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理性是政治哲學的論題,理性的分裂與整合直接影響到政治哲學的研究方法和研究動向。當代政治哲學對于reasonable和rational的理解存在明顯的沖突,這種沖突也是自理性被概念化以來本身就具有的。理性的分裂影響著當代政治哲學研究的動向:使政治學實現了從傳統向現代及其科學化的轉向,完成了政治和行政及事實與價值的分離,促使政治智慧轉向政治知識,引發了政治統治合法性的現代轉譯。理性的整合也使當代政治哲學出現了新的研究趨勢:政治事實與政治價值的整合,經驗方法與規范方法的互補和政治與行政的聯袂。
關鍵詞:理性;合理的;理性的;政治哲學
中圖分類號:B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0)01-0093-07
一、理性的分裂與整合:reasonable與rational
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對reasonable和rational的理解存在著明顯的分歧,而從方法論上引起對“合理的”和“理性的”問題爭論的無疑是羅爾斯,但他對“合理的”與“理性的”用法和比較來自于康德。羅爾斯認為,“合理的”與“理性的”這兩者間的區分可以追溯到康德,康德對絕對命令與假設命令所作的區分正好代表了他對“合理的”與“理性的”兩者的區分,前者代表純粹實踐理性,而后者代表經驗實踐理性。[1]在《道德哲學史講義》中,羅爾斯特別強調:“康德用術語vernünftig表示一個完整的合理性概念,那個概念包含了我們通常使用的術語‘合理的’(reasonable)和‘理性的’(rational)的含義?!盵2]
既然羅爾斯在不同的文本中都特別提到“合理的”與“理性的”概念來自于康德,這里需要肯定的是,羅爾斯基本上是在康德的用法上使用這兩個詞的,所以,我們必須“回到康德”來考察其真正的用法和表達的意義,才能澄清這一問題。
盡管“理性的”從完整的理性概念中分離出來賦予其不同于“合理的”含義在近代政治哲學的發端者馬基雅弗里、霍布斯那里就已經具有了,他們把政治理性的道德價值性剔除了出去,使政治游離于道德之外,變成了純粹經驗的、技術性的權術政治,但作為專門的哲學命題的自覺探究卻肇始于康德。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提出了“假言命令”和“定言命令”,以區別“準則”和“法則”時隱含著對“理性的”與“合理的”區分。康德認為,只對個體主觀意志有效的實踐原理的準則是假言命令,它僅包括技巧規矩,其效果的實現取決于個體的主觀欲求,并且欲求的結果決定意志,它的存在是有條件的,這些各種形式的規則“始終是理性的產物,它指定作為手段的行為,以達到作為目標的結果”。[3]也就是說,假言命令是依賴于對象、欲求能力、結果和手段的。如果實踐原理對每一個主體意志都有效,它就是普遍的、客觀的法則,就是定言命令,是以表達行為的客觀強制性的應當為其特征的一條法則,它意指:如果理性完全決定意志,那么行為就不可避免地依照這個規則發生,命令因而是客觀有效的。與作為主觀原理的準則完全不同,客觀法則“必須充分決定作為意志的意志,而不待我問:我是否有為達到所欲求的結果而必須的能力,或者為了產生這個結果,我應該做什么,”它是“獨立于本能的”[3]18,亦即定言命令是獨立于經驗、質料、稟好和欲求能力的,它只關涉意志,是客觀而普遍有效的??档略谶@里所指的作為定言命令的先天實踐法則就是實踐理性自身,它能建構實踐的法則,為道德行為立法。
康德對“準則”和“法則”,亦即“假言命令”和“定言命令”的區分,實質上是對“理性的”與“合理的”區分。理性的“準則”不同于合理的“法則”,作為具有理性傾向的“假言命令”的“準則”是以“經驗、稟好、質料和欲求能力”等為先決條件,是以經驗對象為根據的,這種經驗根據是以主體的感受性為前提,是在經驗實踐理性基礎上的推理、算計,是通過對象達到主體目的,是實現個體“快樂、幸?!钡戎饔^價值目標的理性,它缺少先天的必然性,僅是主觀有效的,不是普遍必然的;而作為合理的定言命令則不是以經驗、稟好、欲求能力為先決條件,所以不存在在各種對象中比較、推理、算計的主觀選擇,它是先天規定的,是主體遵循的形式法則,它不以“對象情境”為轉移,它是主體自足的實踐理性的建構,是客觀有效的。在康德那里,純粹實踐理性本身是自然法則的最高體現,“理性的本性在于認為事物是必然的,不在于認為事物是偶然的”[4],“只有理性才能建立可靠的規律”。[4]504這就是康德關于假言命令和定言命令中區分而形成的“理性的”與“合理的”分殊之真實含義。
