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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子午嶺

2010-04-29 00:00:00李永釗
雪蓮 2010年4期

七爺躺在炕上喘著粗氣,臉上蠟黃蠟黃的,山羊胡子零亂不堪,全然沒有了昔日威武有力的形象。我和幾個堂兄擠在七爺?shù)奈葑永铮鸥绾褪鐫M臉凄楚,他們兩個還有六哥,是七爺?shù)挠H侄孫子。我和十一哥雖然不敢說笑,但我掏出煙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根,十二哥接住就點著了。九哥平時不抽煙,接過我發(fā)給的煙,轉著看了看煙卷上的字,便也點上了。

七爺今年92歲,在我們村子里也不算年齡最大的老人。他是剛入冬的時候病倒的,起初只是感冒,拖了幾天,引發(fā)了肺部感染,才躺倒了。依著我們幾個弟兄的意思,要送七爺?shù)娇h上住院,但家里的老人都說七爺?shù)昧死喜。荒茉僬垓v了,萬一治不好,連家都回不了。

七爺一陣子咳嗽后,慢慢地轉過頭,用混濁的目光看著十二哥,然后使勁地盯著他手指間的煙卷。好長時間才說,我想抽一棒子。

“棒子”是我們老家對大煙的另一種稱呼。包產到戶以前,大部分人家糧食都不夠吃,許多人家都在溝壑之間,生產隊看不上而又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開墾很小的一塊地,種一些好侍弄的莊稼,好歹補充一點吃食。改革開放以后,糧食連年豐收,這些地逐漸撂荒。自打舊社會就好抽幾口的一些老人,就偷偷地種上幾十株罌粟,成熟后捻成丸藥一樣的球丸儲存起來,身子不爽的時候抽上幾口,十分管用。

九哥看著七爺實在難受,就對十二哥說,你和虎子趕快到梅家坳去,找梅林學,就說我爺病了,一定要讓他找一棒子治病,趕快去。

我從七爺屋子出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著遍地白雪,心里就發(fā)了愁:這個年代了,梅林學能有大煙嗎?就是有,能給我們嗎?我依稀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梅林學在街上開了一個羊肉館子,臟兮兮的,但味道很誘人。梅林學那個時候大約50來歲,絡腮胡子,眼睛紅巴巴的,放射出兇惡的光芒。我放學的時候,經常見他站在館子門前,打量著我們從他羊肉館子門前走過。因為吃不起,所以從來也不想。再和這個人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便有了一種地主惡霸的感覺。現(xiàn)在看來,這個老東西確實不是個好人,都快到世紀之交了,這家伙居然還有大煙!

十二哥說你開車去,咱們走。我說這年月了,梅林學能有大煙嗎?十二哥說,他肯定有,我原來在初中當老師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在他那里打麻將,肚子疼得不行,在梅林學的熱炕上爬了半晚上,等麻將攤子散了后,老梅說我給你找點藥。他到里屋給我找了一小疙瘩大煙,讓我吃下去,過了—會兒就好了。我這才明白,九哥讓我們去找梅林學,原來是有目的的。

我和十二哥從梅家坳趕回來,太陽都快落了。幾個堂兄坐在院子里的長板凳上閑聊,七爺?shù)奈葑永镉侄嗔藥讉€人,幾個伯父都來了,父親也在。八伯父把我們從梅林學手里買來的煙棒子折了一半,拿來七爺?shù)臒熷仯炀毜啬黹_,再裝了一些七爺平時抽的煙葉,給七爺含到嘴里,點上火。七爺抽了兩口,眼睛顯得活泛起來。屋子里的人都一動不動,看著他咝咝地把一鍋子大煙抽完。七爺很舒服地瞇起了眼,幾分鐘后不再喘粗氣,他掃了屋子里每個人一眼后,開始說話。他的話含混不清,大意是說讓我的父輩們都回去歇著,叫九哥來陪著他就行了。父親和幾個伯父從七爺屋子出來,臉上都是凝重的神色,前言不搭后語地道了別回家去了。我們幾個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到底要陪到什么時候。

九哥進去后,七爺臉上的顏色好多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許多話,大概意思是說,我七奶奶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埋在外村許多年,埋在一個叫老牛嘴的山洼。具體地點萬秀知道,等他歿了,要我們把七奶奶遷過來,和他埋在一起。

七爺去世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個七奶奶。我們梨樹溝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七爺一輩子沒有娶過媳婦,甚至,像父親這把年紀的人都不知道七奶奶。

七爺一輩子的經歷十分復雜。直到他去世以前,許多事情我都沒有弄清楚。我以前所知道的七爺,在我們梨樹溝三百多戶人家中間,具有說一不二的絕對威信。他在莊稼人中間是一個“把式”,農村的各種帶有技術性的活路他都會,在許多時候,他會被人家請去做指導,而絕對不會讓他做體力活。過去公社的干部下鄉(xiāng)到了村里,都是由生產隊長安排,到各家各戶輪流吃派飯。這個時候,稍微講究一點的人家,都要請七爺去做陪。七爺一般情況下都去,并且端坐在土炕的上首,公社的干部卻陪侍在側,對七爺陪著笑臉。七爺也是個很識相的人,他對干部也都很客氣,言語不多表達卻很到位,讓客人能夠感到一種逼真的親和力。我們梨樹溝雖說在隴東子午嶺山區(qū),但對于禮俗卻十分講究。每年臘月,家家戶戶都要殺豬過年,而殺豬的當天,必定要請客吃飯,客人當中,七爺必定是要請的,其他客人無非是大隊的學校校長、老師等等,生產隊長一般是排在最末位的。包產到戶以后,七爺?shù)穆曂堑搅俗罡摺T诶鏄錅希蠖鄶?shù)都是連姓族人,七爺理所當然地成了戶老或是族長。

關于七奶奶,我所知道的實在有限。七爺去世之后,我和八伯父聊了許多次,才有了一些不甚清晰的印象。七奶奶的姓氏、出身到現(xiàn)在我們都一無所知。根據(jù)八伯父和村里一些老人的回憶,七奶奶大約是湖北人,當時大家都叫她秀梅。我查了縣志和許多史料以后,堅定地相信,秀梅是八路軍轉戰(zhàn)子午嶺山區(qū)時遺失的傷員,被七爺碰上后背回村里,安置在梨樹溝的一個山洞里,每天送吃送喝,養(yǎng)好了身體,當然,也跟七爺發(fā)生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營救七奶奶的那個年代,七爺只有二十來歲。當時的七爺豹頭燕頷,機智勇武,力大過人,既是做莊稼的好手,也能夠承擔家族里一些重要的事情,在兄弟子侄當中威信很高。七爺?shù)苄止簿湃耍F(xiàn)在家里老人說得較多的是我的大爺爺、七爺和九爺。大爺爺是清光緒年間的貢生,是個有功名的人,有朝廷御賜的頂戴和官服,也有朝廷給予的數(shù)量不多的俸祿。這種情況當時還很稀奇。因為有些收入。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的祖先在梨樹溝周圍置了四百多畝地,日子過得富足、風光、榮耀。家里常年雇有木匠做各式家具,也有專門榨油的油坊,做香的香坊,養(yǎng)馬的馬坊,停放大車的車窯。我們村子的地名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稱呼。我上小學的時候,有時候跟父輩們走在一起,他們經常指著某一塊地說,這是咱家的地。那個時候,才上小學的我心里很是生氣,因為老師說了,土地是公家的,是生產隊的,我一直懷疑我的父輩們手里可能有一本變天賬。九爺是民國初年就上過高小的讀書人,我的記憶當中,他除了娶了兩房媳婦以外,還有就是他的書法,尤其是一手蠅頭小楷,到現(xiàn)在都屬于書法精品。家譜上記載,我有兩個九奶奶,一個汪氏,一個許氏。九爺是十堂兄和十四弟的親爺爺,關于兩個九奶奶的問題,脈絡基本很清楚,只是在當時看來,多少有些不太光彩。這個話題到現(xiàn)在在我們家族里也是諱莫如深。

七爺沒有念過書,不識字。七奶奶不但識字,還是個堅定的革命者,女紅軍。七奶奶讓七爺背回來以后,我們家族的命運就開始發(fā)生了變化。

秀梅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七爺做莊稼安心而又賣力。平時在家里帶著長工們一塊勞動。他和這些在我們家做長工的農民關系好,長工們愿意跟他一起做莊稼活,有幾個人在我們家一直做到解放后。

秀梅在七爺?shù)恼疹櫹拢眢w兩個來月就恢復了。這個女子長得面目清秀端莊,身材勻稱修長,而且識文斷字,不斷地給七爺講子午嶺以外的世界,講中國的革命和抗日戰(zhàn)爭,聽得七爺云山霧罩,胡天帶海。七爺開始不安心跟長工們一起做活,開始從家里拿一些女人的舊衣服給她穿;應秀梅的要求,經常跑到貢生爺爺和九爺爺?shù)奈葑永镎視o她看;還到處要找報紙,無奈當時我們家不會有報紙,間或有一兩張報紙,也是親戚走動時包東西遺落的。七爺不識字,也就不看日期,撿上一張半張的就往秀梅藏身的地方跑。

應該說,在當時,七爺體格健壯,腦子活絡,在我們家鄉(xiāng)是個優(yōu)秀的后生。時間一長,秀梅的事情家里也都知道了。當時我的曾祖父已經去世,家里的內部事務由我曾祖母當家。這是一個慈善而又十分威嚴的老太太。據(jù)說每天晚上我的爺爺和奶奶們都要集中在她的屋子里,每個人都要給她裝上一鍋子旱煙,聽她反復地訴說前朝往事,直到她說累了,才讓人提來由她親自管理的燈油,給每家的油燈加夠當晚用的清油,大家才能回到各自的屋子里休息。七爺當時沒有結婚,年齡又小,是曾祖母比較疼愛的一個兒子。家法嚴厲的曾祖母聽說了秀梅的事,便開恩讓七爺把秀梅接回家和她一起住。按她的意思,七爺撿回來一個不錯的女子,給七爺做媳婦順理成章,以我們當時的家業(yè),能夠容留秀梅,已經是有恩于人了。

一來二去,七爺已經把秀梅當成了自己的媳婦,可秀梅并沒有這樣想。秀梅的心里始終惦記的是他的組織,是她的隊伍。

1939年的子午嶺山區(qū),樹木蔥蘢,蓊郁蔽天。這里的原始森林方圓幾百公里,落葉喬木和灌木相雜其間,在十多步的距離上,即便有人在里面活動,也一點都看不見。森林樹種豐富,飛禽走獸和睦相處。絕佳的風景和充裕的山貨資源,讓隴東山區(qū)的百姓受益無窮。有人賦詩贊曰:“狐兔黃羊競相走,秋風徐徐伴人行”。子午嶺橫貫陜甘兩省,地形結構多以川塬梁峁相間,溝壑縱橫,溪流潺潺,山丘沖突,斗折蛇行。向北一百多公里,可達寧夏平原;偏東北一百許里,可抵延安;向東穿過巍巍子午嶺林海,就到陜西富縣黃陵;南邊過了長武不遠,就可進入咸陽;西去200公里,到達隴東重鎮(zhèn)平涼。就這么一個地方,民國以前,這里依然是自給自足,恬淡無爭,桑麻悠閑,朝廷官府不甚重視。自紅軍長征結束,定鼎延安,子午嶺山區(qū)便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戰(zhàn)馬嘶鳴,一會兒是紅區(qū),那就是被紅軍占領了;一會兒是白區(qū),那就是被國民黨軍隊占領了。

