術是微不足道的。莎士比亞的寫作先于上述的分離。我們意識到,他既具清晰的理智,也具有強有力的激情,而且在他那里,二者并不削弱對方。如果我們有片刻和他在一起,也許,我們就能重新追尋到生活的完整性,重新發現已經迷失的通向統一性之路。”馬克思主義莎評觸及到了對社會存在意義的深入思考和“人”的問題。這種對人的深切關懷的政治批評是馬克思主義批評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