從德文使用的詞義看,“合理的”在德文中用vernünftig表示。[5]“理性的”用 Rationalitt一詞來表示。英語中的Reasonable意指“合理的”,其基本含義就是具有道德有效性和價值規范性的理性;rational意指“理性的”,是具有推理、算計之意的理性,其基本含義就是采取最有效的手段達到最佳目標,它缺乏道德有效性。
二、理性分裂及其對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影響
“理性”最早源于古希臘文化中的邏各斯(logos)和努斯(nous)。邏各斯是希臘文的音譯,原意是“話”,后來赫拉克利特在其宇宙論哲學中賦予logos 以“秩序、規律、規則、理性”之意。伊奧尼亞哲學家阿那克薩戈拉在探討世界本原問題時提出“種子”說,并設定了一種能動的東西——“心靈”或“理智”,希臘文音譯為nous,意思是具有主宰事物和具有認識能力的東西。后來柏拉圖區分了“理性”(nous)和“理智”(dianoia),并認為只有理性才能掌握最高原則(共相或理念)。亞里士多德把理性分為認知的和推算的(考慮的)[6],前者是理論的或思辨的理性,后者是指導倫理選擇的理性[6]944,倫理行為是一種實踐,是理性和欲望二者的結合,行為的原因是選擇,選擇的原因是欲望和考慮到目的的推理。[6]945我們可以看出,從亞里士多德開始,明確把理性分為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并同時把二者看作目的和形式的關系,“形式”是一類事物的本質,是普遍的;“目的”表明了事物運動的必然,因此,與主體相適應的理性能力就是力圖把握這種普遍的必然,理性“就是對普遍者和那些處于必然的事物的把握”。[7]由于亞里士多德的實踐理性是出于行為欲望的選擇,是目的性的,因而不同于康德的先驗實踐理性,而是相當于康德的經驗實踐理性,即“合理性”(rationality)。亞里士多德最早涉及了“合理性”問題,但其合理性卻有著本體論和目的論等色彩,不完全等同于當代學科中的合理性一詞。
古希臘哲學對理性的理解與對世界的本原的看法結合在一起,因而理性概念蘊含著“宇宙論”、“目的論”和“本體論”的強烈色彩,它不僅僅是人的認識能力,而且是事物存在的“理由”和“根據”,是客觀的法則,這種傾向一直到黑格爾那里達到極致,“理性成為宇宙的法則”、“世界的本質”和規律。
與古希臘哲學不同的是,近代經驗論把理性看作整理感性材料的方法或邏輯思維能力,唯理論把理性看作先天具有的認知推理能力,其他啟蒙思想家也都把理性看作衡量包括知識、道德、宗教、國家制度、法等在內的社會生活所有方面的最高標準,即所謂的“思維著的理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尺度”。[8]循著唯理論和經驗論的路徑,康德試圖解決科學認知與道德意志、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機械因果與自由因果、自然法與道德法、科學知識與人的尊嚴的分裂問題??档绿岢鐾暾睦硇愿拍睿ɡ碚摾硇院蛯嵺`理性,理性如果是完全認知的,就是“理論理性”;如果是關于道德規律的,就是“實踐理性”。 理性的理論應用處理的是單純認識能力的對象,它“迫使自己的一切先天原則所告訴我們的僅限于可能經驗的對象”[9],而理性的實踐應用則處理意志的決定根據。如果說理論理性是決定自然因果性的能力,那么實踐理性則是決定自身的因果性的能力[3]13,并且前者是后者的基礎??档略诶硇砸庵咀杂傻南蚨惹逑戳斯畔ED以來理性觀上的“宇宙目的論”色彩,但卻保留了“理論理性為自然立法”、“實踐理性為道德立法”、“道德為政治立法”的理性本體論,最終確立起先驗理性哲學,在規范維度上給予理性以至高無上的地位:它是人的先天能力,是能給自然和道德以普遍必然性、客觀有效性的先驗理性,是既能建構自然法則又能建構道德法則的理性,這種理性正如后來哈貝馬斯批評的,它“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即理性帶有濃厚的先驗色彩”。[10]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也使用“合理的”,但黑格爾的用法既不同于康德所說的“經驗實踐理性”,也不同于韋伯及羅爾斯、哈貝馬斯所指的“合理的”,而是在logos精神上使用“合理”。