其實,早在1933年,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勛等人就在離這不遠的地方成立了南梁政府,開始了子午嶺游擊戰(zhàn)爭。1933年11月,他們在這里恢復了紅26軍42師的建制,針對國民黨的“清剿”開展了針鋒相對的武裝斗爭,與國民黨慶陽剿匪司令譚世麟多次交戰(zhàn),互有輸贏。但在大多數(shù)時候,這里的天是白的,官府衙門的大堂上依然懸掛的是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共產黨領導的紅軍武裝開展的是游擊戰(zhàn),多數(shù)時候晝伏夜出,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個別時候也能拿下一個縣城,但一般情況下都不占領,做一些宣傳,很快了無蹤影。地下黨組織在山區(qū)的村落里四處活動,鼓動青年農民進行革命斗爭。1936年年底,紅軍長征結束,落腳到了延安,子午嶺山區(qū)成了陜甘寧邊區(qū)的門戶,國民黨軍隊的“剿匪”行動一次比一次猛烈,轉戰(zhàn)萬里來到延安的紅軍也是身經百戰(zhàn)的正規(guī)部隊,和過去的游擊隊相比,戰(zhàn)斗規(guī)模要大得多。12月,發(fā)生了西安事變,1937年7月,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國共合作形成。全國的內戰(zhàn)從形式上看。基本上停了下來,但發(fā)生在地方武裝中間的小打小鬧,從來就沒有間斷過。

秀梅身體還沒有好利索的時候,整天和曾祖母呆在一起,說東道西,拉家常,說閑話。曾祖母很開心,也很喜歡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在一段時間內,她幾乎就認可了七爺和秀梅的關系,把她當七兒媳一樣對待了。秀梅雖然絕口不提自己過去,卻在閑談當中給曾祖母講一些關于共產黨、共產主義、抗日、革命等一些大道理。不識字也從來沒有走出過山區(qū)的曾祖母看似開明,但對秀梅講的這些道理卻一句都聽不明白,在她看來,秀梅所描述的這些東西,就像神話傳說一樣遙不可及。時間一長,秀梅的身體養(yǎng)好了,家里的人認識得多了,周圍的環(huán)境也熟悉了,就在曾祖母身邊呆不住了。她經常要到梨樹溝的周圍去轉悠,而且不認生,見人就敢開口搭話。她最先接觸的,是跟七爺一起做活的幾個長工。她跟著七爺一起到地里勞作,跟長工們說天南地北,也不住地講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鼓勵年輕的長工參加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與七爺一起做活的幾個長工,雖然聽說有日本鬼子打進了我們國家,但他們認為那是朝廷的事,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以前的朝廷也有外國人打進來過,但從來沒有來過我們梨樹溝。秀梅從長工們自身的利益出發(fā)做工作,她對長工們說,你們這樣給東家做活,其實也是接受剝削,是東家利用你們,壓榨你們的血汗!這些話聽得長工們瞠目結舌,但過后都私下議論,說這個野女子不得了,才來兩個多月,就撥弄是非,不讓我們給東家干活,我們都是莊稼人,自己又沒有地可種,我們不拉長工一家人吃啥呀?我們不拉長工跟著共產黨去打日本人,別說我們沒見過日本人,共產黨我們都沒見過!到哪里去打,跟誰去打,有啥好處?

秀梅的話長工們沒有聽進去,七爺聽了也不舒服,但也不以為然。七爺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個一身清氣的女子,在他看來,這個被他從死亡線上背回來的女子,簡直就是老天爺賞給他的。七爺想,這女子是從遠方來的,知道的事情多,天下這么大,各地的情況也許不完全一樣,有些看法也很正常。秀梅已經是自己的媳婦了,等辦了婚禮,成了這家里的人,就不會再說這吃里扒外的混賬話了。再說了,這女子是個讀書人,年輕人少不更事,知道的又多,難免胡說八道。也就沒往心里去。直到有一天,九爺回來見到秀梅,這一切都變了。

九爺是民國十幾年的高小畢業(yè)生,人長得清秀,書也讀得好,寫一手好字。高小畢業(yè)在那個時候也是個功名,大抵相當于清朝的秀才。民國初年剪辮子那會兒,我們老家好像沒有太重視,也沒有強迫剪辮子這一說。九爺在這個時候,辮子是剪了,但他的發(fā)型齊脖根剪斷后,長長地披在腦后。平常穿衣服也總是長袍馬褂,把懷表的鏈子耷拉在胸前,說話走路一派文明。九爺在街上一家當鋪做賬房,每月有十六塊大洋的薪水。他在連家九兄弟里年齡最小,但卻先于七爺結婚。九奶奶是董子塬上祥泰坊汪掌柜家的二小姐,清朝滅亡時,大爺爺已經是貢生身份,沒過幾年,九爺小小年紀也已經高小畢業(yè),連家在子午嶺山區(qū)遠近方圓也算是大戶人家了。九奶奶十多歲的時候,這汪掌柜就急不可耐托人提親,曾祖父和曾祖母眼看著家道中興,見那汪掌柜也是正經的生意人家,就許了這門親事。待九爺19歲的時候,把汪氏娶進家門。關于汪氏九奶奶,我們稱為大九奶奶。至于為什么要叫大九奶奶,我后邊還要敘述。汪氏九奶奶賢淑端莊,雖然是從家道殷實的生意人家走出來的,但自小沒有念過書,不識字,話也很少。九爺多數(shù)時候住在街上的當鋪里,回家的時候比較少,十天半個月一趟,斯斯文文地拜見母親以后,就到貢生爺爺?shù)脑鹤永铮痛鬆敔斦f上半天話。吃完晚飯,又和八位兄長一起到曾祖母的屋子里,和幾位務農的兄長煙熏火燎地抽煙,聽曾祖母絮絮叨叨的車轱轆話,間或也爭論一些桑麻收成之類。只有當這一切結束后,才與汪氏九奶奶一起,端著剛剛注了油的油燈,一起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九爺回來的時候,曾祖母要把九奶奶的油燈加滿,因為九爺是讀書人,和其他務農的兄弟不同,晚上還要讀書。

九爺和大九奶奶并非沒有感情。在當時,他們和我的其他幾位爺爺一樣,娶媳婦,生孩子,男耕女織,日子過得波瀾不驚。不一樣的地方是,九爺?shù)淖雠珊退男珠L們不太一樣,舉手投足,斯文十足,和大九奶奶話不多,但也不粗魯?shù)亓R人。九爺在街上當鋪里,是個很活躍的人,結識了一幫子四六不像的朋友,經常在一起議論時事,談古論今,臧否人物。當時的國家大事,傳到這個山區(qū)集鎮(zhèn)的時候,都早已成了舊聞,但在當?shù)刈钕戎肋@些事情的,還是他們這些人。秀梅對七爺和長工們宣傳的那些道理,七爺和長工們幾乎一句都聽不進去,但在九爺這里,卻是千古知音相逢,大有想見恨晚,志同道合的感覺。

這一天家里宴客,貢生大爺爺要請新來上任的縣知事——貢生爺爺?shù)呐e人同年。做陪的有梨樹溝對面常家堡子的主人常義軒,街上兩個有名的士紳,還有九爺當鋪的掌柜王子和。家里做陪的,是九爺和他的朋友段之儀。這樣的家中宴客,每年都有兩三次,都是大爺爺先給曾祖母稟報,然后寫好帖子,由七爺分頭去請人。每到這一天,我的八個奶奶、伯母和嬸子們一起,前一天就跟過年一樣,收拾得衣帽齊整,年輕的在大廚房賣力做飯,年長的則在旁邊幫閑說話。曾祖母對大爺爺請客的事情非常熱心,一大早就會來到大廚房,看看廚房里準備的吃食,掏出鑰匙,親自打開常年鎖著的大櫥柜,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細瓷杯盤碗盞一摞一摞地往外拿,邊拿邊絮叨,千萬小心,然后重復這些細瓷餐具的來歷,交代正在忙碌的兒子媳婦孫子媳婦要大方,不能小氣,菜一定要裝滿碟子,不能寒磣讓人小看,菜盛到碟子里后,要把碟子的邊擦干凈,一定不能把湯湯水水淋到碟子的邊上。交代完這些,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再不露面,但又放心不下,動不動就讓孫子或孫女跑過來問,這東西那東西準備好了沒有,大門外打掃干凈了沒有等等。

客人里面,有兩個人身份特殊。一個是常家堡子的常義軒。他是當時國民黨縣保安團的團長,據(jù)說跟我們家有些掛搭子親戚,如今年代久遠,我也說不太清楚。說是個團長,其實手里只有200多人的武裝,分別駐扎在縣城和幾個大的集鎮(zhèn)。常義軒的團部不在縣城,卻設在常家堡自己的家里。長年駐扎在常家堡子的,只有30多個兵丁,號稱一個連。這些兵也不是正規(guī)的軍人,沒有統(tǒng)一的軍裝和武器。另一個是九爺?shù)呐笥讯沃畠x。這個人當時30歲左右,與妻子許佩云都是知識分子,兩口子都在街上國立高小教書。當時,九爺跟段之儀是拈香弟兄,大約就是拜把子的意思。總之,與他們兩口子的關系非常好,但卻不知道此人出身高低仙鄉(xiāng)何處。一直到了1949年,我們家族的命運和段之儀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祖先們才知道,他是董子塬蕭金鎮(zhèn)上段大戶的兒子。

客人到齊,七爺帶著長工何登禮,早早地從油坊院子的地窖里抱回來一壇上年釀好的黃酒,忙里忙外進進出出地招呼,氣氛熱鬧而優(yōu)雅。貢生爺爺左手端著黃酒盅子,右手執(zhí)筷,一邊請客人用菜,一邊和縣知事大人盡說些文縐縐的陳年舊事,惋惜清朝的科舉取仕制度,抱怨如今的戰(zhàn)亂形勢。常義軒、王子和和其他兩個士紳在舊社會都讀過書,也跟著附庸風雅,不時插話應酬。九爺和段之儀兩個對這些話題興趣不大,嘀嘀咕咕小聲說他們感興趣的話題。直到縣知事憂國憂民地說到日本人禍亂國家,又不斷地長吁短嘆時,段之儀才接上話。段之儀說:“諸位先生都說到當今日本人是國家的禍亂根源,足見憂國憂民之心。但此論僅見事之一端,而非根本。鄙人以為,民國以來,戰(zhàn)亂不息,倭寇橫行,生靈涂炭,實乃國家領袖之過。民國20年,東北淪陷,26年華北事變,值此外敵當前之際,蔣委員長不率軍民奮勇御敵,卻舉傾國之力剿共,才致倭寇長驅中原,國人莫不嘆息憤慨!”知事大人聽了,臉上頓時有了不悅之色,盯著段之儀看了片刻工夫,緩緩說道:“先生久在學界,對世事看法難免以偏蓋全,外敵乃是皮膚之癢,內匪才是心腹大患,這是即定之國策,先生不解,勿多妄言。國內不靖,遑論御外!”段之儀剛要辯解,常義軒遽然變色,接過話來,正色說道:“段先生此言,是受了共黨分子的蠱惑宣傳,最近聽說共匪子午嶺游擊隊四處活動,共產黨的勢力已經滲透到我縣太白鎮(zhèn),我們安集鎮(zhèn)也有一些人蠢蠢欲動,正在成立什么隴東抗日敵后援助會,先生是讀書之人,前程遠大,理當深明大義,潔身自好,千萬莫要卷入其中!”段之儀聽了,心中甚是不快,朗聲說:“依諸位先生所言,難道我等理當忍氣吞聲,甘受屈辱不成?”貢生爺爺見席上氣氛不對,趕緊舉杯說:“莫論國事,莫論國事,喝酒,喝酒。”段之儀看說不到一塊去,就抱拳說:“鄙人不勝酒力,慢待了。”起身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九爺便也跟了出來。

