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手如林的近代中國,張忠紱算不上大紅大紫的人物,但作為名重一時的人物,張忠紱是當之無愧的。歷史人物常常是成雙配對地出現的,比如嚴復與梁啟超,胡適與魯迅,而與蔣廷黻配對的則是這個張忠紱。如今,蔣廷黻作為一代知名史家和外交家早已復得了昔日盛名,而一度與蔣廷黻幾有齊名之勢的張忠紱,卻依舊門庭寂寥。
張忠紱于1901年出生于湖北武昌一個“舊式書香人家,也是一個日就沒落的人家”,然而幸運的是,他在少小之年就有機會享受最優等的教育,與當時的很多人一樣,他從小接受的是舊式私塾教育,對國學經典的誦讀為張的國文打了好的底子;日后張就讀于教會學校,又為其英文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對此,晚年張忠紱在其回憶錄中說:“我生長的過渡時期,內有一個古老的家庭,外有一個新興的中華民國。我接受的教育,從舊式的家庭,經過教會學校,預備游學的清華學堂,而若干美國大學,直至念完三個學位為止。耳濡目染,可以說是從最舊的到最新的。教育與環境以及個性聯合起來養成里外我的人生觀,和我認為正確的立身行誼之道。線裝書給了我初步的人生哲學,西式教育使我放寬了眼界,不拘泥于舊社會傳統的思想觀念?!?/p>
1915年,張忠紱考入清華學堂,開始接受極為上乘的訓練。當時的清華尚為留美預備學校,為使學生盡速適應赴美后的學習與生活,學校采取高度美國化的模式,一切與美國接軌。除國學外,當時所有的課程(含體育)均為全英文授課,教師之中,多半為外籍教員(主要來自美國大學),其國際化的程度可見一斑。在清華期間,張忠紱結識了一批此后在中國文化史上聲名顯赫的人物,這成為其日后教學、論政和從政的重要人脈根底,其同屆學友即有梁實秋、梁思成、王化成、吳文藻、顧毓琇、孫立人、王繩祖、施嘉煬、張鈺哲、鄧叔群等;至于高班同學則有雷海宗、聞一多、潘光旦、羅隆基等;低班同學乃有周培源、梅汝璈等人。在清華活躍一時、日后馳譽于中國文壇的“清華文學社”成立之初,就凝聚了一批才俊,第一批會員十四人,就有謝文炳、梁實秋、聞一多、顧毓琇、吳景超、吳文藻等人,也有張忠紱。這時期,張恰好趕上了五四運動。在此運動中,他沒有像其他同學如羅隆基、陳長桐等人那樣在運動中大顯身手,而是更多地以觀察者姿態出現,這與他本人對運動的認知有關。許多年后,張仍堅持認為,五四運動不單純是“學生自動自發的愛國運動”,“我始終感覺當時這運動是有背景的,它的背景就是‘研究系’,關于這一點,也許當時的學生知道的不多。但由代表‘研究系’的《北京晨報》、上海的《時事新報》在五四運動后不斷的鼓吹號召也可知其端倪”。
1923年,張忠紱結束清華八年的學習,公派放洋(與梁實秋、顧毓琇、吳文藻、冰心等同行),開始了六年的美國學習生涯。在此期間,張先后念了五所大學。1927年夏,張忠紱獲得了哈佛大學的碩士學位。此時張才發現自己的真正興趣所在:遠東國際關系,而“哈佛這方面沒有出類拔萃的教授。這方面當日最好的兩位學者都在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因此他決定去霍普金斯大學修讀遠東國際關系的博士學位,而這也成為他一生的研究旨趣與事業之所在。當時正值鼎盛時期的霍大已是美國名列前茅的研究型大學,相對于哈佛、普林斯頓等老牌文理大學來說,后起之秀的霍大在社會科學方面的實力仍顯卓爾不群。在霍大,張師從韋羅伯教授(Wolloughby)。
1929年夏天,張忠紱順利通過答辯,畢業論文題目是《英日同盟》,至此,張圓滿地完成了在美國的學習生涯,成為中國最早主修國際關系的海歸派學人之一。當時一般的中國留美學人大都以中國學研究為博士論文的選題,用討巧的辦法贏取學位,張忠紱對此不以為然,他知難而進,選擇了富有挑戰性的領域。事實證明,這一抉擇是極為成功的。
張在美留學期間,國內政局大變,國民政府取代了北洋軍閥的統治,中國進入黨治時代。由于清華易長,張所享受的公費待遇也不保,張回憶說:“北伐以后國民政府本為人望所歸,這是我首次和它的官吏接洽,竟碰著這位羅某,頓使我對國民政府用人行政的信心,大打折扣??梢娬萌诵姓仨毶髦?。”“這位羅某”就是蔣介石的愛將羅家倫,羅向來以干練見長,在官場中亦頗為佻達,而張對羅頗不感冒。這大概也表明張本人的書生意氣與官場習氣之間尚有距離吧?幸得時任留美監督梅貽琦設法努力,張終獲他項資助,學業竟成。
