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對待自然的態度與基督教文化有很大的不同。總體來說,中國人對自然抱有一種敬畏的態度,把自然神圣化,把人與自然的關系宗教化,但是這種宗教化并沒有導致一神教和人格化上帝。固有的地理環境和數千年占統治地位的農業生產方式深刻地影響了中國人對待自然的態度,莊稼“有收無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就是說“老天爺”下不下雨決定了谷物有沒有收成,這叫“靠天吃飯”,天決定了人的命運。更重要的是變幻莫測、偉力無窮的大自然深刻地制約著先民蒙昧的精神世界,遠古的先民對自然界的萬物都加以頂禮膜拜,到了商代逐步完成從部落圖騰的多神崇拜到對抽象的“天帝”的一神崇拜,人們用占卜的方法試圖與天溝通,用巫筮活動謀求取悅天帝,用祭祀方法企求神靈保佑。人們認為死去的人回到大自然中去了,也就是“升天了”,變成了“鬼”“神”,鬼神不僅能向天庭傳達人間信息而且也有了超凡的能力,所以古人對自己的祖先也奉若神明加以崇拜。天神崇拜與祖宗崇拜并舉以及君權和神權結合都體現了“天人合一”的思想,深刻的影響了中國傳統文化性質。由占卜、巫筮、祭祀活動衍生出來的禮儀文化奠定了儒家文化的基礎,從事這些活動的工作者就是當時的知識分子。雖然中國歷史上有一些思想家反對信天命畏天命,如荀子、王充、李贄等,但歷史地全面的來看,畏天命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背景和本質主流,也是中西文化的第一座分水嶺。基督教文化認為大自然是上帝創造的,上帝是人們創造出來的全人格的神,是人類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代表。上帝是人,世界是人創造的。《圣經》中的上帝創世說反映的是西方以人為宇宙中心的觀點。在基督教觀念中人類與自然截然分開,即所謂“天人相分”,不像中國人那樣“斬不斷理還亂”,而且自然是從屬于、附屬于人類的,沒有敬畏、迷信的概念。
中國人對自然懷著一種友善的態度,把自然道德化。中國人認為大自然是盡善盡美的,對人類和萬物是有情有義的,所以儒家文化有大自然“仁民愛物”,以生為仁的思想;道家文化有樂山悅水、回歸自然的境界;佛家文化更是講泛愛眾生,包括一切生靈。中國人對自然充滿了感激和眷戀之情,中國人自古熱愛自然、關懷自然、適應自然,在文學作品中歌頌自然,在生產生活中與自然和諧相處,這是“天人合一”思想之又一義,中國歌頌自然的詩歌、散文、繪畫和音樂的作品可能是世界上最豐富的了。中國人熱愛故土與家鄉,包括了親人與山水,中醫中藥、陰陽風水、規劃建筑以及人情風俗無不充滿了對自然的溫情與和諧。而基督教文化從人類處于宇宙中心,高于自然,可以支配自然的觀點出發,認為大自然中的萬物都是供人類利用的,所以西方人對自然采取一種認識、探索、征服和享用的觀點,“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觀點不僅用于觀察自然世界,而且用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人與人的關系中。
中國人對自然賦予一種本體的意義,把自然哲學化。“禮”是傳統文化中的大概念,是在人處理與自然的關系中產生的,在祭天活動中產生的。更重要的是“禮”所體現的中國社會的大秩序、大關系、大現象是效法自然界的大秩序、大關系、大現象形成的。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要復的是周“禮”,周禮是合天意的,是與自然和諧的。“仁”就是“道”,道法自然。道就是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這是天人合一之最高境界,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的和諧。西方文化認為上帝是本體,自然與此無關,自然是物質的,與精神是截然分開的。西方人崇尚競爭與勝利,追求獲得與占有,為了榮譽和財富,不斷地探索自然的奧秘,不斷地擴大征服自然的成果。這種自然觀與西方游牧文化和商業文化的影響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同時也對西方文明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概括地說,中國傳統文化主張天人合一,天人相親;西方文化主張天人相分,天人相爭。
對待自然的態度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人們對待人生的態度。中西文化對待人生的態度有幾點基本區別:
1,中國人十分重視現世、今生的生命、生存和生活,信仰一種重生主義的人生觀。在東周大變革中,知識分子總結商湯覆滅的教訓和西周發展的經驗,在對待天命的問題上采取了中庸的態度,孔子說“不能事人,焉能事鬼”,為中國文化定了敬鬼神而遠之基調,在敬畏天命的同時,優先處理人事,以妥協的態度與自然和諧相處。除了極少數虔誠的佛教徒之外,絕大多數中國人,不希冀來世,不向往彼岸,主張積極入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把自己這輩子的事做好,其中包括生育和培養后代。中國人把個人生命延續的希望與家庭、宗族、甚至民族國家的延續聯系在一起,男耕女織、殷實安定、子嗣興旺、詩書傳家成為古代中國人對現實生活的追求,這樣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熱愛家庭、熱愛故土的積極溫暖的人生態度始終洋溢在中華大地上。道家文化所主張的“出世”,并非出到“天國”,而是出到山水之間,他們追求的也是更好更久地生活在今生今世。