秀梅見家里來了客人,大家都忙忙碌碌,又怕見生人多了不好,就獨自來到村外,一個人散步想心事。子午嶺山區(qū)這個季節(jié)的景色分外秀麗,樹葉五彩繽紛,姹紫嫣紅,地上鋪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放眼望去,遍地錦繡。各種果實都已成熟,能吃的東西隨處可見。自從她負傷脫離部隊開始,先是在山洞中度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后來被連家老七接回家中養(yǎng)傷,已經將近三個月了。她在心里無限感激這一家人,她承認,他們都是勤勞善良的莊稼人,他們殷實的家境,是靠辛苦的勞動積攢出來的,從表面看,他們家里的勞動結構中也確實存在著剝削關系,連家老七對她的出現(xiàn),已然認定這就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欣喜得像是天上掉下個巧媳婦一樣,對她百般照顧,百般呵護,自己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切。她知道,自己也深深地喜歡這個頭腦靈活,踏實勇敢的小伙子。她甚至想到,自己已經脫離隊伍,實在找不到組織,只好認命嫁給老七,能夠和這樣的一家人一起生活,也不算委屈。

正在低頭沉思,見從莊子里走出兩個身著長袍馬褂的人。秀梅本來就不認生,何況他們已經看到了自己,便抬頭迎了上去。九爺正在開導段之儀,猛一看到秀梅,馬上就明白了。這個村子都是連家人,大大小小都認識,這個陌生女子想必就是那個秀梅了。昨晚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后,汪氏九奶奶告訴他,家里來了一個外地的女子,聽說是隊伍上下來的,現(xiàn)在要給七哥做媳婦。九爺仔細地端詳秀梅,見她雖然有大病初愈的感覺,但從容顏上能夠看出來,這女子聰慧異常,清麗脫俗,不是莊稼人的氣質。九爺不知道如何搭話,不自覺地問:你是?

“我是老七媳婦。”秀梅機警地回答。

“見過七嫂。”九爺抱拳打躬,然后指著段之儀說:“今天家里請客,這是街上學堂的段先生。”

秀梅抬頭打量九爺和段之儀,見二人都是讀書人,就有了三分親近。就說二位都是能夠上得了席面的人,怎么也跑到這莊子外面來了?段之儀憤憤不平地說,當今亂世,國家多難,人民生活何其艱難,只有像你們家這樣的財東,才能夠在這個時候和這些貪官兵痞坐而論道,說不好聽的,我們真應該先從他們身上開始革命。九爺聽了不置可否,秀梅一聽來了精神。她說,聽段先生的話,到是個有見識的人。如今兵連禍接,外憂內患,老百姓活著不容易,是應該覺悟,起而革命,推翻舊社會,建立新中國。

段之儀聽了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梨樹溝這樣的山區(qū)村莊,居然娶回來如此大膽且思想激進的媳婦。七爺他是見過的,那是一個聰明踏實而不識字的莊稼人,從哪里娶來這樣一個外鄉(xiāng)的女子呢?心里便再不相信秀梅的身份。九爺因為略知秀梅的來歷,并不覺得十分奇怪,他只是想盡快地和段之儀離開秀梅,生怕秀梅受了段之儀的宣傳,影響家里的打算。九爺知道段之儀是共黨分子,贊成共產黨的抗日主張,也愿意幫段之儀做一些事情,但他不愿意鬧土地革命,認為這是最不講道理的。從大清朝開始,這些年來,家里一直往回買地,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規(guī)模。但是,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這秀梅本來就不認生,見人就敢搭話,聽段之儀一通鼓動,更是遇到了知音。

當段之儀說出安集鎮(zhèn)上成立了抗日后方援助會的事情以后,秀梅十分激動,眼睛比往常活泛了許多,臉上也煥發(fā)了許久不見的光彩。在梨樹溝的這兩個多月,他的身體和心情雖然越來越適應這里的一切,但那種孤雁離群的失落感會時不時地襲上她的心頭,她既盼望能夠早日離開這里,回到原先那種火熱的生活當中,又對七爺有一種隱隱的眷戀。但是,聽到段之儀邀請她參加后援會,她幾乎不加思考就答應了。

自從家里接受秀梅,并把她從山洞接回家中,眼看著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七爺?shù)男睦餆o比快活,干活比以前更加仔細,把家里的一切農活打理得井井有條,每天帶著幾個長工早出晚歸,快樂地把地里的秋莊稼往回收。今年秋季雨水不錯,地里的玉米、糜子、谷子都長得蔥蘢喜人,飽滿豐碩。節(jié)氣快入冬了,從地里收回來的谷子、糜子堆滿了打麥場,玉米棒子則全部摞在馬坊的院子里,黃燦燦的,看了讓人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何登禮和另外幾個長工辛苦了一年,知道今年可以比往年分到更多的糧食,明年春季全家人不至于餓肚子,也是喜氣洋洋,做活也都格外賣力。

前些天家里請客以后,秀梅認識了街上的段老師,然后人就一下子變了一個樣,身段比以前更加挺拔,話也比過去多了。她不再愿意呆在老太太的屋子里說家常,憂郁地想心事。她更愿意和大家一起到地里做活,講外面世界發(fā)生的國家大事。當秀梅提出要參加段先生的后援會的時候,七爺十分地不情愿,覺得簡直是胡鬧。那個時候,我們家鄉(xiāng)的青年婦女輕易不上街,見人也不能抬頭說話,更不能像秀梅一樣往男人群里湊。這種封建秩序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消除。當年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的幾個年紀大的老嫂子,看見我背著書包放學,還不能喊我的名字,而是喊我“相公”這樣一個十分古老的稱呼。對于秀梅提出的要求,七爺心里十分困惑,但又實在無法拒絕。秀梅本來就和這里的女人不一樣,她是從隊伍上下來的;她讀書識字,是個文化人,和段之儀的媳婦許佩云是同一種人。但是,最終讓七爺同意秀梅參加后援會的還是他自己——他說服了自己。從本質上說,秀梅還不是自己的媳婦,盡管秀梅喜歡自己,但那或許是對自己救人一命的感恩。她的性格外向而又堅強、執(zhí)拗,如果自己堅持要把她關在梨樹溝,說不定那天等他從地里回來,秀梅就會沒了人影。這么長時間以來,秀梅對世事的看法深深地影響了他。他在心里承認,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日子真的不好,政府沒有血性,就像沒本事的幾個弟兄,在外面不行,只會在窩里斗。這一切想法,讓他默認了秀梅參加后援會的事情。

后援會的名稱很激進,其實是一個松散的組織。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本地一些對國民政府不滿的愛國知識青年經常在一起議論時事,褒貶國事。老家的地下黨看中了這個以青年教師為骨干的群體,加以影響,逐步形成了以支援抗戰(zhàn)為主旨的團體組織。他們的工作以宣傳群眾、普及土地革命、抗捐抗稅和為子午嶺游擊隊籌措糧食經費為主。但是,老家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革命真理在這里難以普及。這片土地離大城市遠,沒有鐵路,連公路干線也不經過。后援會的年輕人在這里苦口婆心講的那點道理,如同往干涸之極的地里倒了一杯水,片刻工夫,便蒸發(fā)得一絲也不剩。好不容易動員來一個讀過書的后生,還沒有來得及和大家打個照面,就被尾隨而來的家長吆喝回去了。后援會沒有固定的場所,一般是聚集在學校的老師宿舍,也不需要每天去,即便去了,也沒有什么實在的工作可做,大家湊在一起,發(fā)泄不滿和牢騷,也就散了,自己回家吃飯。

對于秀梅來說,這是久別了的革命陣地。自從到了這個團體,她感到自己的血脈徹底暢通了。自從初秋負傷脫離隊伍,已經快半年了,她已經慢慢習慣了這個山區(qū)人家,甚至,她覺得這才是過日子。她的故鄉(xiāng)在充滿了詩情畫意的河漢平原,本是書香人家的千金小姐,從小受到了良好的私塾教育,但是,她與那個時期所有的知識青年一樣,滿懷救國救民的真誠理想,加入了紅軍隊伍。從此,跟著隊伍走南闖北,輾轉在陜南豫西,吃盡了千般苦。在她的經歷當中,自從自己脫離家庭,一直都在打打殺殺的腥風血雨當中度過,梨樹溝養(yǎng)傷這些日子,是她生活最安穩(wěn)也最清閑的日子。其實,在她的心里,也有許多難以排解的疑惑,參加革命以來,走進革命隊伍這么長時間,犧牲了那么多的戰(zhàn)友,沒有把國民黨反動政府推翻,日本人來了,國共卻合作了,成了一家人。即便這樣,國民黨地方武裝對八路軍游擊隊還當做土匪對待,到處追剿。這種心情讓她對革命斗爭的結局一度產生了懷疑。假如沒有段之儀出現(xiàn),沒有后援會,她也許就承認了自己的命運,真的成了連家老七媳婦。

七爺從外面回來,還沒有走進曾祖母的屋子,就聽見了秀梅歡悅的歌聲裊裊地從屋子里飄了出來:

太陽紅光(哎)照滿天哪

只見情哥到田邊

我搬槽筒到澗邊哪

澗里水流嘩啦啦啦啦

七爺無比歡喜。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秀梅唱歌,也是他第一次見她這么高興。他站在院子當中,喜氣洋洋地等到秀梅唱完,才進到屋子里,看到秀梅邊洗衣服邊哼著小曲,眉眼之間充溢著靈秀之氣,整個人也顯得快樂靈動。七爺見曾祖母不在,就問:我媽呢?秀梅高興地甩著手上的水,一邊起身給七爺沏茶,一邊和著剛才的調子,以歌作答:

你喝上一杯茶嘛

先別找親媽

我們的(那個)親媽呀

今天不在家

七爺本就是個虎狼不懼的性格,見此情形,頓時膽子大了起來,就嬉皮笑臉地在秀梅的臉上摸了一把,大大咧咧地說:“娘子上茶來。”沒想到秀梅不但不惱,也沒有伸手攔阻,抬頭含羞帶嗔地瞄了七爺一眼,接著唱到:

你喝茶就喝茶嘛

哪來那多話

誰是你的(那個)娘子

讓誰給你去沏茶

七爺無比激動,接過秀梅遞過來的茶缸,看都沒看一眼,就順手放到了炕沿上,一把拽過秀梅擁在懷里,沒等秀梅反應過來,就狂放不羈地抱著秀梅的面頰胡亂地吻了起來。此時正是冬日午后,陽光散亂無力,透過白紙裱糊的窗格,照在一團狼藉的炕上。遠處傳來母雞下蛋后快樂的啼鳴,馬坊里牲畜休息了大半個冬季,開始不安地躁動。除了各種動物啼鳴嘶叫,山區(qū)的原野寂靜無聲。

