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蕃志》是中國古代記錄海外地理的一部名著,它成書于宋理宗寶慶元年(1225),分上下兩卷:上卷《志國》記錄了占城、真臘、大秦、大食等海外諸國的風土人情;下卷《志物》記載了乳香、沒藥、蘆薈、犀角等海外諸國的物產資源,為研究宋代海外交通提供了重要的文獻。該書作者趙汝適(1170—1228)為宋太宗八世孫,曾任福建路泉州市舶司提舉,任職期間與當時的外國商人,特別是來自阿拉伯地區的商人,有比較多的接觸,了解了不少海外各國地理、風土、物產等方面的情況,并一一記錄下來,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史部地理類四)所評價的那樣:“是書所記,皆得諸見聞,親為詢訪。宜其敘述詳核,為史家之所依據矣。”該書原本已佚,后來從《永樂大典》卷四二六二“蕃”字韻下輯出,舊刻有《函海》本和《學津討原》本,近代則有馮承鈞的《諸蕃志校注》本(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
《諸蕃志》作為中外關系上的一部重要著作,在十九世紀末期就受到了西方學者的關注。首先對這本書表現出興趣的是德國漢學家夏德(Friedrich Hirth,1845—1927)。夏德于1870年來華,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曾先后在廈門、上海、鎮江、重慶等地的海關任職,直至1897年辭職回國。夏德在華期間潛心研究中外交通史和中國古代史,著有《中國與羅馬人的東方》(有朱杰勤節譯本,改名《大秦國全錄》,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中國古代的海上交通》、《中國藝術中的外來影響》等多部著作。由于他的突出成就,曾被選為1886—1887年度的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會長。英國皇家亞洲文會建立于1823年,總部在倫敦,其后在亞洲各地建立分會,中國分會(設在上海)建立于1858年,其后一直運行到1951年,是近代在中國存在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漢學研究機構,其會長在絕大部分時間都是由英美人士擔任,夏德作為一個德國人能夠出任此職,足以說明他的學術成就。另外一個能夠說明他學術影響力的事實是,1901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創設首個漢學講座,即于次年聘請夏德為第一任教授。夏德在哥大一干就是十五年,其間出版了具有廣泛影響的《周朝末年以前的中國古代史》,在1917年離美還鄉之前還參加了胡適的博士論文答辯。夏德在1890年左右著手《諸蕃志》的翻譯工作,但由于種種原因在翻完幾段后就停止了。
在夏德之后對《諸蕃志》產生興趣的是美國外交官漢學家柔克義(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1854—1914)。柔克義于1884年來華,長期在中國任職,并于1905—1909年出任美國駐華公使。在華期間,他先是對中國的邊疆地理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曾獨自一人兩次進入西藏地區考察,并根據考察所得陸續出版了《喇嘛之國》和《1891和1892年蒙藏旅行日記》,這兩部著作大大增加了西方讀者對蒙古、西藏的了解。進入二十世紀后,他的研究興趣逐漸轉向了中外關系,陸續發表了《十五世紀至1895年間的中朝交通》和《中國朝廷上的外交覲見》等論著;1900年他還將《魯布魯克東行記》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十三世紀時法國人魯布魯克(William of Rubruck)受路易九世派遣出使中國,留下了中世紀外國人對中國的珍貴記錄。《諸蕃志》同樣出現在十三世紀,它是當時中國人對外國的認識,其價值可想而知,柔克義想把它譯成英文,是非常自然的。
1904年,當夏德聽說柔克義想把《諸蕃志》翻譯成英文的消息后,立刻與他取得了聯系,于是兩位大漢學家聯手展開了翻譯。《諸蕃志》部頭并不大,但翻譯工作卻歷時六年才告完成。為什么會花這么長時間呢?最主要的原因是兩人都無法全身心地投入這一工作,夏德要教書,而柔克義作為駐華公使有大量的公務要處理,1909年后他又被調任美國駐俄羅斯大使,學術研究工作只能擠業余時間進行。從兩人的通信可以看出他們的合作方式是這樣的:夏德先翻譯一個初稿,然后寄給柔克義進行修訂并做注解,最后再由柔克義撰寫一篇導言。
翻譯此書難度很大,而撰寫注釋和導言則更需功力。在洋洋萬言的導言中,柔克義回顧了自古代至十二世紀的中外關系史,其中不僅引用了中國的正史材料,還使用了古希臘、阿拉伯和歐洲中世紀的大量文獻。這種扎實的文獻工夫也體現在注釋中,柔克義在解釋《諸蕃志》中出現的國家和物品時,將中文文獻和德文、法文、英文文獻進行對照,互相發明。在這一工作中,夏德也給予了積極的幫助,夏德在來中國之前曾在多所德國著名大學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而比較語文學正是德國人最為擅長的學術研究方法。
