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杜甫的詩竟像是專門為一千二百年后的聶紺弩寫的。
我沒有見過聶先生,從年齡上說他是前輩,這個名字我所以記得,最早是在批判胡風的高潮中,我在《人民日報》上讀到了聶先生的批胡文章。我無意在這里哪壺不開提哪壺,更無意在這里喪盡天良地橫掃一切,我只是說我們并沒有假裝全部忘記了我們的昨天。我們也不會因為某些人的毫不腰痛地站著說風涼話,就信了他們的胡說八道。
直到“文革”以后,聶詩流傳到我耳朵里來了。我強調是流傳,因為我未見其書,未知其人,未索其句,它卻硬是進入了我眼我心。例如這一類句子,最早是從友人的信中看到的:“哀莫大于心不死……”“無多幻想要全刪……”
這樣的句子直擊要害,見血封喉,一看,你傻了:
何處有苗無有草,每回鋤草總傷苗,
培苗常恨草相混,鋤草又憐苗太嬌。
未見新苗高一尺,來鋤雜草已三遭,
停鋤不覺手揮汗,物理難通心自焦。
聶的鋤草詩,與我的生活經驗百分之百地一致。其實這里有接受改造的含意,說明下鄉勞動是何等艱難,何等偉大,知識分子是何等無能,何等汗顏。不,這里絕對不包含訴苦,農民鋤個草還不是小菜一碟。人生本來就不公平,莊稼本來就不好長,未見新苗高一尺云云,倒是有點不快不順氣的感覺,本來那個時期人們都說是大豐收,放衛星的。鋤草三遭,苗未長一尺,看來聶公那時已經開始刪除幻想了。
此外,他老還寫過許多誠懇地乃至是詩情畫意地描寫勞動生活的詩,例如搓草繩之類的題材。他本來是寧愿在熱愛勞動的高調中逆來順受的:“此后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
聶詩中有許多寫給他的妻子周穎女士的詩,悲愴中不無自嘲,震驚中仍有調笑。例如:
孤山與我偶相攜,我贈孤山幾句詩,
雪滿三冬高士餓,梅開二度美人遲。
吾今喪我形全槁,君果為誰憶費思,
納履隨君天下往,無非山在缺柴時。
此是三首詩中之一,詩前注曰:“出獄初,同周婆上理發館,覽鏡大駭,不識鏡中為誰。亦不識周婆何以未如葉生之妻,棄箕帚而遁也……”
患難夫妻百事哀,哀而成詩,詩而成絕唱,絕唱中有血有淚,有寒冬雪梅之傲,亦有情有趣,有美人云云,有《聊齋》中葉妻見到葉生做鬼歸來,嚇得落荒而逃的故事。把鏡中自己的駭人形象說成是《莊子》中的得道真人南郭子綦的吾喪我的境界,這也是我喜說的“淚盡則喜”的意思吧。
誰說讀書無用,至少可以用來打趣自己的噩運:“狂熱浩歌中中寒,復于天上見深淵。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
以上是他為馮雪峰寫的詩,頭兩句取自魯迅散文詩,而此后兩句,聲聲泣血,字字鉆心。只這八個字,就如聞霹靂,如見閃電,足以振聾發聵,力抵千鈞,所謂舊體詩竟能寫到這樣真摯深情、奇突穿透、警醒駭世。聶先生有學問,更有血性,有詞兒有掌故,更有“搖落人間六十年,補天失計共憂天”的如磐憂思。
即使憂憤如鉛,阻擋不住聶先生的豪情,下面的句子永遠令人豪邁,即使是“十年牢獄千夫指”了,你還是拿聶這樣的文人毫無辦法:
二十歲人天怕我,新聞記者筆饒誰,
世有奇詩須汝寫,天降大任與人擔。
今世曹劉君與妾,古之梁孟案齊眉,
奇詩何止三千首,定不隨君至九泉。
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
昨夢君立海邊山,蒼蒼者天茫茫水,
天狗吐吞唯日月,鯤魚去住總滄溟。
聶紺弩是有一些可怕的經歷的,例如下面這首詩:解晉途中與包于軌同銬,戲贈:
牛鬼蛇神第幾車,屢同回首望京華。
曾經滄海難為淚,便到長城豈是家。
……
是說在那個無法無天的時期,他與“同案犯”包先生銬在一起起解。詩很厲害,令人難以正視,但是文辭之美又帶來幾分患難的浪漫與風流,猶能屢屢回首望京華?猶能滄海呀長城呀地忽悠一番。卻胡來苦難也成詩,也成豪興,也成佳句,抒忿之吵仍有慰藉,與文字的匠心獨運。
現在,中文圈子中聶的舊體詩是一座奇峰。從偉大中華歷史來看,這樣的詩篇也屬空前絕后。
現在,由侯井天先生作了句解、詳注、集評的《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即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