我固執(zhí)地認為,七爺能夠參加革命,絕對不是思想覺悟轉變的結果。秀梅的革命宣傳對于七爺來說,就像是暗夜遠處的螢火,時隱時現(xiàn),并沒有給他的心田帶來光明。七爺不識字,沒有文化,后來參加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游擊隊,一方面是他深愛這個女人,他愿意為秀梅做一切事情。他堅定地認為秀梅已經成為自己的媳婦,為自己心愛女人做事情是男人的本分,也符合他無所畏懼的亂世情懷。另一方面,秀梅之死帶給他太多的憤怒和不平,他恨透了這個社會,恨透了那些打著政府旗號戕害老百姓的地主武裝。

冬季沒有多少農活,七爺每天吃罷早飯,認真地目送秀梅窈窈窕窕地往安集鎮(zhèn)大街上行走,傍晚又無限真誠地守在村口,迎接秀梅從后援會回來,然后就不厭其煩地聆聽秀梅講抗日救亡的大道理。其實。這個時候的秀梅,在山區(qū)一隅蝸居了太長的時間,信息來源中斷,對于國內發(fā)生的變化,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七爺聽不懂也沒有興趣過多地關注他完全不了解的那些國家大事。他之所以能夠忠實地聆聽,完全是對秀梅的無限愛戀。

后援會在經過一年多的口頭宣傳發(fā)動之后,終于接手了一件具有實質意義的工作。共產黨地下組織的負責人早就注意到安集鎮(zhèn)上的后援會是一個先進組織,他們秘密接觸過好幾次,并且已經吸收段之儀為中共黨員,指定他作為當?shù)攸h組織的負責人。這一次,黨組織下達的任務是,后援會找一個可靠的當?shù)厝耍c從平涼過來的黨的特派員扮成親戚,護送特派員進入子午嶺山區(qū),找到子午嶺游擊隊,把人交給游擊隊就行了。就這么一個任務,讓后援會的年輕人高興了好幾天。他們覺得,自己終于與全中國的抗日斗爭融為一體,開始發(fā)揮作用了。但在由誰來執(zhí)行這一光榮任務的事情上又莫衷一是,嚷嚷了兩天,決定不下來。這些年輕的知識分子富于理想和激情,做宣傳和發(fā)動群眾的工作都沒有問題,但他們缺乏膽量,缺乏開展武裝斗爭的實際經驗。往日,為革命獻身的豪言壯語說了不少,但當真正的斗爭來臨的時候,他們又拿不定主意。

秀梅畢竟是從隊伍上下來的,經歷過艱苦斗爭的考驗。看到大家熱烈地討論了兩天還沒有結果,她心里很是小看這些戴著眼鏡的教書先生。她悄悄地對許佩云說,讓他們別討論了,由我來找個人。許佩云馬上就讓正在高談闊論的段之儀停了下來,說已經找到一個非常可靠的人,讓大家散了吧。段之儀回頭看了看許佩云和秀梅,滿臉狐疑而又不情愿地說,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大家散會。

秀梅在心里找到的這個人就是七爺。以他對這個莊稼漢子的了解,他認為七爺是最合適的人選。當時的七爺雖然年輕,但他頭腦活絡,個性堅強,安排農活管理家務井井有條,最重要的是遇到事情不慌不忙,膽大心細。這些特點,秀梅是掌握的。段之儀聽完秀梅的意思十分高興,當時就確定由秀梅做七爺?shù)墓ぷ鳌?/p>

從梨樹溝出發(fā)進入子午嶺山區(qū),有二百多里山路,沿途要經過四個集鎮(zhèn),路上有設卡、搜山的保安武裝,有常家堡子常義軒的人馬,也有國民黨的駐軍部隊,護送共產黨特派員進山,有一定的危險。聽完秀梅的要求,七爺爽朗地開懷大笑。他覺得后援會這些年輕人太膽小,太經不起事了。不就是帶一個人進山嗎嘛!這點小事對他來說實在是稀松平常不過了。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煞有介事地開口央求自己,說的跟真的似的,七爺開心不已,不加思索就答應了。

半個多月后,像藥材販子一樣的特派員,在段之儀和九爺?shù)呐阃拢娜粊淼嚼鏄錅希郀敯才潘谟头蛔×藘商欤陶劻艘恍┐蟾诺淖⒁馐马棧幵炝四軌蛘f清楚的親戚關系。特派員和段之儀格外認真,把一些可能發(fā)生的情況都預計到了。七爺只是在一旁聽,不太當回事。但私下里,他已經準備好了路上需要的一切東西。

交上臘月的一天大早,七爺從馬坊牽出了兩頭大騾子,和特派員一起扮成收藥材的販子,往山里進發(fā)。這個季節(jié)的子午嶺山區(qū),是一年中最難過的日子。萬木凋零,滿目蕭然,朔風呼嘯,雪野蒼茫。無知者無畏,這是普遍意義上的真理。七爺騎在騾子上滿不在乎,他對這次充滿了危險的遠行看得很淡,內心卻充滿了自豪。秀梅的一顰一笑,已經深深地刻畫在他的心里。秀梅對這件事看得這么重,又愿意讓自己去做這件事,這是她對自己莫大的信任,足見秀梅對自己的依賴。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夠想象出七爺騎著騾子威猛英武往子午嶺山區(qū)行進的情形——那是一次不知兇險無所畏懼而又滿懷溫情充滿希望的旅行。一群熱血澎湃的青年,把一次為革命理想獻身的危險給了敦厚善良的七爺。

段之儀和秀梅他們并不知道,隴東地下黨組織要通過安集鎮(zhèn)和子午嶺游擊隊取得聯(lián)系的情報,早已被駐扎在縣城的國民黨正規(guī)部隊48旅諜報隊掌握。這一地區(qū)本來就是延安的門戶,戰(zhàn)略地位比較特殊,國共兩黨的軍隊都在高度戒備當中,軍事摩擦不斷,但誰也不肯離開。前幾天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駐扎在縣城內的八路軍部隊早上出城訓練,傍晚歸營時卻被中午到達的國軍部隊拒之城外,在城內留守的后勤人員被繳了械。八路軍也毫不示弱,集中兵力把相鄰的一個縣城圍起來一舉占領,還把這個縣城的國民黨政府官員集中起來教訓了一頓,然后禮送出境,宣布該縣城為陜甘邊民主政府管轄。經過談判,八路軍在縣城的人放出來了,武器也歸還了,但地盤卻失去了,子午嶺西麓的斗爭形勢更加嚴峻,共產黨武裝在這里的實力更加虛弱了。這段時間,國民黨軍隊加大了警備力度,對通往子午嶺山區(qū)和延安的沿途路口盤查得格外認真。特派員進山之前,他們已經探知了這一行動目的,但特派員何時進山,通過什么渠道進山,還沒有來得及搞清楚。以往,安集鎮(zhèn)是個太平的地方,很少聽到有共產黨的活動,國民黨也很不在意。這一次,當他們把偵察的注意力集中在安集鎮(zhèn)后援會的時候,七爺和特派員已經出發(fā)五六天了。如果不出意外,七爺就該回來了。

本縣的地主武裝,除了常家堡子常義軒的保安團,還有駐扎在老城鎮(zhèn)上的國民黨自衛(wèi)隊。這兩股勢力都是本縣國民政府認可的地方武裝,但其反動性質和武裝實力大不相同。常義軒是本地人,性情比較溫和。他與縣政府來往密切,喜歡掛著政府的頭銜做事情,手下的保安武裝成員也多是鄰近鄉(xiāng)村的農家子弟,農忙的時候,這些兵也回家去忙一些春種秋收的事情,管理上比較渙散,作戰(zhàn)實力相對比較差。地處子午嶺山區(qū)邊緣,也經常大張旗鼓地剿匪,卻鮮有戰(zhàn)績。與子午嶺游擊隊交手,基本上是一觸即潰。

老城鎮(zhèn)上的國民黨自衛(wèi)隊,頭目名叫劉登舉,祖籍是陜北延長縣人,民國初年即遷居在此。手下武裝的基本成員也是周圍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青年農民,但自衛(wèi)隊的骨干,都是他多年收留下來的游走江湖而又嗜賭好斗的亡命之徒。劉登舉是個好高騖遠的人,也不太顧忌自己的名聲,靠著實力強大,在老城鎮(zhèn)一帶橫行恣肆,無所顧忌。他不多與縣政府及當?shù)剜l(xiāng)紳交往,但和國民黨駐軍部隊拉扯得很緊。1933年4月,紅26軍經過耀縣戰(zhàn)役,撤退時留給陜甘邊南梁政府13名傷員,習仲勛親自騎馬請來當?shù)孛t(yī)徐治貴為傷員治療。劉登舉因為曾經請徐治貴為自己的自衛(wèi)隊員療傷,徐沒有答應,這次得知徐在金岔溝為紅軍傷員療傷的消息后,馬上報告了當時駐軍國民黨西北軍新五師團長仇子康,并帶領自衛(wèi)隊親自為仇子康做向導,當場將徐治貴和13名紅軍傷員捕獲活埋。南梁游擊隊曾多次派人捕殺,劉登舉依靠墻高溝深,茍且幸免;1936年中央紅軍長征路過老城之前,劉登舉提前得知消息,僥幸脫逃。抗戰(zhàn)開始后,國共合作,這事逐漸被人淡忘。這一次,國民黨48旅諜報隊長和他談起共產黨地下組織可能和子午嶺游擊隊合流的情況,并托他打聽特派員的消息,劉登舉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他開出了一挺轉盤機槍和20支步槍、10箱子彈的價碼,諜報隊長答應了。

劉登舉派人四處打探的第四天,探子回來報告說,地下黨特派員已經通過安集鎮(zhèn)后援會進了山,但詳細情況沒說清楚。諜報隊長聽了匯報,恨氣難消,對情報十分不滿意,但也不食言,兌現(xiàn)了武器彈藥。第二天,諜報隊長帶著劉登舉的自衛(wèi)隊和48旅搜索連越過了由常義軒控制的梨樹溝,來到安集鎮(zhèn)。

他們到達的時候,正是午后快吃晌午飯的時候。這一天不逢集,街上的人卻不少。年關的太陽光無力地灑落在還沒有完全消融的殘雪上,把這片貧瘠的土地照耀得支離破碎,有些黑白不分。貧困的山區(qū)老百姓勞碌了一年,正打算置辦一點簡單年貨,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好賴過一個太平年。由北邊縣城方向而來的路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眨眼之間,搜索連和自衛(wèi)隊的馬隊沖進街道,橫沖直闖,街上頓時雞飛狗跳,亂了方寸;街道兩邊擺攤賣雜貨和土特產品的小販們來不及收拾,原來碼放的新鮮整齊的貨物,經不住風吹馬踏,呼嘯之間,已是一片狼藉,不忍卒看。