黑格爾強調理性就是事物的本質,“理性構成世界內在的、固有的、深邃的本性,或者說,理性是世界的共性”[11],所謂“規律就是事物的理性”[12],黑格爾把理性貫穿于歷史領域,強調歷史是一個合乎規律的過程,“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歷史因此是一個合理的過程”[13],在這種意義上,他說“凡是合理性的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12]11黑格爾所指的“合理的”,就是合乎必然性或規律性,其規律的本質是理性。如果說黑格爾是在傳統先驗理性或本質理性的角度使用理性概念,那么羅素所指的“理性”已不是黑格爾意義上的理性,而是黑格爾之后的“合理性”概念,它不管理性法則,而僅是“選擇正確的手段以實現意欲達到的目標”之意。至此,黑格爾之后的“合理性”概念正是在近代科學理性中發展而來。羅素對合理性轉向后的理性作出如下解釋:“理性有一種極為清楚的和準確的含義。它代表著選擇正確的手段以實現意欲達到的目的。它與目的抉擇無關,不管這種目的是什么?!竿?、感性、激情(隨你愿意選擇什么詞)是行為惟一可能的根據,理性并不是行為的根據,而是行為的調節者?!盵14]正如哈貝馬斯所總結的,“哲學在其形而上學和黑格爾之后的潮流中,正在向合理性會聚點奔去”。[15]
在黑格爾之后,理性的演變路徑分為兩種,一種是馬克思主義的新理性主義路徑。馬克思在批判目的論、宇宙論和先驗本體論等傳統形而上學的基礎上,實現了理性觀的革命性變革,把理性看成實踐中生成的認識能力,它隨著實踐的發展而發展變化,它本質上“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馬克思由此解構了傳統形而上學理性觀,在實踐基礎上建構了科學的理性觀。另一個是以馬克斯#8226;韋伯為代表的社會學的“合理性”趨向的路徑。韋伯區分了形式理性(formale rationalitt)和實質理性(material rationalitt),前者是指采取一定手段達到目的效果的行動原則;后者指社會行動從某種價值判準的觀點出發,且受此一標準檢驗。[16]實質理性意味著不能僅僅考察純粹形式,還必須對經濟行為的結果作出是否有價值目標的考量,并且除了對行動結果所作的實質批判外,還須針對經濟行動的信念與經濟行動的手段所作的倫理的、禁欲的、美學的批判。[16]37在韋伯關于形式理性與實質理性的區分中可以看出,實質理性追求價值、道德、美學等因素,形式理性只注重效果或是否達到行動的外在目標。在現實上,形式理性的核心就在于資本主義按照既定目標,通過最合理地使用所擁有的手段來行動,從而在征服和改造自然,在商品生產,在政治的官僚化管理等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功。哈貝馬斯曾把這種合理性描述為“在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中,理性愈來愈被局限于目的——手段的關系,萎縮成了工具理性”[15]13,理性轉變成了程序、方法、手段的合理性,其實質性的價值被遮蔽了。可以說合理性轉向最終促成了理性的工具化,使工具理性/科技理性/形式理性凌駕于價值理性/人文理性/實質理性之上,從而侵蝕了理性應有的價值規范功能。從積極的角度看,合理性轉向在一定意義上是理性“回歸現實”和“回到生活”的映照,它“既不適于對自然界、歷史、社會等物質內容討論抱有本體論的希望,也不適于對非經驗的類主體,對意識的一般結構進行先天性重建抱有先驗哲學的希望”。[17]理性向合理性的轉向已最終完成了事實與價值、經濟人與道德人的分離,形成韋伯筆下“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的現實結局。
在當代政治哲學中關于理性問題的爭論可以這樣理解和概括:rational是由古希臘的ratio(理性的算計之維)經由近代科學理性發展而來,在康德那里代表著經驗實踐理性,后經實證主義和韋伯社會學的轉譯,在實證科學中被完全理解為“理性的”,其基本意思就是采取最佳手段達到最終目標,它以效率為原則;reasonable是由古希臘的logos和nous演化而來,經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近代理智主義的發展,在康德那里被理解為純粹實踐理性,后經黑格爾的整合,賦予了先驗、本體和倫理道德色彩。在黑格爾主義解體之后,理性隨著現代性的祛魅化工程,其先驗、本體、倫理意義逐步被清除,但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教訓之后,理論家們又回到傳統挖掘理性的道德意義,從而在當代政治哲學中又從康德那里尋找理性的規范功能,從而把理性和合理性區分開來,在方法論上賦予前者以規范、價值和道德功能,賦予后者以經驗、事實和效率功能。