1929年9月,張忠紱接到東北大學自國內發來的聘書,遂決定結束異國求學。張當時考慮自己“既專修遠東關系,遠東問題以中國為主,中國問題以東北為重”,且當時東北大學新成立不久,由“東北王”張學良親任校長,經費充足,規模宏大,因此欣然接受了該校的邀請。1930年寒假過后,他應舊友梅汝璈之邀,去往南開大學任教,嗣后卻因梅遭到排擠而連帶辭職,一度開始閉門著述。1931年夏,張忠紱接受周炳琳送來的聘書,遂開始任教于北京大學政治系。此間,張曾講授過《近代歐洲外交史》、《中華民國外交史》等課程,還一度擔任北京大學政治系主任及研究院導師等職,“指導科目為國際關系、政治制度,中國政治制度史”,并擔任最高級別的教授——庚款講座教授,享受特別待遇。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張忠紱才離開北大。這一時期,他與胡適、陶希圣、葉公超等一樣,都是異?;钴S的學者。這一時期,張忠紱在教課之余,完成了《英日同盟》、《中華民國外交史》兩本著作,為《獨立評論》撰寫了大量評論,并擔任《外交月報》總編輯?!队⑷胀恕肥亲髡咭圆┦空撐臑樗{本完成的專著。
在1948年中央研究院院士遴選中,張忠紱和周鯁生、蕭公權、錢端升、張奚若一樣,被列為政治學組的院士候選人??梢姡鳛橐幻螌W及國際關系研究名家,張忠紱一線學者的地位是時人公推的。
和那個時代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在書齋生涯之外,張忠紱又以筆為武器,發表了大量政論文章,并參與辦報來發出自己的聲音。張忠紱是《獨立評論》的主要撰稿人之一,在其中發表了十余篇文章。《獨立評論》是當時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喉舌,其創刊目的就在于“期望各人都根據自己的知識,用公平的態度,來研究中國當前的問題……做一種引子,引起社會上的注意和討論……我們都希望永遠保持一點獨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成見,用負責任的言論來發表我們個人思考的結果:這是獨立的精神”。該刊由胡適與蔣廷黻發起,并由胡適擔任主編,網羅了當時中國最重要的一批知識分子,張忠紱在其中是較有影響的人物之一。此外,他還擔任黨報社論委員會委員,在《中央日報》、《外交評論》上發表了一系列社論與時評。除出國期間外,《中央日報》社的外交社論,幾于全出自其手。就此而言,他確乎是一個很活躍的公共知識分子。
顯然,在北大的這一時期是張學術生涯的黃金時期。正值壯年的張忠紱在這一時期極為活躍,在基本的教學工作之余,他還“曾編著一冊《歐洲外交史》,創作一冊《中華民國外交史》(自1911年至1922年),擔任《外交月報》總編輯,為《獨立評論》撰文,并于1936年參加太平洋學會中國代表團(胡適任團長),同時休假一年,游歷歐美”。1937年返國后,恰逢“盧溝橋事變”爆發。國民政府積極開展“國民外交”,以“非官方”的形式爭取國際援助,原北大自由派學人的領軍人物胡適被作為首選,成為該團團長。胡適受命后,隨即聯絡了有關人士,其中主要人物即為原《獨立評論》同仁張忠紱和錢端升。嗣后,三人一起赴美游說,爭取美國人對華之同情,也借此展開了“學人外交”。
1938年張忠紱自美國返回國內,本欲直接去往位于昆明的西南聯大繼續執教。但是當時國民政府對其極具青眼,請其出任軍事委員會參事室參事一職。張原本無意于仕途,但他考慮到國難當頭,自己作為國民一分子,有為國家出力的義務,而且自己所學主要是政治、外交與太平洋地區國際關系,擔任斯職的同時也可以趁此繼續研究,遂接受國民政府的職位,自此開始了“學人從政”之路。當時的軍委會參事相當于蔣介石的私人智囊團,“各參事得經由侍從室向最高當局建議,且不限于任何問題”。當時能出任參事的多為學者名流,囊括了當時中國最著名的幾位國際關系學者,如日本問題專家王芃生,著名國際法學家王寵惠、周鯁生等,張主要負責研究報告美國及太平洋方面的國際問題。在1941年1、2月間參事室對太平洋戰爭是否爆發產生了爭論:陳博生和王芃生都預測戰爭可能不會爆發,理由是日本實力弱小,不會擅自發動戰爭;張忠紱承認日本實力薄弱,但他著眼于當時的國際形勢,認為在當時情境下,日本已成騎虎之勢,必不肯接受美方的和平條件,只能率先發動戰爭以自保,因此美日戰爭必然爆發,事后的結果印證了張的推測。