安集鎮(zhèn)南邊的學校里,段之儀、九爺、秀梅、許佩云和幾個已經參加了后援會的青年教師,正集中在段之儀和許佩云的宿舍里,沉浸在圓滿完成了黨組織交給任務的幸福里。他們已經開始謀劃下一次的工作,內容是搞到200塊銀元,送進山里支援游擊隊。但討論了幾天,只有段之儀能拿出20塊,九爺肯拿出一個月的薪水16塊,秀梅則一塊都拿不出來。其他幾個青年老師,任憑段之儀說爛了嘴,就是低著頭不表態(tài)。甚至有一個人嘟嘟嚷嚷小聲說,我們交了餉元,又怎么能知道這些餉元就給了山上的游擊隊呢?正在這個時候,從外面跌跌撞撞地撲進來一個年輕老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跑,快跑,學校都被包圍了,話沒說完,人已經跑得沒了蹤影。幾個剛剛還在為交不交銀元猶豫躊躇的青年一聽,也沒命地往門口擠,瞬間離去,屋子里只留下了段之儀、許佩云兩口子和九爺、秀梅四個人。

秀梅雖是女流之輩,但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見這情形,一把拉住段之儀說,我們這些人只有你是黨員,他們要抓的是你,你趕快跑。段之儀拽過許佩云說,那我們就快跑,臉上的冷汗順著鬢角流了下來。秀梅說,這樣不行,外面已經被包圍了,你們兩個根本走不了,趁現(xiàn)在亂,你趕緊跑出去,直接往八路軍那邊跑。段之儀一聽,放開了拽著許佩云的手,抓住九爺說,連老九,我倆兄弟一場,我媳婦佩云,可就托付給你了啊!說罷,甩開大步,倉皇而去。

秀梅看著段之儀出了校門,回頭一看九爺滿臉驚恐不知所措,就對九爺說,老九,你不要怕,你在這街上有工作,有人為你作證。不論誰問你,你啥都不要說,你和佩云扮成兩口子,趕快到你們當鋪去,有人問你,就說到學校找了個人,沒找到。說著,正了正九爺快掉下來的眼鏡,把九爺和快要癱了的許佩云推出了門。

搜索連的士兵挨著屋子一間一間地搜,把學校僅有的幾個人全部趕到了教工宿舍門前的空地上,問誰是后援會的頭,沒人吭聲,劉登舉走過來流里流氣地說,這些酸秀才,不給點厲害,就不知好歹,說著,掄起手里的馬鞭,啪的一聲過后,剛才嘟囔著不愿意交銀元的青年臉上暴出了一條血印。青年兩個胳膊護住半個頭,邊哭邊說,是段先生,是段先生。劉登舉又舉起馬鞭子問,人呢?青年說,跑了,你們剛來的時候跑了。劉登舉又問,你們這里頭,還有誰是共黨分子?青年抱著頭邊哭邊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問她們。邊說邊拿眼瞄秀梅。這個表情自然被劉登舉看得真切,就走過來用馬鞭子抬起秀梅的下巴,注視良久,開口問道:你也是這學校的先生?秀梅說不是。劉登舉又問,那你到學校做啥來了?秀梅說走親戚。劉登舉說誰是你親戚,秀梅再不答話。又問旁邊幾個瑟瑟發(fā)抖的老師,誰也不敢吱聲。劉登舉便將秀梅關進段之儀的屋子,安排兩個士兵看住,然后回過頭,把其余的幾個老師一個一個審問。不多時,就問清楚了。

九爺驚魂未定地爬在當鋪柜臺的后面,眼看著秀梅被捆得結結實實,馱在自衛(wèi)隊的馬上,夾在馬隊中間被押走了。劉登舉和諜報隊長騎馬走在最后,還好像又說又笑。九爺目送馬隊走完,頓時像被水煮了的粉條,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回過頭一看,許佩云還坐在里屋的床沿上嚶嚶地哭泣,剛剛放松了的九爺又一次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二天下午,秀梅被國民黨48旅槍決了。過了一兩天,消息才傳到家里,曾祖母大哭一場,安排何登禮帶了兩個長工,套了一輛牛車,趕到縣城把秀梅的尸體拉回來,擦洗干凈,買了一口棺材。埋在了老牛嘴的洼地里。秀梅來歷不明,又和七爺沒有成婚,不能進祖墳,這幾乎是不用討論的事情。不過,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秀梅被捕以后,一點都沒有招供七爺護送特派員進山的事情,也沒有透露后援會的情況。因為,出事以后,沒有人找過我們家的麻煩,在后來漫長的日子里,直到七爺去世之前,我們家許多人都不知道這些事情。

七爺和特派員一路閑聊,第二天傍晚,就來到了子午嶺深處的一個小山坳,在一戶人家借宿住了下來。這戶人家本來就是游擊隊的一個聯(lián)絡點,特派員心知肚明,唯有七爺稀里糊涂。第三天上午,游擊隊方面來了兩個人,給七爺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動員他參加游擊隊。七爺心里惦記著秀梅,聽了無動于衷。來人給了七爺兩塊大洋,接走了特派員,讓七爺自己返回。

七爺牽了兩頭騾子,一路走一路沉思這次的離奇遭遇。護送特派員進山的路上,雖然經過了國民黨軍隊的多次盤查。但他們按照原先編造好的謊言應付,居然沒有引起一點懷疑,輕而易舉地就到達了目的地。七爺經過多年的艱苦勞動,體型矯健,腳步靈活,力大如牛。現(xiàn)在任務結束了,出發(fā)時的滿腔豪情蕩然無存,他多少有些失望。出發(fā)前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本來做好了應付可能出現(xiàn)的突發(fā)情況的準備,甚至想到了要與國民黨隊伍過兩招,可直到把人送到山里,他想好的招數(shù)一個都沒用得上。在段之儀和秀梅他們眼里無比重要而又充滿危險的事情,原來不過是些出力走路的體力活,這些教書先生一驚一乍的,看來干共產黨游擊隊比種莊稼難不了多少,沒有他們說得那樣神奇。

過了拓爾塬,再有大半天,就可以回到梨樹溝了。七爺兩頭騾子換著騎,恨不得一步跨回家。人在寂寞的時候,往往能夠思考透徹一些平時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渴望盡快見到秀梅,他有太多的話要對她訴說。這半年多以來,他的身心幾乎全部集中在秀梅身上,秀梅的靈動,秀梅的灑脫,秀梅對生活火一般的熱望,秀梅在生死面前不屈的性格,都深深地感染了他。他想好了,這一次回到家里,他要正式表達他要娶她的誠意,他要讓她相信,雖然自己目不識丁,雖然自己只是一個莊稼漢子,但憑借自己全身的力氣和活絡的頭腦,一定能夠讓秀梅過上優(yōu)裕的生活;他已經說服自己,不能像對待本地女人那樣。把秀梅關在家里,讓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愿意讓秀梅像許佩云那樣,做一個優(yōu)雅的女先生。他喜歡秀梅外向不羈的性格,決意不再束縛秀梅張揚的青春朝氣。

太陽落山之前,七爺臉上洋溢著一股英豪之氣,十分豪邁地回到梨樹溝。他把兩頭騾子牽到馬坊,交給平日喂牲口的長工,徑直來到曾祖母的屋子里。曾祖母最自豪的是有大爺爺和九爺兩個有功名的兒子,在其余的七個兒子當中,卻最偏愛七爺。往日,她見到七爺總是慈眉善目,喜笑顏開。這六七天晚上不見老七來屋子里,問家里其他人,都說拉了牲口送人去了,但送什么人,到哪里,又都說不清楚。她納悶了兩天,忍不住還是把何登禮叫來問了一回,說是到山里糶豆子去了,她便沒有在意。老七和老九跟秀梅在一起折騰后援會,她是知道的,但她以為那跟開會念書一樣,幾個年輕人在一起,就是學著斯文,鬧騰鬧騰玩罷了。自古以來,書房戲坊,就是青年人的世事,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何況,她也喜歡秀梅,樂于見到七爺跟秀梅在一起。誰能想到,好端端的日子,讓這幾個給鬧得天崩地裂,不知道把天捅了多大的窟窿!秀梅被官府抓去殺了頭,老九直到現(xiàn)在也嚇得不敢露面!這種事情連家人中老八輩子都沒聽說過,更想不出來。

七爺喜滋滋并帶有象征性地給曾祖母跪了一下,連頭都沒磕下去就站起來蹭到曾祖母身邊,眼珠子卻不斷地在屋子里逡巡四顧,他沒有注意到曾祖母的表情已不同于往日。曾祖母揚手便是一個巴掌,打得正在洋洋自得的七爺不知天南地北。曾祖母哭天抹淚,連哭帶罵,說了些家業(yè)興旺不容易,再大的家業(yè)都經不住一個敗家子折騰的話。又說七爺不該把身份不明的秀梅往家里帶,既然帶回來了,就要像管自己的媳婦一樣管教好,現(xiàn)在鬧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說老連家不安生,家大業(yè)大的不好好過日子,要跟官府造反,家里人被官府抓去殺了頭,讓老連家今后如何面對鄉(xiāng)親?曾祖母罵到這里,七爺眼睛都直了,急忙問,誰被官府殺了頭?曾祖母不理他,自顧自地絮絮叨叨,哭訴個不停。七爺再也顧不上聽曾祖母的教訓,跳將起來躥出屋子,卻看見幾個兄長、嫂嫂和幾個長工都站在院子里。幾個兄長陰沉著臉不吭聲,幾個嫂子臉上都眼淚巴茬的。七爺一時不知家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大約已經明白秀梅出了事。六奶奶過來說,老七你想開些,那個女子來路不明,這次給家里惹了這么大的亂子,反正又不是咱家娶回來的,走了好。何登禮擠過來說,七掌柜,走,出去給你說。拉著七爺?shù)母觳渤隽嗽鹤印?/p>

老牛嘴是梨樹溝南邊的一道山梁,形如耕牛的嘴巴,又窄又長伸向溝壑之間。我們老家的習慣,夭折了的小孩和少亡的年輕人一般都埋在這里,因為實在干旱貧瘠,平時人跡罕至。山梁上長滿了杏樹,每年清明前后,這一道梁都在花團錦簇之間,冬季則蕭瑟零落,空山寂靜,了無生機。黃昏以后,更是鴟鳥哀號,陰森恐怖。七爺跟著何登禮來到秀梅的墳前,靜靜地聽完何登禮敘說了秀梅遇害的慘痛之狀,就打發(fā)他先回家。何登禮再三勸說,七爺表情木然,一聲不吭,暗夜里就能感受到他眼睛里發(fā)出一種仇恨的光焰。何登禮走后,七爺起身撿拾了一些柴草樹枝,在秀梅的墳頭上點燃一堆篝火,坐在火堆旁一直守到天亮。他咋都想不明白,前幾天還鮮活的一個女子,究竟犯了什么法,才幾天工夫,就被政府給槍殺了!秀梅以前的情況他不知道,但在連家這半年,實在是沒有觸犯王法,最大的一件事,就是送了一個人進山,而且,這人是自己送進去的,如果說這就得殺頭,那我連老七的頭就夠了,為啥把一個弱女子給殺了呢?