我們深切感覺到,理性是政治哲學的論題,政治哲學特別是方法論的變化無不體現出理性變化的邏輯。理性在近代以來的分裂和在當代的整合對政治哲學產生了多種影響。
第一,使政治學實現了從傳統向現代及科學化的轉向。在現代性祛魅化工程開啟之前,傳統政治學主要是以哲學倫理學的理性范式為主要研究方法,以政體或政治制度為主要研究對象和內容,以優良政體的實現為目標,以先驗理性的方式認知政治本質,在政治評價上注重倫理道德和宗教神學,把統治和權力的合法性奠基在政治領袖和宗教權威基礎上,這種政治學的特性無不來源于理性的神秘和思辨本性。在哥白尼天文學革命之后,理性由于受科學技術進步和物理學革命的影響,在近代開始發生分化。馬基雅弗利的“權術政治”和霍布斯的“利維坦”已經從經驗政治學視角去試圖顛覆先驗理性政治學,爾后19世紀中期產生的馬克思主義、實證主義、意志主義發起了對理智主義先驗理性政治學的解構,從而使先驗本體論的理性最終被現實人的功能性思維所取代,理性不再具有神圣的道德價值和構造政治理想的功能,理性向每個人生存的合理化方向奔去。資本主義在歐洲獲得勝利之后,理性也同時被資本計算功能的理性所取代,以追求科學和效率為目標的實證主義和韋伯主義所揭示的形式理性逐漸占上風,并從而成為科學思維的標志。政治學開始在方法上從哲學倫理和理性建構的形而上的方法轉向形而下的實證觀察和量化研究,在研究對象和內容上從原來的政體或政治制度逐漸擴大到政治的社會管理和利益增益,后來實證主義、科學主義和行為主義進一步把科學的經驗觀察和行為分析方法引入政治學的研究,政治學終于從傳統的倫理主義政治學、理性政治學、功利主義政治學轉向現代的實證主義政治學、科學主義政治學、現實主義政治學、行為主義政治學和后行為主義政治學,最后使政治學朝科學化方向發展,使政治學更具現實功能,而不是道德及其超驗功能。當然,政治在科學化時,也表現出非人格化、程序化與可檢測性等特點,迫使建構人類理想價值秩序的指引功能降低了。也就是說,“理性”的“合理性”轉向或理性的分裂終于促成了政治學從傳統向現代及科學化的轉型。
第二,使行政管理從政治的統治功能中分離出來。政治統治指實質性的統治權,是考量誰在統治的問題,它是政治的核心,具有強制性、最高性、階級性等特點,它以政治秩序及最高主權的獲取為價值目標。西方古代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正義城邦,近代西方啟蒙思想家的“利維坦”、“代議制政府”等,他們都從理性主義秩序觀出發,認為政治主要是統治者如何統治人民的問題。統治者的智慧直接決定了良序社會實現的程度,社會政治秩序與統治者的智慧和能力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這與社會發展程度低、社會分工簡單、國家事務相對少有關。但隨著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的發展和市民社會的崛起,國家職能不再限于統治秩序問題,而更多地產生了社會管理功能。立法、行政、司法的分離使政治最高決策功能和執行功能進而分開,前者追求意志的正當性,后者的重點不再是決策或發揮政治統治功能,而是高效率完成前者的意志,這就使具有不同目標導向的政治和行政徹底分離。行政管理從政治統治中分離出來的現實基礎是社會生產力的高速發展造就的現代社會分工的復雜化,而最為深厚的思維基礎就是理性本身在分化中對效率、合理化生活的追求。如果說,政治統治在價值理性的指引下,追求統治的正當性、秩序性和完美性的話,那么,合理性的思維就要求政府要高效率地實現對社會的管理。理性分離的現實標志就是現代合理化科層制行政管理體系的建立。
第三,對政治智慧的追求轉向對政治知識的獲取。政治哲學在產生之時本身就是智慧之學,它是理性的結果。柏拉圖在其著名的“洞穴隱語”中揭示了智慧與意見的對立,理性把握的是智慧,是現象背后的本質,而感覺把握到的僅僅是意見。后來亞里士多德把參與城邦公共事務的政治實踐視為智慧,它是內在的美德,而把認知理性把握的經驗視為知識,它是外在的技能。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奠定了政治智慧和政治知識劃分的理論基礎,他們都認為智慧高于知識。