這樣一部高水平的學術著作完成后,出版卻成了問題。柔克義和夏德希望這本書能以中英文對照的方式呈現在讀者特別是專家的面前,因為只有這樣才便于人們判斷和檢驗他們翻譯和注解的正確與否。可是當時美國國內沒有一家出版社能夠排印漢字,他們不得不在別的地方想辦法,作為駐俄大使的柔克義最終找到了圣彼得堡的皇家科學院印刷所,全書于1911年9月印刷完成。此后不久,柔克義離開了俄羅斯,出任美國駐土耳其大使。
譯本出版時在標題上做了一些改變,為的是讓西方讀者更為一目了然,其英文標題為Chau Ju-kua: His Work on the Chinese and Arab Trade in the Twelfth and Thirteenth Centuries, Entitled Chu-fan-chi(《趙汝適:他關于十二和十三世紀中國和阿拉伯貿易的著作,名為〈諸蕃志〉》)。兩位漢學家對這樣一本專業性很強的書之讀者反應沒有抱過高的期望,覺得頂多只會在漢學研究的小圈子里產生一些影響,沒想到結果卻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1912年12月29日《紐約時報》周末書評版用了近一版的篇幅來介紹這本書的內容,給予兩位譯者以非常高的評價,在談到柔克義時,文章指出,“他是憑借業務能力而不是政治背景被任命為駐外大使的,這可以算是美國國務院有史以來第一遭”。這里顯然不無調侃的味道,但只限于美國政治。就柔克義而言,他完全夠得上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這個古老的標準。
這部集翻譯與研究于一體的重要著作出版后,很快也引起了中國學術界的關注。1930年代,著名中外關系史學者馮承鈞在為《諸蕃志》進行校注時就大量吸收了這本書的成果,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說:“民元德國學者Friedrich Hirth與美國學者W. W. Rockhill曾將是編迻譯,并為注釋,……博采西方撰述,注釋頗為豐贍,然亦不乏訛誤,今采其精華,正其訛誤,補其闕佚,凡標明譯注者,或是全錄其文,或是節取其說,間有其說創自譯注,而在本書中變更抑或補充者,則不標譯注二字,非敢掠美,恐有訛誤,不愿他人負己責也,計所采譯注之文十之五六,馀則采近二十余年諸家考證之成績,間亦自出新說者,然無多也。”所謂“近二十余年諸家考證之成績”,主要是指法國大漢學家伯希和(Paul Pelliot)對南海史地的研究。試舉兩例以明之。《諸蕃志》原文記弼琶啰國一種野獸道:“獸名徂蠟,狀如駱駝,而大如牛,色黃,前腳高五尺,后低三尺,頸高向上,皮厚一寸。”其后的注是這樣寫的:“譯注,按giraffe波斯語名zurnapa,阿剌壁語名zarafa,《瀛涯勝覽》阿丹(Aden)條名麒麟,蓋Somali語giri之對音,《星槎勝覽》天方(Mekka)條名祖剌法,則為此徂蠟之同名異譯,并本阿剌壁語。參看《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續編一二七至一三一頁,最古之著錄見《續博物志》卷十,‘撥拔力國有異獸名駝牛,皮似豹,蹄類牛,無峰,頸長九尺,身高一丈余’。此經伯希和檢出。”這種野獸就是我們今天通常說的長頸鹿。又《諸蕃志》中記錄了一個“城方一千余里”的茶弼沙國,對此馮承鈞寫道:“譯注,此茶弼沙顯為阿剌壁人故事相傳西方日沒之Djabulsa,Djabirso,Djaborso城,《三才圖會》有茶弼沙人禮拜日沒之圖。伯希和說,茶弼沙并見記《古滇說》,《島夷志略》卷末著錄,參看《遠東法國學校校刊》第九卷六六三頁。”伯希和是馮承鈞留學法國時的老師,他的很多研究“四裔之學”的重要成果都被馮承鈞陸續譯成了中文,其中一些收入了《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正續四編之中。馮承鈞除法文外,還通曉英文、梵文、蒙古文、吐火羅文等多種文字,著譯等身,是民國時代首屈一指的中外交通史專家。他的作品解放后不斷地被重印,其中《諸蕃志校注》有中華書局1956年的新版本。
中外關系史是一個難度很大的研究領域,需要掌握中文和多種外文資料才能做好。在柔克義、夏德之前,中國古代學者如李調元也曾給《諸蕃志》做過注釋,但由于條件所限,只能在中國文獻內部做文章,難以深入。近代以來德、美、法等國學者的加入使外文文獻的佐證作用大大地彰顯出來,補充了中國學者的不足。馮承鈞的貢獻主要不在于發掘更多的新材料,而是利用自己過人的中外文能力將前人的成果加以吸收和整合,與時俱進,踵事增華,使《諸蕃志》的注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也正是在他的手中,這項跨國工程獲得了堪稱完美的結局。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著書之難》條云:“宋人書如司馬溫公《資治通鑒》、馬貴與《文獻通考》,皆以一生精力為之,遂為后世不可無之書。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書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傳,所以然者,其視成書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所言極是。而從現在的情形看去,有些書簡直非多國多人聯手合作為之不可,地球是個村子,有不少事情須結為互助組,通力合作,才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