梨樹溝和附近村落的雄雞開始此起彼伏地啼鳴,東邊的天際隱現(xiàn)出一抹白光,子午嶺山脈逶迤連綿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地逐漸清晰。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夜的七爺基本上明白了:殺害秀梅的是這個社會!打自己知曉世事以來,這個世道就沒有真正清平過,連年兵荒馬亂,土匪騷擾,老百姓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一口粗氣都喘不舒暢,這樣的日子過著實在是窩囊,男人連自己的媳婦都保護不住,有何面目立于塵世之間!他把怒不可遏的復仇情緒深深地隱忍在內心,站起來抖落身上的泥土,準備回家。這個時候,一輪鮮紅的太陽噴薄而出,天大亮了。

吃完早飯,七爺回到自己的屋子躺下來,他不想說話,見誰都不想說。昨夜一眼沒眨,卻又沒有一絲睡意。一會兒,貢生爺爺邁著方步來到七爺?shù)奈葑樱瑒衿郀斖暨@些煙塵往事。除了許多和家里其他人一樣的勸說言語之后,貢生大爺爺另有高論。他說,自古以來,百姓就不該和衙門做對,官府衙門是代替天子皇上守牧百姓的,老百姓理當服帖。至于抗日救亡的事情,那是朝廷廟堂上定的事,不關乎小民百姓的好歹。再說了,泱泱中華,千年之邦,人多勢眾,豈是撮爾日本能吃得了的!上下五千年,朝廷把什么沒見過?匈奴夷狄,蠻子韃虜,遼金夏元,都想奪我錦繡江山,但誰奪去了?庚子年間,八國聯(lián)軍連西太后都趕跑了,過幾天還不是乖乖地撤走了!現(xiàn)在雖然民國了,沒了皇上和朝廷,但道理是千古一理。我等老百姓的本份,乃是晴耕雨讀,耕讀傳家,方為家業(yè)興旺之道。老九和秀梅等人跟著共產黨鬧紅,這是對抗官府,殺頭坐牢,本在情理之中,不為奇怪。

七爺躺在炕上,任憑貢生爺爺說完,只是一聲不應。到了下午,他起來給幾個長工交代了一些過年的事情,然后找了一把殺豬刀子掖在腰間出了門。

走了大半夜,七爺來到老城鎮(zhèn)一個客棧住了下來。老城鎮(zhèn)坐落在一個東西走向的川道里,馬蓮河無聲無息地從鎮(zhèn)子旁邊流過。自衛(wèi)隊的營盤依山面水,駐扎在鎮(zhèn)子西邊的把頭。略微懂得一丁點兵要地志,就能夠看出來這個地形是個兵家必爭之地。自衛(wèi)隊住在這里,進退防守十分有利,東西可在平川通達馳騁,北面只要爬上山坡,馬上就可占領制高點,居高臨下,封控川道。門前的馬蓮河有兩丈多寬,戰(zhàn)時成為一道自然屏障,平時連飲馬都十分方便。

天剛放亮,七爺就爬了起來。這一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七了,街上人來人往,雖是亂世,但空氣里還是彌漫著過年的氣氛。他打聽好位置,就揣著刀子來到自衛(wèi)隊駐地門前,裝作辦置年貨,在門前過來過去地走了幾個來回。又在自衛(wèi)隊大門東邊找了個飯鋪,吃了四個包子,喝了一碗米湯。自衛(wèi)隊的防守十分森嚴,門里門外有四個兵丁站崗,院子里還有不少兵丁走動。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與飯鋪的伙計聊了半天,心里對劉登舉的體貌特征有了數(shù),過來過去看得仔細,就是進不了自衛(wèi)隊的院子。無奈,又回到客棧。到了下午,他爬上自衛(wèi)隊后面的山坡,從上往下認真觀察,把這個大院子看了個真切。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終于看到劉登舉出現(xiàn)在院子里,對著幾個人指手畫腳地說些什么。七爺眼睛里噴著火,只覺得渾身的血全都往腦門子上涌。他顧不上看路,連蹦帶跳地下了山,趕緊往自衛(wèi)隊的大門口跑。他以為劉登舉要出大門,想著一定要在大門口把他捅了。可當他從山上跑到自衛(wèi)隊的大門口,劉登舉不但沒有出來,連院子里都不在了。七爺快快地守到天黑,回到客棧歇了。

第二天一大早,七爺又來到自衛(wèi)隊的大門口,不遠不近地守候在那里。他期待劉登舉能走出這個鐵桶一般的營盤。他想,只要這個殺人魔頭出來,憑著自己的身手,撲上去一刀結果了他,趁亂逃走是沒有問題的。他只想一刀捅了劉登舉給自己的女人報仇,實在跑不掉,被他們抓住最多是一命換一命,也是值得的。我小的時候,多次見過七爺殺豬。每年臘月里,大部分人家都要請七爺殺豬,幫忙的人只要把豬抓住放倒在案板上,七爺過去手起刀落,直刺心臟,豬哼哼幾聲就沒氣了。那動作麻利痛快,一氣呵成,簡直是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所以,直到今天,我都相信,只要劉登舉出來,七爺一定能夠得手;只要七爺?shù)牡赌軌蛲背鋈ィ瑒⒌桥e必死無疑。

百無聊賴地等到下午,營盤里的一切一如往常,沒有一點變化。七爺十分沮喪,但又不愿意回去。好不容易聽到自衛(wèi)隊的院子里有點響動,還沒有反應過來,營盤里沖出十幾匹戰(zhàn)馬,旋風一般地往東去了。七爺看見劉登舉被擁在中間,周圍有十多個揮刀掄槍的兵丁保護著,眨眼之間,馬隊已經絕塵而去,留下一路煙塵。

七爺跳起來急得直跺腳,幾天沒有哭出來的眼淚撲簌簌滾落胸前。他不是一個莽撞的人,從此,他知道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殺不了劉登舉的。他想到了一樣東西。

槍!只有用快槍,才能夠在遠距離上取劉登舉的項上人頭。

七爺望著塵埃落定的川道,怔怔地站了許久,有了主意。他擦干眼淚,甩開大步,于臘月二十九回到了梨樹溝。

十一

正月初二,梨樹溝還沉浸在過年的祥和當中。家家戶戶的大門上,都貼著貢生爺爺手書的對子,把個山村裝扮得十分吉利。也就是這火紅的春聯(lián),才能映襯出過年的氣氛。兵連禍結的年月里,過年談不上喜慶,只能說是祥和。要說祥和,也就是這幾天大人都盡量克制,不在過年期間為一些瑣事吵架慪氣,小孩不為吃飯穿衣的事情哭哭鬧鬧。

七爺來到馬坊里,把家里最好的一匹馬牽出來,收拾好鞍韉韁繩,緩緩地出了村。走到村外的老梨樹下面,回過頭面朝村子跪下磕了幾個頭,大聲喊道:祖宗先人,爹娘老子,不是我連老七不孝,我不洗雪這殺妻之恨,誓不為人!等我報了這仇,再回來服侍你們。說完,縱身上馬,連抽幾鞭子,一路馳騁,向子午嶺山區(qū)迤邐而去。

關于七爺參加子午嶺游擊隊以后的情形,老家有許多人都知道他的一些精彩的故事。也就是這些帶有傳奇色彩的事實,奠定了七爺后半生的赫赫威名。雖然,他的英勇無畏是在報仇雪恨的情緒上建立起來的;雖然,他的革命生涯并不徹底,但這都沒有影響七爺在梨樹溝一帶的威信。直到他去世之前,他都是梨樹溝連家說一不二的族長。

因為護送特派員進過一次山,七爺知道子午嶺游擊隊的活動區(qū)域。他很快找到并加入了游擊隊。從1940年初到1947年秋天,在這七年當中,他參加過多次戰(zhàn)斗,憑著過人的機智和膽大心細、敢作敢當?shù)男愿裉卣鳎谧游鐜X山區(qū)縱橫游擊,并且較長時間擔任游擊隊偵察中隊的中隊長。他和當時游擊隊的多數(shù)干部不一樣,雖然不識字,但作戰(zhàn)勇敢,喜歡動腦子,在同國民黨部隊的武裝斗爭中從不吃虧。1945年,抗日戰(zhàn)爭結束,國共雙方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交兵。事實上,這一地區(qū)國共雙方的武裝斗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國民黨西安行轅對定鼎延安的共產黨中央開始大規(guī)模進剿,中央軍部隊開始占領重要的集鎮(zhèn)。這個時候,子午嶺游擊隊已經成為隴東地區(qū)重要的地方武裝,接受邊區(qū)八路軍正規(guī)部隊的統(tǒng)一指揮。

南義鎮(zhèn)是距離我們縣城將近20里地的一個鎮(zhèn)子,被胡宗南的中央軍劉戡部占領。隴東高原的秋天經常陰雨連綿,陰陰晴晴地持續(xù)一個多月。八月底的一個拂曉,七爺率偵察中隊準備潛入南義鎮(zhèn)進行偵察,卻不料和正往縣城開進的劉戡部遭遇。這一天大霧彌天,天地之間白茫茫的,十幾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見。七爺猝不及防,指揮游擊隊員邊打邊撤,一不小心退到了縣城南郊。城里的國民黨部隊聽到槍聲,以為是八路軍趁大霧攻城,開始集中火力向南開火。游擊隊腹背受敵,情況萬分危急。七爺急得頭上冒汗,抵擋了一陣子,心想這次完了,開始考慮如何把偵察中隊從目前南北夾擊的陣勢中撤出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人一個都沒傷,是得到了老天爺?shù)难谧o,大霧之中,雙方交戰(zhàn),被追趕了十多里,誰都沒看見誰。他指揮偵察隊員往北運動了幾百米,然后把隊員們分成兩組,一組往南,一組往北。集中火力射擊。南邊追擊的部隊以為遭遇八路軍主力,步步緊逼,越打越起勁。北邊縣城里的敵人害怕城被攻破,調集部隊,奮力阻擊。七爺看兩邊交上了火,帶領偵察中隊,往東邊撤了半里地,順著溝壑,撤出了戰(zhàn)斗。

中午時分,大霧逐漸退去,打了一上午的國軍部隊感到不大對勁,南邊的追擊部隊就讓號兵吹號聯(lián)絡。激越的號音在深秋的原野上飄蕩了一會兒,縣城的部隊開始用號音回答。雙方停止了戰(zhàn)斗,接著就吵成了一團。

這個時候,七爺和他的隊員們正坐在溝壑對面的塬畔吃干糧。后來,聽說國軍交戰(zhàn)的雙方把官司打到了西安行轅。七爺巧妙利用地形氣候作戰(zhàn)的故事,成了邊區(qū)八路軍作戰(zhàn)的模范戰(zhàn)例,也成就了七爺子午嶺山區(qū)的名聲。

最讓七爺痛快的,是他給秀梅報了仇。這是他投身游擊隊的最高理想,也是唯一目的。參加游擊隊這幾年,他一天也沒有忘記自己拋家舍母的打算。起初,他只是為了得到一把槍,并且用這把槍親手打死劉登舉。他本來就心靈手巧,很快,他熟練掌握了各種槍械的戰(zhàn)斗技術性能。在后來的戰(zhàn)斗中,他得到了一支手槍,并且把這支槍一直保存到上世紀70年代。這支槍我小的時候見過,七爺還仿照這支槍的樣式給我削了一把木頭手槍,讓我在少年時期威武過好一陣子。這究竟是一支什么樣的槍,連當過兵的我也說不清楚。記得七爺曾經自豪地說叫“七連珠”,一次可以裝七發(fā)子彈。

槍得到了,可是游擊隊的紀律是不允許報私仇,這讓七爺十分地不舒暢。劉登舉惡毒驕悍的形象,他早已用深仇大恨刻在了心里。雖然他接受了隊伍上的紀律,可他一刻也不停地等待這一天的出現(xiàn)。

1947年的初春,七爺一個人化裝來到縣城執(zhí)行偵察任務。這個時候,國軍劉戡部正準備圍剿延安,縣城周圍駐了一個旅的部隊。七爺扮作一個本地的農民,懷里揣著那把“七連珠”,在縣城已經轉悠了兩天。就在他摸清情況準備回山的那天,他在街上看到了那個不可一世的人——劉登舉。

劉登舉一貫喜歡與駐扎在本地的正規(guī)部隊來往。這一天,街上逢集,他約好了駐縣城部隊的軍需官,商量一筆煙土生意。劉登舉戴一頂禮帽,扣著一副石頭眼鏡,穿著府綢面醬色夾襖,趾高氣揚地在前面走,后面跟了兩個斜背著盒子槍的護兵,穿過熙熙攘攘的北街,一路走進了縣城中心王麻子的得月樓酒館。

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七爺完全忘記了游擊隊的紀律和此次的偵察任務。他尾隨劉登舉來到酒館門口,經過打聽,證實此人確實是老城鎮(zhèn)自衛(wèi)隊隊長劉登舉。七爺全身的血頓時涌到了頭頂,多年來尋找不到的仇人,不期今日邂逅。秀梅已經模糊了的靈動形象在他的面前一下子變得格外清晰。七爺在心里無比慶幸,蒼天啊,看來你是真不虧人,劉登舉這狗日的殺我的女人,害得我好好的日子過不下去,上山打了這七年的游擊,今天卻落到了我的手里!看來世事真的是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今天這時候到了,只是讓你多活了七年!