在西方理性主義政治哲學看來,通過實踐理性獲得的認知是智慧,而通過科學理性把握的就是知識,前者是實踐中對政治價值的內在理解和體悟,它很難通過外在的技能獲得,政治知識只是在對政治經驗和現象把握的過程中獲得的認知,是科學性的認識,有真假之別,它可以通過技能訓練獲得。當然,政治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可以轉化為政治智慧,也就是對自己親歷的政治實踐進行提升和在心靈中高度再現,從而內化為政治智慧。相比較而言,古代政治正是在政治實踐中凝煉升華的政治智慧,而現代政治則是在政治經驗中獲得的外在知識,它可以客觀化、體系化、程序化,可以通過傳授傳承下去。政治知識只是我們認知政治現象的出發點,有政治知識不等于就有了政治智慧和政治美德,但擁有智慧就是擁有了美德。政治智慧是政治認知、情感體驗和政治意志的高度融合,而政治知識只是一種認知,缺乏情感體驗和政治信念??档略凇墩撚谰煤推健分兴傅摹暗赖碌恼渭摇本褪蔷哂姓沃腔鄣恼渭?,而“政治的道德家”則是僅擁有政治知識的政客。但在“合理性”觀念主導下的現代政治科學卻以“批量生產”政治知識和索取政治技巧為己任,放棄了對政治智慧的追求。
第四,引發了政治統治合法性的現代轉譯。政治統治的合法性是指統治秩序“是否和為什么應該獲得其成員的忠誠問題”。[18]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的“公意”理論中表達了作為理論范式的合法性問題,而馬克斯#8226;韋伯則直接奠定了現代統治合法性探索的方向。他將合法性分為三種形式:魅力型、傳統型和合理型。[19]魅力型依據的是對某個個人罕見的尊嚴、英雄主義、模范的品格以及由其所揭示或指定的規范范式的影響(超凡魅力的權威),傳統型依據的是對古老傳統之神圣及據此行使權威者之合法性的既定信任(傳統權威),合理性依據的是對既定規則及其根據這些規則被授權發布這些命令者之權力的信任(立法權威)。魅力型和傳統型的統治合法性的理論基礎就是先驗理性或道德理性,即合理的道德性和魅惑性形成了人們的傳統型忠誠人格,從而對統治抱有道德的、先天的忠誠感,把對統治者的認同寄托于統治者權威來源的神圣性和道德高尚性上。而理性的統治是建立在現代經濟理性人格基礎之上,政治統治不再單單是通過魅力型權威和道德人格保證的,更為重要的是政治行為本身對人們利益的滿足程度,即“從政府行為是否反映著政府機構本身的利益來尋索政府行為的合法性”。[20]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合理性的經濟體系和官僚管理系統為現代資本主義的統治奠定了合法性基礎,它通過一定的規則和可操作的民主程序實現,是合理性的制度表現形態。
第五,使事實與價值發生分離?!袄硇缘摹焙汀昂侠淼摹钡姆质庥兄羁痰姆椒ㄕ撘饬x,它是事實與價值分離的思維基礎。近代經驗主義哲學家休謨提出了事實與價值二分的“休謨命題”,認為事實可以做出真假的判斷,但價值只能做出好壞的判斷,事實與價值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档驴吹叫葜兊膬r值懷疑主義,他把探究政治價值規范的實踐理性建立在對政治現象認知的理論理性基礎上,實踐理性對政治現象具有價值規范功能和反思、批判功能。“理性的”對象是經驗的政治事實、政治現象和政治主體的行為,人們由此可以做出正確與否的斷定,但“合理的”對象卻是政治的一般,是政治現象背后的本質,它追求的是政治價值如正義、善、秩序、良好的政體等問題,是經驗不能檢視的。近代馬基雅弗利的權術政治、霍布斯的君主政治、洛克的代議制政府、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政體、休謨的財產權統治等都屬于合理性政治,它趨向于政治的外在秩序和現實的效能;與此相對應,笛卡爾建構的必然性政治秩序,康德的實踐理性的政治理想國,黑格爾作為倫理實體的政治等,它們都屬于合理的政治,即合乎理性秩序的政治,它追求政治的規范性。前者追求現實秩序和政府管理的效率、效能及如何有效地治理國家,后者追求的是怎樣實現一個理想的政治秩序和道德崇高的政治價值,前者具有經驗性和事實有效率,但后者具有超驗性和價值規范性。
三、理性的整合對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影響
