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旨在指出生活年代相差半個世紀的美國作家霍桑和奧地利醫生弗洛伊德對人格多重性的認識有著驚人的相似,首先質疑運用弗洛伊德理論來解讀霍桑作品這一做法的合理性值;其次通過分析比較霍桑的《“幻想”的魔法盒》和弗洛伊德的人格多重性理論,指出二者的相通之處;最后就弗洛伊德概念中的“自我”與“超我”的關系提出一點獨到的見解。
關鍵詞: 霍桑 弗洛伊德 人格多重性 《“幻想”的魔法盒》
在弗洛伊德理論的關照下,對霍桑的文本作出解讀的合理性是值得質疑的。弗洛伊德出生于十九世紀五十年代,此時的霍桑已經出版了他主要的幾本短篇小說集,并且正在創作他的幾部長篇小說。弗洛伊德主要的心理學著作出現在二十世紀的頭二三十年,而這在霍桑去世之后已有半個世紀。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中提到一些作家和作品來作為心理學分析的案例,比如古希臘戲劇、與他同時期的傳奇小說和詩人,但從弗洛伊德的作品中我們沒有發現他曾關注過霍桑和霍桑的心理分析小說。弗洛伊德對霍桑的忽視讓我們覺得奇怪,因為二人對人類心理方面的許多認識有著驚人的相似,甚至某些觀點完全相同。霍桑和弗洛伊德生活年代的不同造成了文本解讀的一個問題: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來解讀早于這個理論半個世紀的霍桑文本這一做法合理嗎?從大的方面來說,文學作品的解讀是否需要在文學理論的指導下進行?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能否有助于提高我們對霍桑作品的認識?這些問題涉及文學理論與文學作品的關系,以及文學理論的自身價值等基本問題。理論有助于我們理解文本嗎?答案是否定的。沒有理論,我們對文本理解的準確性就降低嗎?答案也是否定的。作家有無系統的心理學知識并不能提高或降低他們作品的藝術水準,讀者有無系統的心理學知識并也不能提高或降低他們對作品的欣賞能力。其實,文學理論的盛行只是近百年的現象,大學學院派的論文用理論解讀文本的模式,以及大學開設文學理論課只是近五十年的現象。文學批評與文學同在,有文學就有批評。此前卻不存在一套自成系統、分門別類的文學理論。我們把此前的文學評論家的見地和用理論武裝起來的今人的評論相比較,可發現他們毫不遜色,而我們并無超過前人之處。用現代的心理學理論來解讀早于它半個世紀的霍桑的文本更是毫無意義的前后倒置。
《“幻想”的魔法盒》的主體部分由三個場景構成。它的開頭和結尾處是霍桑對“罪惡本質”的討論。本文選取第一個場景作為分析對象。小說的基本背景是這樣的。一位一生有著良好聲譽的老人躺在房間的靠椅上回憶往事。房間光線柔和,周圍環境安謐。這時有三個客人來拜訪老人。一個名字叫做“幻想”,手里拿著魔法盒;一個名字叫做“記憶”;手里捧著一本書;一個名字叫做“良心”,手里握著一把匕首。“幻想”先在老人面前轉動魔法盒。通過盒子的放大鏡老人看到里面有一張畫面。畫面的主要內容是一個女孩跪在一個站立的男孩面前。男孩的臉上露出不屑、鄙夷和傲慢的神情;女孩則匍匐在地上,無力抬起布滿痛苦和悔恨的臉來面對這個男孩。看上去,女孩的哀求不可能得到男孩的同情,女孩的過錯不會得到男孩的原諒。老人看著看著忽然發現畫面中的男孩就是年輕時候的自己。老人對“幻想”大發雷霆:“惡毒的造謠的圖片!我什么時候傲視過被蹂躪的貞潔?Martha不是在她十幾歲妙齡的時候就嫁給David Tomkins嗎?David Tomkins不是贏得了她女孩時代天真無邪的愛慕,并且大半生都享受著她作為一個妻子的柔情與溫存嗎?自從Tomkins死后,Martha不一直是個聲譽良好的寡婦嗎?”(Hawthorne:111)正當老人在對“幻想”咆哮時,“記憶”在不停地翻那本書,然后停在了某頁上。“記憶”向老人念著上面的內容說,“幻想”的那張畫面只是老人年輕時心里閃過的一個念頭。這個愿望沒有被實施,也就沒能成為現實。這時,只見“良心”把匕首插向老人的胸膛。如果不是老人緊緊抓住“良心”的手,那將是致命的一擊。該短篇的第二、三個場景與第一個性質相同,分別講述了老人對自己過去人生中邪惡念頭的回憶和懺悔。第一個場景描寫的是報復戀人的念頭,第二個是謀殺的念頭,第三個是欺詐的念頭。