本來就不愛沖動的七爺在游擊隊當了幾年的偵察隊長,做這些事情已經是輕車熟路。他離開得月樓,來到柴市買了一擔柴,擔在肩上進了得月樓的后院,給后廚的一個伙計塞了一盒香煙,然后就跟著這個伙計閑聊,意思是等著賬房一會兒出來收他的柴。伙計說他很忙,二樓有重要的長官喝酒。就在聊的這會兒,七爺掌握了劉登舉的具體位置。他對伙計說,你這么忙,我還要等,就給你幫忙上菜吧。伙計十分高興,就讓七爺給樓下的客人端了兩回菜。七爺看到劉登舉的兩個護兵坐在樓下的廳堂里吃飯,心里有了數(shù)。在后廚等菜的工夫,七爺上了一趟茅房,在茅房里把子彈頂上了膛。出來等了片刻,端上一盤菜上了二樓。

劉登舉沒有見過七爺。他這一輩子殺了不少人,他早已把七年前殺害秀梅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何況抗戰(zhàn)結束后,國軍騰出手來,子午嶺地區(qū)國軍的實力已經占有絕對優(yōu)勢,他縮了幾年的脖子又伸長了,開始肆無忌憚了。但他一點都沒有想到,秀梅的冤魂今天已經緊緊地纏繞在他的脖子上。七爺走進包間的時候,他正在和軍需官低聲地商談那害國害民的煙土生意。

七爺把菜放到桌子上,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劉隊長,劉登舉轉過頭說:啥事?七爺說,不知你們自衛(wèi)隊還收人不,我有個親戚想吃糧。劉登舉說,你先下去,我忙著哩。七爺又問,你是不是老城自衛(wèi)隊的劉隊長?劉登舉說,我不是你是?我給你說我忙著哩,你咋這么啰嗦?

七爺把端菜的盤子扔到地上,從后腰拔出七連珠手槍,撲上去頂?shù)絼⒌桥e的眉心,咬牙切齒地說:劉登舉,我也讓你死個明白,七年前你在安集鎮(zhèn)剿滅了后援會,殺了我的女人,我今天取你的人頭,是給我媳婦報仇。不等劉登舉答話,手起槍響,“啪”的一聲,子彈從頭顱貫穿,把劉登舉的后腦撕了一個大洞,血噴到了墻上,濺了軍需官一身。

軍需官見這陣勢,嚇得雙手抱頭,爬到了桌子下面。七爺也不理他,推開窗戶,縱身跳下得月樓后院,閃身來到街上,混入人群,離開了縣城。

十二

1947年初,陜甘寧邊區(qū)八路軍經過改編,統(tǒng)一稱為人民解放軍西北野戰(zhàn)軍,和國民黨胡宗南部在陜北地區(qū)進行了幾次大規(guī)模的交戰(zhàn)。三月,蔣介石又糾集了23萬兵力,向陜甘寧邊區(qū)發(fā)動了重點進攻,中共中央和西北野戰(zhàn)軍主力撤離延安,把主要戰(zhàn)場擺在了隴東地區(qū)。子午嶺地區(qū)國民黨軍云集,形勢比之以前嚴峻了許多,游擊隊的作戰(zhàn)環(huán)境變得日趨艱難。

回到游擊隊營地后,七爺受到組織上的嚴厲批評。他這種缺乏組織紀律的行為,一時成了游擊隊整肅紀律的反面典型。七爺本質上是個樸實的農民,他參加游擊隊的初衷,只是為了給秀梅報仇。雖然在隊伍上接受了七年教育,但部隊的教育沒有抵擋住他的個人復仇,他并不在乎組織上對他的嚴肅處理,甚至,在他的意識當中,本來就沒有紀律觀念這一說。七爺本身就具備勤勞勇敢和成熟穩(wěn)當這些個性特征。參加游擊隊以后,這些優(yōu)秀的品質掩蓋了他內心的另一面。秀梅之死又深深地刺疼了他的心,使他變得愈加堅定,愈加敢于作為。現(xiàn)在,仇報了,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離開那個養(yǎng)育他的山村快七年了,他想念自己的老母親,也想念家里所有的親人。血脈里流淌的那種強烈的農民意識和濃郁的鄉(xiāng)土情結,這個時候一起涌動,使他無限懷戀梨樹溝的土地。

他親手殺死了劉登舉,這對他來說,是人生無比快意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參加游擊隊的使命已經完成,下一步咋辦,他沒有了目標。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再有幾年,他置身其中七年的革命會取得成功,到那個時候,他將以革命功臣的身份,參與到一種全新的社會制度建設當中,并充分享受成功后的幸福生活。他開始彷徨無奈,他不知道這種晝伏夜出,鉆深山隱密林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長時間。這段日子里,他一直悶悶不樂,苦苦思索,不知道將來怎么辦。就在這段黎明前的日子里,他碰上了—個人。這個人的出現(xiàn),徹底地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這一天,他帶領幾個游擊隊員,從深山密林前出十幾里,來到拓爾塬附近執(zhí)行例行的偵察任務。晨霧還沒有完全散盡,熹微之中,一縷炊煙從密林深處裊裊升起。這一縷炊煙引起了七爺?shù)淖⒁猓麕ьI幾個偵察員輕手輕腳地潛伏到附近,從密不透風的梢林縫隙往里查看。他看到了—個人,這個人居然是五爺!

五爺在一孔窯洞前收拾繩索斧頭,五奶奶在窯洞里做飯。七爺明白了。五爺是進山砍柴來了。家里人口多,光是一年做飯、過事、榨油燒的柴火,就需要許多。五爺在家里的分工就是負責砍柴的,每年的冬季或是過完年,五爺都要帶幾個人進山,挑揀一些碗口粗細的樺樹或青桐樹,去除枝杈,然后一根一根地扛到牛車能夠通行的路邊。等堆夠三五車的時候,家里再來人,套上幾掛牛車或是馬車,一次性把這些柴火拉回去。

七爺走出梢林,來到五爺身邊,叫了一聲五哥。五爺轉過身嚇了一跳,怔怔地看了半天,認出是七爺,失聲地喊了一聲老七,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五奶奶從窯洞里出來,驚得差點跳起來。七爺自1940年正月從家里出走,一家人再也沒有見到他,曾祖母讓幾個兒子遠近尋了個遍,卻是誰都說不上個子丑寅卯來,不想卻讓五爺在這個荒無人煙的深山里遇見。五爺拉著七爺?shù)氖郑煅手f不出話,五奶奶已是涕淚長流,說,老七啊,你這幾年跑到哪里去了,一家人都以為你不在這個世上了啊!七爺也是十分激動,一時間又說不明白。五爺對五奶奶說,趕緊做飯,讓老七吃飯。七爺回頭招呼了一聲,林子里又走出了幾個游擊隊員,七爺對他們說,這是我親哥,我碰上我親哥了,你們先回,我后晌就回來。看著幾個隊員離去,才轉身進了五哥的窯洞。

兄弟倆這才拉起了家常。七爺簡單地說了這幾年的遭遇,五爺聽完長吁短嘆,對七爺訴說了家里這幾年的變化。自七爺走后,曾祖母的身體尚好,只是性情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整天郁郁寡歡,時不時念叨七爺,還經常哭泣流淚。1943年夏季,貢生爺爺?shù)昧艘环N病,人變得瘋瘋癲癲,嘴里胡說八道,全是些前朝往事,他念念不忘皇上和朝廷,像小孩一樣不分黑明晝夜,在坳里胡跑亂說,過了大半年就去世了。曾祖母受到刺激,愈發(fā)地沉默寡言,過去長期堅持的規(guī)矩講究也少多了。九爺自從那年后援會被剿滅,嚇得再也不敢胡說亂動,對世事沒了興趣,一心一意地在當鋪寫賬,倒還十分安穩(wěn),只是那次事變之后,段之儀一去再也沒了消息,留下個許佩云在安集鎮(zhèn),一直九爺照顧。許佩云也曾多方打聽,依然是泥牛入海,全無蹤跡。過了一年多,這兩個讀書人便好上了,九爺經常是一兩個月都不回家一趟,外面的傳說也就飄到了大九奶奶耳朵里,汪氏大九奶奶哭哭啼啼地對曾祖母說了,曾祖母派人叫回九爺,問明了情況,知道許佩云已經懷上了九爺?shù)暮⒆樱捅響B(tài)說那就干脆收了房算了。說通了汪氏大九奶奶,就在九爺住的院子里另收拾出一間屋子,把許佩云從街上接了回來。從此,許佩云就成了我們的小九奶奶。

五爺說完家里的情況,見七爺聽了悶悶地一聲不吭,情緒也不是很好。就開始苦口婆心地勸說七爺。他認為七爺放著家大業(yè)大的好光景不過,跑到山里打游擊,純粹是胡鬧。在他看來,當時隴東地區(qū)到處都是胡宗南的軍隊,他們衣著光鮮,裝備精良,打著國家正規(guī)軍的旗號,在子午嶺山區(qū)的老百姓眼里,與他們做對,就是和國民政府做對,遲早要被剿滅。

五爺講完這些大道理,又設身處地地為七爺打算。他勸七爺早點回家,年齡也不小了,娶上一房媳婦,安心種莊稼,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營生。再這樣下去,連子孫香火都斷了。

見七爺默不作聲,心里開始猶豫,五爺又說,常家堡子的常義軒,和咱家是親戚,雖然遠了,但一直有來往,只要你回去,找人給說一說,他保證不為難咱們。七爺聽了,說那你回去先找常義軒說一說,如果他不為難咱家,再商量。