佛家文化原本主張苦修今生,冀望來世,從六祖惠能宗教改革以后,也簡化清規戒律,立足于積極生活。在基督教文化里,既有歡悅享受人生、崇尚理性與科學的希臘文化的因素,又有苦行禁欲、拓展精神世界與信仰上帝天國的希伯來文化的因素,可以說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上二希文化的矛盾運動推動了基督教文化的產生、改革和發展。西方人的人生態度深受到基督教教義的影響,他們的人生是宗教人生。基督教徒以虔誠的態度信仰上帝,以畢生的努力贖罰與生俱來的原罪,人生最大的希望是在死后進入天國,宗教信仰、宗教情感在不同的基督教體系中(天主教、東正教、新教等)影響的程度不同,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中世紀、近代、現代)程度也不同。但正如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所說的那樣,希伯來文化中節儉禁欲、信仰理想、宗教情感的文化不僅在黑暗中世紀的一千年里占據統治地位,即使是歐洲文藝復興和路德-加爾文宗教改革之后,希臘文化因素復興升華為新的思想,推動西方完成啟蒙之后,也浸潤著西方人的人生旅程和西方近代化的過程。
2,儒家文化要求人們追求一種群體的責任的人生,即道德主義的人生。儒家文化給人生規定了許多道德規范,比較集中的表述是“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仁、義、禮、智、信。這種規范有三重意義:第一,個人與群體密切相關。人生是家庭的、宗族的、氏族的人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每個人都有光宗耀祖的責任,人生活不單純為自己,甚至主要不為自己,是為群體的生存、興旺和延續。自己的價值、幸福是在為群體作貢獻的過程中體現的。單純的個人奮斗是不提倡的,不是名正言順的。第二,個人要服從宗法秩序。在龐大的宗法體系中,面對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人要正名定位,找準自己的位置,是臣要盡忠,是兒要盡孝,是妻要守節,為友要講義。中國封建社會是全面的等級社會,“天”有九重,人分九等,不完全是經濟政治不平等,首先在人格上就有與生俱來的等級,大人對小孩、男人對女人、老人對青年、官員對百姓、上級對下級、官為九品,民為四等。人生對所屬的群體負責體現在對自己上一個等級的人盡義務,從而對整個封建等級秩序負責。第三,做人要重義輕利,追求道德完美。道德實踐既是人生的目標,也是人生的道路。在古代,中國人的人生道路是“道德、文章”兩大實踐,道德姑且不說,而“文章”中還是講做人,講道德,讀的考的都是“四書五經”。中國人一方面熱愛生命,另一方面又強調“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仁也好,義也好,就是群體關系與等級秩序。儒家文化主要講做人,不太講做事。講做事也是在講做人,治國平天下就是講自己做人,教別人做人,叫做“內圣外王,德治禮教”。由于儒家文化講做人講得太多了,所以中國人做人很難很累,動輒得咎,活得很辛苦;由于道德要求太高了,“存天理,滅人欲”,沒有給個人利益和欲望留什么余地和空間,人們做不到,難免講假話,中國歷史上出現了不少“滿口里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由于道德的含糊表達,缺乏量和度,以及具體時間地點場合的規定,難免在實踐中孰輕孰重,因人而異,甚至“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負責道德裁判的人也參差不齊,李澤厚講到“巫君合一”的觀點,就是說皇帝有制定解釋道德的權力,有道德裁判的權力,大大小小的官員以及族長、家長、丈夫都有一定的裁判權,在這里德治實際上是人治,德治已經是專制。基督教的教義對人與人的關系的要求與儒家文化大相徑庭。基督徒的人生規范是基督教教義,基督徒的行為標準是嚴格的、清晰的,之間的關系是簡單的、平等的。西方文化認為人生是個人的人生,也就是說,從人生價值、目的和意義的角度來看,生命、生存和生活基本上、主要的是當事人個人的事,與他人(包括親人)、與族群、與類的關系都不那么大,不那么直接,不那么重要。正因為生命、生存和生活僅與自己有關,人們可以自由的支配和安排,所以從本質上講,基督教文化是以個人為本位的文化。可能是海洋島嶼的地理環境、小國寡民的社會結構、多神教的信仰、自由民階層的發展以及生產方式的多樣化,最主要的是商業交換的發達和民主制的成熟導致古希臘人個性的發展。西方文化認為人生是平等的人生,這里講的當然是相對平等,而且僅限制在人生價值的哲學意義上和肯定人格平等的文化意義上。個人本位的價值哲學通行,每一個個人都受到肯定和尊重,與生俱來的權利神圣不可侵犯,這就是平等。平等寓于對個體、個性、個人的普遍承認和肯定之中。在古希臘文化和古猶太文化的基因中很容易看到這種普遍平等的思想。從某種意義上講,基督教創立宗旨即為反抗羅馬帝國的壓迫和奴役,追求宗教文化人格的平等。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平等概念不同的是,基督教文化的平等的基礎不同,包括了多元文化長期融合的因素、商業貿易經濟內在要求的因素、奴隸制度中同一階級成員相對平等的因素等,基督教文化的平等的含義不同。與中國人更多的要求經濟上的平均不同,西方文化更重視精神上的(宗教上的)平等。爭取平等的方式也不同,中國人大多數情況下追求中和平安,實踐禮儀道德,極端情況下則“伐無道,誅暴君”,西方人崇尚通過自由競爭獲得平等與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