我們時常會有一些本能的歹意和惡念。對于這些歹意和惡念我們可能意識不到或者不承認,因為它們往往是無意識的。就如同老人年輕時在愛情中受到了傷害,本能地產生有朝一日征服對方、報復對方的念頭。而時過境遷后老人自己卻不承認自己有過此類的想法。“記憶”提醒了他,他意識到了自己曾有過這一惡念,這時他就受到“良心”的譴責和懲罰。通過“幻想”、“記憶”和“良心”這三個借喻,霍桑表達了他對人格多重性的深刻認識。“幻想”代表我們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本能的欲望,相當于弗洛伊德理論中的“本我”概念。“記憶”代表弗洛伊德理論中的“現實世界”,它遏制和阻礙“本我”欲望的自然發泄。“良心”等同于“超我”,它對“自我”進行監督和懲罰。對于“自我”同“本我”、“現實世界”與“超我”三者的關系,弗洛伊德如此解釋:
諺語有云,一個人不能共事二主。可憐的“自我”的處境則更為艱難,它同時要服侍三個苛刻的主人。它力盡所能同時滿足這三個主人的要求(指“本我”欲望的發泄、“現實世界”的阻遏和“超我”的譴責)。這三位主人的要求總是不一致的,而且往往是不可調和的。“本我”常常在這三重壓力下不堪重負以致揭開面具露出本形,也就不足為怪了。這三個暴君分別是“現實世界”、“超我”和“本我”。“自我”感到它三面被圍,同時受到來自三方面的威脅。當這種威脅發展到讓“自我”感到有不可承受之重,“自我”的反應就是慢慢地累積焦慮。在“自我”試圖調和“本我”與“現實世界”的矛盾時,在潛意識里它常常用理性分析來竭力勸阻“本我”本能的無意識的欲望,以試圖掩蓋“本我”與“現實世界”之間的沖突。當“本我”固執地堅持己見并表現出決不妥協的態度,“自我”則以外交家一樣的不誠實,對現實世界作出假裝的尊重。另一方面,“自我”的每一個念頭和動作都時時處于嚴厲的“超我”的密切監視下。“超我”對“自我”定下了某些理想的道德準則和行為規范,而對“自我”可能遇到的來自“本我”和“現實世界”這兩方面的困難卻置之不理。當“自我”沒有做到理想的行為規范和道德準則,“超我”就會懲罰“自我”,讓“自我”感到緊張并表現出自卑感和罪惡感。一方面受到“本我”欲望的驅策,一方面受到“超我”的圍堵,一方面又受到“現實世界”的回絕,如此這般,“自我”艱苦卓絕地進行著它精打細算的工作,以盡量減少來自不同方面的壓力和影響,讓它們達到一種和諧共存的狀態(101-102)。
霍桑和弗洛伊德對于人格多重性認識的相似之處如下圖所示:
弗洛伊德 霍桑
本我 幻想
自我 現實世界 記憶
超我 良心
圖示中“本我”與“幻想”、“超我”與“良心”都能很好地對應,無需多作說明。“現實世界”與“記憶”似乎不能對等。其實二者也是相通的。對于弗洛伊德,“現實世界”是催促或阻止“自我”行為發生的客觀情形;對于霍桑,“記憶”是老人對往事的回想。弗洛伊德一般選取在生活中積極進取的年輕人或者仍然處于性活躍期的中年人作為其精神病學的研究對象。嬰幼兒和步入生命最后時刻的老人的情形則有所不同。嬰幼兒的“本我”與“自我”是統一的,不是分裂的,“本我”有自然的欲望,“自我”就真實地表達,“自我”對“本我”不會有任何的壓制和掩飾。老年人同樣如此,他們經歷了一世的沉浮、一生的榮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求晚年的平靜安逸而與世無爭。《“幻想”的魔法盒》中的老人即屬此類。這樣,老人的“記憶”就是他年輕時的“現實世界”。二者是就人生的不同階段而言的。