從政期間,張還難以忘情學術,他始終注意對中國外交、大國關系和遠東問題的研究。他還參加了中國政治學會第二屆年會,會上宣讀的八篇論文中,除蕭公權的《中國政治思想的起點及分期》,即有張的《中國取消德奧在華特權的經過》。張此時仍與知識界(學院派人物)保持接觸,如1945年3月23日,其恩師梅貽琦在重慶,早上“九點半返寓所,張子嬰來談”,次日,梅貽琦“中午張子嬰夫婦飯約,于百齡餐廳。飯后在寓休息”。
1943年8月,張又被時任外交部長宋子文委任為外交部美洲司司長,隨后他親身參加了國民政府一系列重大外交活動,內中便有1944年為籌備聯合國而召開的敦巴頓橡樹園會議,以及1945年的舊金山會議等。1946年,張忠紱任國民政府駐聯合國代表團顧問,在此期間參與了紐約聯合國大會。1950年,因種種原因,他被撤掉了顧問一職。1948年,當不少自由派人物選擇臺灣作為歸宿時,張卻選擇移居美國。此后,張加入美籍,遠離政治與學術,乃以經商為生,但并不順利。1977年,一代學人去世。
張忠紱畢生的主要功業完成于壯年與中年時期(1931—1945),其最主要的學術著作與外交活動都完成于此時。此間,他發表了七本專著或論文集,并有大量政論散見于各處。他前期(1931—1937)以教學著述為主、議政論政為輔;后期(1937—1945)則以從政為主、治學為輔,親身參與國民政府當時的重大外交活動,實踐自己的外交理念和研究心得。
張既能“坐而論道”,亦能“起而實行”。在他身上,“論學”與“論政”得到了和諧的統一。其主要志業有二:一是作為著述家,二是實干家,前者主要是教學、研究和政論三方面,后者則主要是外交實踐和政治經歷方面的事功。立說方面的,張忠紱頗有建樹,其中的研究工作又包括:國際政治與國際關系史、遠東問題、行政學、民國外交史等,均可圈可點,其《英日同盟》對東北亞的局勢進行了翔實的考察,堪稱我國國際關系研究領域最早的力作之一。
外交史是民國時期的新興研究領域,不少學者都致力于此。由于當時清華大學蔣廷黻教授的晚清外交史及中國近代史的研究已經取得了相當成效,并在學界產生廣泛影響,因此,張忠紱乃決定另辟蹊徑,主要致力于民國外交史學的研究,其成果主要集中體現為其《中華民國外交史》(上卷)。在這本書的撰寫上,作者付出了極大的精力,但因戰爭爆發,作者沒來得及完成后期的工作,就被迫中斷研究。因此,此書和“半卷書先生”胡適的《中國哲學史》一樣,都無下卷問世。由于北平的變故,張忠紱搜集的大量資料,也被毀壞,這對其日后的研究造成了極大影響,張忠紱對此也極為心痛??梢哉f,《中華民國外交史》(上卷)一書是張忠紱平生最得意的也費力最多的著作。在此書序言中,張說到當時國內中國外交史的研究現狀,“中國外交史一書,迄今尤無善本?!颂貒鴥葻o詳著信史,即國外專家之著作,其差強人意者,亦不多見”。可見張對自己這本著作寄望頗高,希望以此為奠定自己學術地位的主要階石。不過,由于種種原因,張忠紱最終并沒能如愿地完成自己心目中的著作體系。
張忠紱非常重視外交對一國的作用,并提出了一系列獨到的論斷。他回顧了十九世紀初以來國際關系對中國政局的影響,認為中國“只知有中國,而不知有國際,不重視國際關系”,其結果就是中國“喪失了遠東主人的地位”,因而主張中國一定要重視國際關系,但是同時又指出中國也不能完全依賴國際關系,如果“本國無實力,專門依賴他國是不可能的”,正確的做法是要一方面注重充實自己的國力,另一方面也要重視國際關系,這才是強國之道。張還基于現實主義立場駁斥了“弱國無外交”之說,認為“弱國尤其需要外交”,“弱國的唯一出路,只有運用外交,以求得修明內政充實實力的機會,同時善用此種機會,以增強本國的實力,充實外交的后盾”,他認為當時中國能做的就是利用外交來盡可能爭取一點權益,為此,張和他的同行們作出了重要努力。美國著名漢學家柯偉林高度評價了民國時期的外交活動和那一代外交家們,他認為“中國外交家們常常舌戰列強,成功地以一場外交革命輔佐著國民革命”,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中國通過談判重新控制了海關、關稅、郵政、鹽專賣稅,而這些都依賴于中國外交家們“艱苦而又專門的工作”,主要是依靠外交部招收的“一批最具世界眼光和受過最好教育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