政治哲學家們深刻地看到,近代以來工具理性、形式理性和科學理性主導的祛魅化工程并沒有使社會朝著正當性的方向發展,相反,合理性的現代政治卻陷入缺乏價值和道德的深淵,政治家們不再是當年康德所說的是處理事關整個人類福祉,而是謀求政治策略或私人利益的政客,政治學變成“一種普遍的智慮學說,亦即一套如何選擇對既定的目標最為有利的權宜手段的準則的理論”。[21]為此,政治哲學開始在基礎和方法論層面反思政治的發展。政治實踐的慘痛教序喚醒了政治理論家,在二戰后,西方理論界普遍掀起了一種批判理性政治的運動,試圖彌合分裂的理性,整合事實與價值的內在關系,不僅從經驗的向度,而且從規范的視角研究政治,意圖拯救陷入了困境的西方社會??傮w來看,政治哲學產生了以下幾種新的研究趨向,而這些趨向與理性的整合有著高度的關聯性。
第一,政治事實與政治價值的整合。二戰后,缺乏道德倫理的冷酷的政治喚醒了理論家們的道德思維,事實與價值的彌合成為當代政治研究的共同志趣。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把康德的道德建構主義發展成“政治建構主義”,把“合理的”價值理性和“理性的”[22]經驗理性結合起來建構公平正義的社會秩序,并提出培養公民追求“合理的”公共性美德的能力和追求“理性的”個人善的能力,在這兩種能力的基礎上培育起公民的正義感和善觀念,這對當代身陷囹圄的西方社會來說,無疑是一種積極的政治價值追求信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第二代領軍人物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運用交往理性重新改造了康德的實踐理性,把工具理性的事實有效性和實踐理性的規范有效性緊密結合起來,在關注政治民主制度時,不忘記用他的交往理性去規范政治價值的實現,在話語倫理學的規范有效性基礎上建構公民自由運用交往權利的政治烏托邦。印籍美國經濟學家阿馬迪亞#8226;森一改經濟選擇理論只注重經濟事實和經濟理性的效率觀念及以經濟人假設出發的研究范式,在《理性與自由》一書中把價值規范方法運用到經濟選擇理論中,把公平、正義、慷慨、同情、可行能力等價值理性因素整合到經濟理論中,成為當代經濟學和政治學結合的楷模。當代共和主義思想家阿倫特在批判近代經驗政治學和形而上學政治學的同時,回到古希臘傳統,建構了以英雄美德為價值理想的政治理念,也堪稱超越事實與價值之爭的典范。美國哲學家普特南則立足新實用主義立場,從知識論、倫理學和科學哲學的角度對事實與價值二分展開了猛烈的批判,主張在政治研究中統合二者??梢哉f,理性自身整合的深層邏輯造就了事實與價值整合的邏輯。
第二,政治研究中經驗方法與規范方法的互補。作為研究方法,理性的代表的是追求政治策略、手段、智謀、政治程序等,它以政治效能和政治利益的實現為目標,以政治現象和政治行為為對象,它體現出理性算計、合理化決策、最優化選擇等特點,是一種事實性的、經驗性的研究方法,實證主義(包括邏輯實證主義)、科學主義、行為主義都是這種方法的代表。而合理的代表的是不管外在政治事實和現象如何,不管政治形勢怎樣發展,都要以理性的政治價值范式和命令去行動,這才是合理的(合乎理性的),它不以外在的欲求、政治權力和政治利益為目標和對象,相反,理性規范就是自己的目標,它是超越于經驗之上并審視經驗的方法,它是體現在政治策略、智謀等之后的價值和智慧,柏拉圖、笛卡爾、康德、黑格爾等都是倡導這種方法的代表。這兩種方法在政治哲學史中一直處于互競和對立狀態。只是到了當代,羅爾斯把這兩種方法統一起來用于正義理論研究,阿佩爾用于整合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哈貝馬斯以此對應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建構交往理性并用于協商民主和交往權利的研究,阿馬迪亞#8226;森把這兩種方法統一于福利經濟學的研究??梢哉f,當代諸多學者都發現了經驗方法和規范方法各自的不足,進而都走向統一的研究路徑,這也正是當代政治哲學研究方法的新趨向。
第三,政治與行政的聯袂。理性分裂對政治最大的沖擊就是政治與行政的分離,但政治統治和行政管理的目標要求是不同的,前者注重政治價值,后者注重實際事務,二者是不同的功能范式,在研究上受不同理性的規導。美國學者伍德羅#8226;威爾遜在《政治學之研究》[23]一文中首次把事務管理的行政從政治中分離出來,它開創了行政研究的里程碑;科學管理之父泰勒創立的企業管理法則正是把合理性的效率原則奉為至尊,它也因為機械性、技術性、忽視人的價值而同時遭到批評;后來韋伯在合理化向度分析的資本主義行政管理和企業管理的科層制進一步加深了政治與行政的分離。