盡管弗洛伊德與霍桑對人格多重性的區分如此相似,但他們作出這一區分的目的不盡相同。他們同樣試圖窺探人性中的深邃底層和黑暗角落。不同的是精神病學家弗洛伊德的興趣所在是人的神經系統的紊亂,而作家霍桑關注的是人的內心世界的健康。弗洛伊德作出如此的區分旨在指出在一個激烈競爭的社會環境中,焦慮的產生,以及神經質者的致病之源乃是在于“自我”承受不住來自“本我”、“現實世界”和“超我”三方面的壓力而脫去外衣現出原形。弗洛伊德把作家和文本只是作為他精神病學和心理學分析的案例,而不是從美學的視角來看待作家和分析文本。文藝界或批評界并不認可弗洛伊德具有敏銳的藝術眼光和高雅的藝術品位。弗洛伊德對詩人的理解也是前后不一的(Welleck and Warren:82)。弗洛伊德自己也承認對于文學他是個“門外漢”(Freud:173)。Lionel Trilling進一步指出:“弗洛伊德并不想染指文藝界……他對藝術的形式不感興趣,他把自己限定在對文學作品內容的討論上。”(121)霍桑對人格作出以上的三種區分是為了說明有關“罪惡本質”的話題。有一句話說:在意識的層面,我們都是謀殺犯。小說的一開始霍桑就問道:什么是罪惡?人的意識里閃過一個邪念而沒有付諸實施,這也算是一種罪嗎?那個老人,一生中沒有什么嚴重的過錯,只是偶爾意識里會有一些并未成為現實的罪惡的念頭,當他死后進入天堂,還能向上帝表明自己是清白無辜的嗎?弗洛伊德和霍桑對人格多重性的認識如出一轍,但因他們的職業不同,所以旨趣不同,關注的焦點也就不同。
本文最后就“自我”與“超我”之間的關系提出一點新的看法。弗洛伊德和霍桑都認為存在一個凌駕于“自我”之上的“超我”。這一“超我”象征著理想的道德準則和行為規范,就如同上帝或宗教的力量。它時刻監視著“自我”的一想一念、一舉一動。沒能達到“超我”的預期,或屈服于“本我”的欲望,“自我”就會產生一系列諸如悔恨、罪惡、焦慮、虛弱、無能、壓抑等不良情緒,就如同作為弗洛伊德研究對象的病人所表現出來的一樣,也如同霍桑小說中人物Dimmesdale、Miriam、Donatello和Hester所表現出來的一樣(這些自認為有罪的并且表現出悔恨的男男女女就是霍桑所要治療的病人)。《“幻想”的魔法盒》中的老人受到“良心”的嚴厲譴責。“良心”壓抑住“自我”本能的報復的沖動,并時刻提醒:有這種念頭是邪惡的,把它付諸實施更是錯誤的。霍桑著迷于分析以不可避免地犯罪為特征的人性弱點,正等同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力圖揭示的“本我”與“超我”一種共存卻不可調和的關系。然而“本我”的訴求難道永遠是和“超我”的戒律相對立嗎?換言之,難道每個人都認為在他之外還有一個更高尚、更偉大的心靈值得他頂禮膜拜?對于蕓蕓眾生、凡夫俗子而言,“超我”會對“自我”發揮作用和影響。然而有一類特殊的人,他們的意志力是如此的強大,以至于能完全控制住感情的泛濫和欲望的魔鬼,他們就不會感受到上面列舉的種種不良情緒。對于這類人而言,“自我”、“本我”和“超我”之間的關系與普通人有著質的不同,三者在他們身上化而為一。“超我”與“自我”同心共謀以滿足“本我”的欲望,“超我”與“自我”通力合作以掃清“現實世界”的障礙。或者說對于這類超人而言,“超我”根本就不存在了,因為他們自己就是自己的楷模,自己就是自己的“超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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