吃完飯,五爺依依不舍地送走了七爺。他站在窯洞前,一直看著七爺剽悍的身軀輕靈矯健地消失在深山密林中。五爺心里不住地為這個兄弟惋惜,他決心要挽救這個兄弟。

五奶奶一直在聽五爺和七爺?shù)恼勗挕K麩o比贊同五爺?shù)目捶āR娖郀斪吡耍痛呶鍫斱s快回家辦這件大事。夫妻倆柴不砍了,一路小跑,回到梨樹溝。

十三

曾祖母聽說七爺有了消息,激動得不可言喻,慶幸自己失散七年的兒子終于有了下落。連夜召集全家成年男丁一起商量,決定明天就去常家堡子說和。

第二天上午,家里派人置辦了厚重的禮當,由二爺、五爺、八爺和大伯父幾個人去常家堡子求情。

常義軒很熱情地接待了這一行人。聽五爺說完七爺?shù)那闆r,爽快地答應了連家的請求。他說,常家和連家在這里住了幾輩子人,都是親戚,理當互相關照。至于七爺,年輕人一時沖動,當了幾年土匪,現(xiàn)在改惡從善,是大好事,只要回來,保安團決不為難。他還表示,只要七爺想帶兵,回來后可以到保安團來當連長;不想當兵,就安心在家務農,保安團不咎以往,不找麻煩。

連家去的幾個人感激得無法言狀,把感謝的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又不斷地稱贊常義軒的功德,說這些年全憑保安團護鄉(xiāng)佑鄰,保境安民,才能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里安心種地過日子。說得常義軒也十分高興。和五爺約好了七爺回家的日子和具體細節(jié),又親自送連家一行人到大門外面。臨出門之前,還吩咐管家拿了一匹黑條絨布,說是孝敬曾祖母的。

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七爺帶著十多個游擊隊員在拓爾塬一帶執(zhí)行巡邏任務時,和保安團“剿匪”的部隊遭遇,七爺指揮游擊隊員們抵抗了一陣子,見對方火力強大,就命令其他隊員趕快撤退,由他和一個叫做牛得貴的隊員掩護斷后。等大部分游擊隊員撤走以后,七爺和牛得貴倆胡亂射擊了一陣子,被保安團俘獲。撤出戰(zhàn)斗的游擊隊員遠遠地站在山梁上,親眼看到七爺和牛得貴被五花大綁捆起來押著走了。

保安團的人把七爺和牛得貴從山里押出來就松了綁。走到安集鎮(zhèn),把七爺和牛得貴放了,把繳獲的一長一短兩支槍還給他們,保安團的隊伍回了常家堡子;七爺和牛得貴回到了梨樹溝。

當天傍晚,二爺、五爺、八爺和大伯父幾個人,帶著七爺和牛得貴,來到常家堡子,把兩支槍繳給了保安團長常義軒。這常義軒確實說話算數(shù),他熱情挽留七爺留在保安團一起做事,被七爺拒絕后,也沒有為難七爺,他以政府官員和長者的雙重身份,給七爺和牛得貴兩個講了一通道理,無非是些改惡向善之類的話,又告誡他們好自為之以后,放他們回了家。

這牛得貴是梨樹溝北邊牛家梁的一個小伙子,做事機靈乖巧,這幾年一直跟著七爺當偵察員,兩個人很是貼心。牛得貴這兩年對這種晝伏夜出的游擊生活也過煩了,加上長期回不到家里,有了脫離隊伍的想法。前些日子七爺邂逅五爺?shù)臅r候,他就在場。七爺回到游擊隊營地后,就把他的想法對牛得貴說了。牛得貴十分高興,央求七爺把他也帶出去,七爺也就答應了。

七爺假被俘真逃跑的情節(jié),在幾個月以后就被子午嶺游擊隊掌握,并引起了高度警惕。七爺在游擊隊期間,熟悉游擊隊的組織領導、活動規(guī)律和行動范圍,他的叛逃,對游擊隊構成了嚴重威脅。他們在內部進行了多次檢討,把純潔組織和純潔隊伍當成了階段性的工作重點,針對少數(shù)隊員思想不穩(wěn)定的情況進行了及時的思想清查和整頓。與此同時,他們也決定對我們這種家庭進行懲戒。特別是五爺,是他直接策反了七爺,游擊隊決定伺機處決他。

晚秋時節(jié),又到了百草枯零的季節(jié)。子午嶺濃妝艷抹的美麗秋色逐漸褪色,各種樹葉慢慢地由綠變紅,由紅變黃,又由黃變枯。節(jié)令即將進入冬季。這個秋風蕭瑟的季節(jié),五爺又一次孤獨地來到山里打柴。他和五奶奶已經進山兩天了。他們還在密林深處的那個破敗的窯洞里吃住,一切都跟往常打柴一樣,沒有一點變化。五爺想不到,他和七爺前半年在這里的那一次邂逅,在兄弟之間的家常攀談之中,瓦解了游擊隊偵察隊長的革命意志,也給自己多年打柴的這個地方暗伏了一種殺機。

五爺落腳的這孔窯洞,是他多年前進山打柴的時候挖出來的。門前有兩步寬的院子。兩步以外,就是長滿灌木叢的山坡。這天晌午,勞碌了大半天的五爺回到窯洞,躺在炕上小憩。他該吃晌午飯了。這個時候,從茂密的山林中鉆出兩個人。徑直走進五爺?shù)母G洞。這兩個人都三十歲左右的年齡,從裝束上看,老布汗衫緊緊地扎在腰間,褲腳也用裹腿扎了起來,走路腳步利索,一看就知道是經常爬山鉆林子的好手。他們一進窯洞,就熱情同五爺、五奶奶打招呼,聊家常。五爺感到十分蹊蹺,這荒山野嶺上,他多次到這里打柴,還從來沒有陌生人走進他的窯洞。

這個時候,五奶奶的飯做熟了,他做的是細長面,讓五爺收拾炕上,準備吃飯。五爺在炕上鋪開了一片油布,讓客人上炕吃飯。來的兩個人推辭了一會,相互對視了一眼,年齡偏大的一個便脫鞋上了炕,盤腿坐在中間,五奶奶端過盤子,五爺坐在炕沿,二人邊吃邊聊。另一個人卻端著一碗飯坐在門檻上,邊吃邊看五爺。眼睛一刻也不停地觀察五爺?shù)膭屿o。閑聊的這會兒,來人提起了七爺?shù)拿郑瑔柶郀斪罱^的好不好,娶上媳婦了沒有。五爺頓時明白了,來人是山里打游擊的,八成是為了老七的事,來尋事的。

在給這兩個人端第二碗飯的時候,五爺已經有了主意。坐在門檻上的那個人吃完第一碗,沒有站起來,而是繼續(xù)坐在門檻上,等著五爺把碗接過去,五奶奶把面撈到碗里,再端過來遞給他。這種動作是不符合子午嶺山區(qū)的禮儀習慣的,正常情況下,客人吃完第一碗飯,主人接過空碗時,客人應該謙讓,說我自己來。五爺明白了,這個人是怕自己跨出門!

五爺一邊吃,一邊漫不經心地和炕上的人聊天。當來人快吃完第二碗飯的時候,五爺看坐在門檻上的人一手拿筷子,一手端著碗仰頭往嘴里刨飯。五爺趁二人吃的認真,突然把碗和筷子一扔,一個箭步沖出院子,狼奔豕突地躥進了梢林,眨眼之間就不見了蹤影。

正在吃飯的兩個人一看五爺躥了出去,扔掉飯碗,也是沒命地追了出來,一看五爺鉆林子跑了,拔出手槍,朝著灌木晃動的地方打了幾槍,看打不中,也追進林子尋找。

無奈,山大林密,五爺從槍口下脫逃了。

十四

1949年7月,我們那個風雨如磐的縣城獲得了解放。此前的兩個月,失去蹤跡10多年的段之儀代表解放軍收編了子牛嶺游擊隊。緊接著,他從游擊隊里挑選了幾個精壯的隊員,來到了梨樹溝。

這個時候,國民黨大勢已去,駐扎在縣里的地方武裝部隊被國民黨駐軍部隊收編,常義軒已經逃之夭夭,他的保安團也是樹倒猢猻散,大多數(shù)人回家種地去了。段之儀來到梨樹溝之前,九爺已經聽到消息,帶著小九奶奶倉皇出逃,躲到咸陽去了。段之儀翻遍梨樹溝,沒有找到九爺和許佩云,就從馬坊牽了十三頭騾馬,到車窯套了十三掛牛車,把我們家的家具、糧食裝了十三車,拉回了子午嶺。

1972年前后,我們公社、大隊兩級多次召開社員大會,憤怒聲討叛徒變節(jié)投敵分子連老七的時候,我曾經見過牛得貴在主席臺上控訴和檢舉七爺?shù)呐淹阶镄校x憤填膺,滿腔怒火,把七爺?shù)姆锤锩镄辛R得痛快淋漓,罵到憤怒處,還不時對七爺拳打腳踢。七爺一聲不吭,被民兵捆得結結實實,按倒在主席臺上。那個時候,我才上小學一年級,是紅小兵;比我大十歲的九哥,是紅衛(wèi)兵,他手里拿著木頭桿子的矛槍,用亂麻染成紅色的槍纓子格外醒目,他站在主席臺上的一個角落里,眼睛里含著淚卻不敢掉下來。我們都覺得七爺對人民犯有滔天罪行,但他是我們的七爺,我們也不知道該不該批判他。但我們都痛恨牛得貴,恨他捆七爺?shù)臅r候下手太狠。當我們在七爺面前罵他的時候,七爺苦笑著說,不要緊,那個狗日的沒勁,捆的不太疼。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我們老家許多青壯年男性都被拉過壯丁,但多數(shù)在部隊干一陣子就開小差跑回來了。這種情況我們梨樹溝也有不少。七爺脫離游擊隊回來后,解放縣城那天,就被守城的國民黨部隊拉去過一回。我們縣城坐落在一條南北狹長的塬上,解放軍從南北兩個方向攻城,七爺和許多壯丁被押到縣城東邊的城壕里,等著往下抬傷兵。戰(zhàn)斗打響后,解放軍的火力強大,城里的國民黨守軍也頑強抵抗,炮火燒紅了整個縣城,子彈從頭頂里嗖嗖地往過飛。被國軍拉來的壯丁嚇得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七爺趁看管他們的國軍士兵不注意,躍身翻出城壕,順著溝壑往回跑。跑了幾步,看到國軍征集了許多騾子和馬拴在溝坡的樹上,倉皇逃命之際,順手牽了一批馬跑回了家。

八十年代,國家落實政策,凡是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參過軍的人,都按照失散軍人對待,每月從民政部門領取二三十元不等的優(yōu)待金,梨樹溝周圍在解放前后當過幾天兵的人,紛紛找民政局,要求落實政策。牛得貴也被按照老八路對待,每月領取95元的優(yōu)待金。七爺由于歷史上有過變節(jié)行為,他沒有享受到這一政策,但他有一次說,牛得貴要是老八路,我都快成老紅軍了。

過了幾個月,我們縣的縣志修成,把在外地工作的一些本縣籍的老革命請回來共同審定,這些人都是從烽火歲月堅持到革命勝利的人,當時都是領導干部。這些人中間,有個某省軍區(qū)的副司令員,一回到縣上,就打聽七爺,接著就跑到家里來看七爺,縣上的領導陪了一大群,還把七爺接到縣上的賓館住了幾天。他知道七爺沒有享受到優(yōu)待金就對縣上的領導說,連老七不是老八路,我們這些人就都不夠格了。他走后,七爺每月領到了95元錢。后來,我們才知道,這個人當時是七爺手下的偵察員,在一次戰(zhàn)斗中負傷,七爺背著他跑了幾座山,救了他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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