韋伯認為科層制就是按照形式理性實現的最有效率的管理形式,科層制是合理性最為充分的體現;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羅納德、赫伯特#8226;西蒙、道格拉斯#8226;麥格雷戈等對只注重效率、規則、程序、技術的合理性管理開始提出批評和挑戰,并在批判早期“經濟人”假設的基礎上提出“社會人”的管理理念,但這一時期的管理理念還是沒有擺脫以效率為主的合理性觀念;直到1968年美國行政管理思想家沃爾多提出“新公共行政學”,才結束了政治和行政以效率為主的局面,主張行政管理要以社會正義和公平等價值為指引,主張管理要突出公共性,與政治結合起來走“民主行政”之路;后來,美國行政倫理思想家特里#8226;庫珀(Terry L.Cooper)提出行政管理倫理思想,強調公共行政領域中行為者的責任倫理,主張民主政治應塑造公民美德和公民責任,人具有經濟人、社會人、倫理人等角色,而不僅僅是經濟人角色。當代政治和行政理論研究的新動向就是主張把政治民主引入公共管理,把合理的倫理價值和理性的管理效率結合起來,實現政治與行政的聯袂,而不是分立獨行。
“合理的”和“理性的”牽動著當代政治哲學變化的神經,對理性做出什么樣的理解,就形成了什么樣的研究范式和方法,理性理解的變化使政治哲學的形態和研究范式也跟著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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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ge Between Reasonable,Rational and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WANG Wen-dong
(College of Economics and Social Administration, Tianshui Normal University,Tianshui,Gansu 741001,China)
Abstract:Reason is a topic of political philosophy.The rift and harmony of reason influence directly the research ways and direction of political philosophy.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has obvious conflict on the comprehension of reasonable and rational,which has existed naturally since reason was conceptualized.The rift of reason has effects on the direction of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It makes the change of politics from tradition to modernization and science come true.It fulfils the separation of politics from administration as well as fact from value.It promotes the change of political wisdom toward political knowledge. It arouses the switch of political governance legality. The harmony of reason also makes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appear new research trends,including the harmony of political fact and political value,the supplement of experience methods and norm methods and the alliance of political and administration.
Key words:reason;reasonable;rational;political philoso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